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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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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领班介绍起编织成骏马形状的翠绿纤丝,老曼德挡住嘴,微侧着身,讲出瑟兰的语言:“老先生,你似乎遇上了麻烦?”

    “啊?”听见腔调独特的瑟兰语和年龄上的尊称,刚端起餐盘的领班先一愣,而后放慢盛菜的速度,苦笑着摇头,“先生,您说笑了,没礼貌的客人哪里都会有。再者,您不必用敬称,精灵过了一定的年纪,就不刻意强调年龄上的称谓了。”

    诺克·怀特是拿好刀叉,自顾自用餐,全没把他们的交谈听入耳中。老曼德则瞟了眼还盯着领班不放的胖绅士,语气凝重:“那可不是无礼能概括的行径,是恶劣的骚扰。放任自流,遗祸无穷。”

    “谢谢您的关心,”领班叹了声气,替热心的客人斟好果酒,淡乌色的眼袋里包含着些许落寞,“相信您看到了我的回敬,那是我仅能维持的尊严了,就让这件事过去吧。”

    “这可不像自尊自爱的精灵啊。朋友,请相信我,无止境的退让只会害苦了你。”

    “先生,我真心感谢您,在灰都…康曼城这么些年,您是我见过的第二位怀揣热忱的陌生人,”领班拉开餐车,深切行了一礼,“如果我还年轻,或许会守着尊严、拿餐碟敲烂他的头,但您也知道,对一个背井离乡的老精灵而言,在莎薇酒店谋得件工作是多么不易。假如忍耐不了愤怒,给好心收留我的同乡添麻烦,那会比折辱尊严更使我难堪。”

    “明白了,是我冒犯。”

    “不,先生,您千万别这么说…”

    “借我钢笔和菜单一用,可好?”接过领班记录酒菜的工具后,老曼德向笔尖哈了口热气,在空白处写下一串号码,递还于他,“我在共治区和瑟兰当过记者,如有需求,我很乐意提供帮助。”

    “谢谢,但先生,”木精灵朝热心的客人躬身一笑,从衣袋拿出部直板按键手机,当场录下号码,“我也是会用移动电话的。敢请教您的姓名?”

    “曼德·福斯特,”老曼德捏起眉心的老皮,笑得狼狈,“是我印象刻板了,以为上了年纪的精灵只用座机,哈哈。”

    见领班推着餐车走开,诺克放下酒杯,眼神是玩味十足。而看老曼德微抿酒水的模样,一种强烈的警惕突然在他的心尖爆开,因为这姿态像极了某个捏紧他命脉的老东西。可想了想,诺克又捧腹大笑,调侃起不善饮酒的老人家:“知道吗?福斯特先生,方才,你令我刮目相看了。”

    “嗯,怎么?”

    “没想到,你不仅中意这类气质独特的老精灵,还是勾搭他们的老手,三言两语,就留下了联系方式?”诺克舀了勺金黄的海鲜浓汤,将汤里增味的脆米和炸蘑菇片嚼得酥响,瞅了瞅那位还盯着木精灵的胖子,“唔,我看,那位法院来的先生该跟您请教,学来委婉的搭讪技巧呀。”

    “年轻人要少说话,言多必失啊。”

    “哦,何出此言?”

    “你就差将‘我不懂瑟兰语’写在脸上了,”看那胖绅士拄着手杖离席,老曼德指向那肥胖的背影,嘴撅出了轻蔑,“况且,没准这位诉命议员独爱低俗的乐趣,暴力了当,又让受害者无可奈何,多有成就感啊。”

    诺克知道,诉命议员,是受议会指定、身兼法官与议员这双重职务的要员,他们手握要权、地位尊贵,理应向神圣的法典效忠,杜绝奸恶之行。而如今,他们中的一员却在大庭广众之下扮起流氓,未免有些诙谐的喜剧感。

    “兼任法官的诉命议员?大人物