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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抓着脖子的巴尔托呼吸困难,脸憋得紫青。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自己成了叫农民捏住长颈的大鹅。还好,求生的意识与为人的智慧促使他眨眼点头,而非学那愚蠢的动物去乱甩翅膀,激怒持刀的主人,害自己死得更惨。
“好,乖乖的,乖乖的…”老伍德摸索着巴尔托的衣袋,翻出把精致的手枪,和一枚闪闪发亮的圣岩,憋不住大笑起来。他松开手,让整只巨臂脱落,再生出一条正常的胳膊,邀请惊魂不定的巴尔托踩着枪手们的尸体,“小兄弟,你不是想拿娘们用的防身枪崩了我的脑壳吧?罢了,看你是个抠门的可怜鬼,这枚圣岩就给你留作纪念,省得回去了不好交差。”
巴尔托松开衣领,撑着膝埋头喘气。当他走出窒息的阴影,视线便从一双穿皮鞋的脚上拉高,看清了客厅里的五具尸体有怎样安详的遗容,再度被惊悚的寒颤支配,下意识开口:“你…你是…”
“是如何杀了他们的?”高瘦的老人挤着眼,抚起及胸的长白胡子。一说杀人的手法,他就如陪着孩子们坐云霄飞车的时候那样惬意,“嘿,我真正的特长,是发挥想象力呀。身体这样精密的血肉机器里,护在骨骼与肌肉后的内脏与大脑是不堪一击的。只要让不能自控的骨头生出锐刺,将娇嫩的脏器和脑子扎个稀烂,我可以打包票,就是再剽悍的圣恩者,也会死得不能再死啦。”
“不…你…”巴尔托想摇头,脖子又抽搐得僵硬。他只有捂住眼睛,问出残余的理智,“你是怎么模仿…”
“模仿他们的声音?”触向高扬的颧骨、鹰钩的鼻尖后,老伍德仰高头,以标准的格威兰人面貌吐诉无奈,“别了吧,小老弟,我可懒得折腾声带,变换相貌算是我的极限了,再玩弄声音,我怕是要将本来的音色都忘咯。在尸体发凉前,趁着余温勉强挤弄他们的喉咙,喊你进来陪客,对有祈信之力的老头子而言,又不算什么难事。”
听完,巴尔托咬咬牙,想开口,又咬住嘴唇,不敢说话。是啊,他能讲些什么?此行只为擒杀林博士,套出这朝晟人藏匿的保命工具,双方都心知肚明。他总不能点头哈腰,给大度的伍德先生赔笑,解释自己是想登门拜会,绝无恶意?
玩笑话。但,如果不说玩笑话,他还能说什么、问什么?问亲爱的伍德先生为何不快些宰了自己,送自己去天国和兄弟们团聚?哦,这或许是唯一可行的。
所以,巴尔托总归是问了要命的难题:“你不想杀我?”
“不想,当然不想,”说着,老伍德揉摁起眼内眦,伸着懒腰,打了个冒眼泪的哈欠,“我只走最理性的路。和你的好长辈搞僵关系,没必要,真没必要,还不如放你一马,叫他长长记性,嗯,长长记性。”
“那我可以走了?”
“走?当然,随时都行,我可不爱强留客人,尊重他人的出行自由,是基本的礼貌啊,”老伍德走向电视柜,拉开抽屉拿出盒牛奶,插上吸管,边嘬边笑,“不过,辞别前,请代我问候怀特老弟,告诉他,他很聪明,能猜出我手上存有救命的宝贝;也点醒他,他也很愚钝,我这种人的护身符,他消受不起,就是给他拿了去,也不过一道催命符而已。”
巴尔托吞了口涎水,别好衣领的纽扣,起身拍平外套的褶皱,头也不回地踏向门口。
可一句略显恼火的挽留,差点叫他的心蹦出了嗓子眼。幸好,老伍德并没有走动,还是坐在沙发上,跟朋友一样吸着牛奶:“哦,另外,回去了,千万别推脱责任,一定要在你的好爷爷跟前痛哭流涕,拿出低微的态度,最诚恳地认错,求着承担一切责任。要是犟着脾气,非说些贪生怕死的怂言怂语,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千万莫把老流氓嘴里的亲情当真啊,独苗的亲孙子都明码标价。何况你这个私生女拉扯大的外孙,嘿嘿。相信我吧,黑帮能讲什么亲情?为了钱、为了利益,连自己的命都卖,还能看重没毛的孩子?死了,再生一堆不就行?”
等家门被巴尔托慎重地关上,老伍德抽了张纸巾,咳了口痰。他看着挑染血丝的浓白痰液,不屑地呸了声,将纸巾揉成团,甩在死人的脸上,走到紧闭的卧室门口,敲响门,柔声呼唤:“结束了,走吧。别看客厅,直接走,在屋外等我。”
高尔登一手拉着妹妹,一手拖着行李箱,眼睛怎么也不朝客厅瞧。倒是西尔维娅,壮着胆子偷瞟了那么下,见几位礼服加身的暴徒躺得安详,知道是热心的伍德爷爷送他们去觐见帝皇了。
老伍德走进自己的卧房,拔下连着电脑的硬盘,再启动预定的程序,将主机内的数据全部清除,再从抽屉的夹层里掏出一大叠银行卡和证件,装入衣服的内袋。待数据清空,他拔掉电源线,抡起右拳,砸开机箱,拆出磁盘,将之掰碎,扔到马桶里冲没了影。做完这些,他拎起手提包,走出短暂存在过的家,带着两个孩子离去。
另一旁,开着车的巴尔托已将事情的经过讲给老怀特。在听到外祖父催自己回来复命的沮丧和怒意后,他有些想调转车头,永远跑出伏韦伦市。不过思忖再三,胆气十足的年轻人还是直奔旧城区。他登上天台,在打手们怜悯的注视中踏入老板的居所,当着会客厅内诸多家族成员的面,跪下发酸的膝盖,在受到斥责前,主动将计划的失败、兄弟的死伤归咎于自身的粗心大意,请求外祖父的惩罚。
观赏着他的卑微,怀特家族的其余成员是幸灾乐祸。更有人议论他的出身,拿他是老头子早年嫖妓生的野女儿站街养大的死剩种说笑,将他的无能归结于血缘上的失败。听着亲人们的嘲讽,巴尔托咬紧牙,却不是忍耐怒火,而是强憋笑声。
亲爱的伍德先生、朝晟的林博士没有讲错,这些由潜规则与不公的土壤孕育的老鼠,能在乎几分亲情?亲情,是无人危及他们的利益时,施舍给别人的、用以包装自己的面具罢了。跪着的巴尔托不用抬头,就能想象他们的嘴脸,那一定是极尽所能的奸笑、和掩饰奸笑的刻薄。现在,就看主动背了黑锅的好孩子,能否得到外祖父的呵护,继续肩负家族二把手的职权了。
最终,被保住面子的老怀特一锤定音:“浮躁的过错并不可耻,可耻的是没有承担过错的勇气。巴尔托,带足人手,回新城区一趟,看看今天的失误是否被警察抓住。倘若没有,将牺牲的孩子们带回他们的家,我要亲自为他们举行葬礼。愿帝皇庇佑你的明天,去吧。”
帝皇庇佑明天?巴尔托真想用嗤笑回应。如果世上真有慈爱包容的神圣帝皇,祂会允许世人做宰杀同类的买卖吗?退一万步讲,即使伟大的帝皇不惩处现世的罪行,又哪有兴趣赏赐罪犯们好运?看看吧,针对林博士的所有阴谋,全以失败告终,傻子也瞧得出,帝皇给予怀特家族的,是实打实的厄运——
比起犯下变节与同谋之罪的圣恩者,敬爱的帝皇更“重视”他们这些将谋杀与折磨当一日三餐的流氓。
在怀特家族的人焦头烂额时,林博士、哦,老伍德已领着孩子们登上了飞往某座南境城市的头等舱。那座迦罗娜与伊利亚曾到访的城市里,黑水的探员露丝和戴维仍在忙碌,老伍德自然清楚其中的凶险,但为了拿回一些珍贵的宝物,他务必去走上一遭。
他的身边,乖巧的西尔维娅正拿勺子拨动金黄色的糊状航空餐,怎么也提不起饱腹的胃口:“伍德爷爷,我们是要去泰伯城吗?”
“是啊,我在那儿存了好些圣岩…整个泰伯城的圣岩,都让我买空啦,”面对标准的格威兰特色美食,老伍德也只能笑着揉揉鼻头,率先倒掉盘中难以名状的糊糊,嚼着夹饼干的火腿片解馋,“俭省虽是一种美德,不过拷打味蕾的俭省,还是免了吧。高尔登,小西娅,你们可听说过昔年第二帝国的圣战趣闻?”
“没有呀,爷爷,”在哥哥发话前,西尔维娅已经倒空了餐盘,晃着小脑袋抢答,“高年级的历史课才要教的,我们还没有学过呢。”
“好好,那我可有的唠了,”老伍德咬了颗航空餐附送的葡萄,吮走饱满的果肉,拿舌头将葡萄核抵进果皮里,吐入餐碟,“有些叫格威兰军队俘虏的特罗伦士兵,骨头硬的很,再怎么用刑、劝诱也不松口,宁可饿死也要扞卫帝国的荣耀。军官们都奇怪,特罗伦人怎么会如此顽强?直到一个软脊梁的特罗伦军官落进他们手里,他们才知道,原来帝国宣传,格威兰的变态们爱往饭菜里加搅屎棍带出的屎,而见那饭菜的恶心成色,俘虏们是深信不疑,誓死也不和他们妥协啦。”
“搅、搅屎棍?”
“嚯嚯,忘了,忘了,你们是孩子,不该听这些低俗的故事,忘了吧,忘了吧,”老伍德笑着拿过高尔登的餐碟,帮沉默的男孩腾空了糟糕的食物,“当我这老不正经开了些过分的玩笑吧。”
高尔登却是低着头,捏紧了裤腿:“伍德爷爷,你是…怎么做到这般富有的?”
“当然是犯罪啦。来钱最快的营生,都写在法典里嘛,”老伍德拍了拍男孩的头,明白他是给黑帮的杀手吓到了,“不过,说到底也是小钱。那些赚大钱的门路,没有丰厚的底蕴或错综复杂的关系,可没法走通。其实啊,我也有搞大钱的资本,但我对超出需求范围的钱没有兴趣,才懒得掏空心力拿钱生钱。”
“不对,伍德爷爷在撒谎,”西尔维娅捏向哥哥的脸蛋,闭上一只眼,轻声嘟囔,“伍德爷爷是害怕警官叔叔们,对不对呀?”
“对,对对对…”老伍德捧腹畅笑,一丛花白的长须都甩成了拖把,“我呀,是躲着警察的老混蛋咯,可不敢借着给富豪治病的幌子,去打听哪支股票风头旺、哪座城市的地皮值千金啊。说来,戴蒙德家族的酒庄是生意兴隆,想合作的人络绎不绝?”
“是啊,父亲把庄园经营得可好了,”说到家里的生意,高尔登来了兴致,抓着裤腿的手也松了开,“是父亲力排众议,坚持家族经营,才让酒庄的声誉远扬。好多老酒庄在上市后,口味都变差了,光是闻闻木塞拧开的香气,都逊色了好多。”
“姑妈倒是…”
“西娅,别提她了,她就是个贪财的短视鬼!父亲说了多少次,做好自家的产品,是口碑和利益的双赢,她却总想着上市,恨不得等酒庄在交易所出了名,倒掉所有的股份,卷够钱跑到邦联去!”
男孩的分析是与年龄不符的犀利,听得老伍德推高遮阳板,将慨叹说给纯净的天与云听:“贪心啊,贪心,人哪有不贪心的?明明有了财富,却想占有更多的金钱,连碍事的亲人也痛手加害;明明有了权力,却想坐上更好的位置,连儿女都能献为祭品;明明有了力量,却想攀登更高的巅峰,连荣誉和幸福都能舍弃…人啊,人啊,这就是人啊。”
是啊,无尽的欲望、无底线的追求,正是老伍德这种人的写照。这些登临山巅,拥有财富、名利、地位、力量的人为何会贪婪、为何会不满足、为何甘愿冒着舍弃一切的风险去尝试?原因,只不过是见到了更巍峨的山峰,不愿屈于人下。
这究竟是争名夺利的好胜心,还是要踩着别人方能扬眉吐气的征服欲,没人能给出确切的答案。
因此,林博士的分身、在康曼城的曼德·福斯特谢绝了诺克·怀特的邀请,以委婉的借口推诿,不打算二度光顾那艘游轮,而是又一次跑去莎薇酒店消费,带着同样看腻了富豪们花样的“朋友”继续品尝美食。
在食物方面,老曼德和诺克就有的聊了。诺克就说,这道用来开胃的清汤,是借鉴格威兰人酷爱的浓汤口味,拿十多种蘑菇与牛肉以及牛奶煲制的。老曼德却不能苟同,说这样澄澈的汤色,定没有学格威兰人拿牛奶炒面糊去给汤增色,是传统的瑟兰菜式。
说着,老曼德舀了块瘦牛肉,将盈如胶冻的棕红瘦肉抿化在嘴里,怀念之情溢于言表:“何况,格威兰人的浓汤,也是跟中洲人学的啊,就是有借鉴,那也是借鉴共治区的特色,不是吗?”
“呦呵,您又在挖苦本国的饮食文化啦,”喝着果酒的诺克是觉着,博闻广识的福斯特先生是对乡土的美食带有偏见,“话说回来,博萨的食物风味如何?”
“哦?伏韦伦可临近高琴科索山,翻过边境去博萨旅游,不算困难吧?”
“难啊,要申请一张去博萨的签证,浪费的时间都够在共治区玩大半年了,”谈起家乡,诺克的语气不免焦躁,在碗里搅动的汤匙都快了些,“我们的王庭,宁可民众去共治区探险,也不愿我们到博萨玩乐啊。”
显而易见的讥讽,老曼德是一笑而过。内中的隐情,有着林博士记忆的他,不能明了更多。背靠朝晟的博萨公国,在大战后经历数次动乱,受到以帮助博萨大公平叛为名的朝晟军队无情镇压,本土的军备彻底废弛,被朝晟的驻军完全取缔。六十年前,朝晟更广告大地,介于博萨大公的无能和博萨公民的需求,即日起,剥夺博萨大公的行政之权,将之设为博萨公国的吉祥物,把统治博萨的要务交由新组建的博萨议会负责。
说是由博萨人自行治国,可当议会要员的任免亦须经驻军大将的同意时,曾与格威兰、第二帝国呈三角之势的博萨公国,已是条被朝晟人锁住的看门狗。对王庭治下的格威兰王国而言,这废除君主的成命,难免有些兔死狐悲的奇妙寓意含在其中。正因如此,今日的博萨公国是格威兰的贪污犯和逃税者避难的大本营,王庭巴不得断绝和博萨公国的所有陆地通路,不想任何国民跑到博萨去,给博萨人的发展加砖舔瓦。
“朝晟人在博萨的功过,也是本说不清的烂账啊,”老曼德拨高了自己的山羊胡子,把记忆中与妻子在博萨的见闻描述得绘声绘色。可当他想起,自己仅仅是帮助本体搜集证据的假身时,又笑出失落,“哈哈,不过,我要感谢朝晟人的政策。多亏了他们的整治,博萨可算是遍地黄金,到处是发财的生意,只要会通气、懂送礼,没钱没关系的,也能撑够胆去拼,从零拼打出自己的事业,从穷小子养成富家翁啊。”
这时推着冷车的甜点师到来了。木精灵娴熟地拿起石杵,将不同的水果捣成泥,活上蜂蜜、炼乳与牛奶,把黏稠的浓浆涂抹在冒着寒气的钢柱上,待它们凝结,再用瓷勺一片片刮下,在盘中摆出朵盛开的七色花。
享用着绚丽的鲜果冰淇淋,诺克的脾胃都为之清凉,声音宁和了许多:“这是你的真实写照吗?福斯特先生?”
“算是吧,在博萨的日子,就是这么混过来的,”新鲜的冰糕,给老曼德一种遥远的熟悉。那是在博萨的海滩,晒着炎酷的烈日、喝着廉价的饮品时感到的冰凉。可那时,陪在他身边的是无微不至的夏,而今日,坐在他对面的是打法时间的利用品。我们的福斯特先生就这样收起笑容,没入了罕见的惆怅,“早年,我还玩过花招,将行贿的罪证保存,想着捆绑贪心的博萨人,免得被他们一脚踹翻了车。可后来,我见到他们在举报信箱附近安装着摄像头,便明白,想要挟这群烂到骨子里的东西,是痴心妄想。罪证的耻辱与惩罚,只对文明人有威慑力,当一个团体烂到没有底线,什么人证物证,都是徒添笑料的无用功啊。”
“这话说的,您莫非怀疑我仍在担心?”诺克笑歪了嘴,眼角挑过了眉毛,“我明白,慷慨的福斯特先生是聪明的老滑头,不至于笨到学没脑的记者,混上游轮记录秘密呀。您倒不如想想,今天的莎薇酒店,与往常有何不同?”
吃完冰糕后,老曼德咧开嘴,秀出健康的白牙:“哦?你也注意到了?”
“当然,”诺克·怀特环顾四周,悲哀地叹了声怜悯,“可怜的领班不见了踪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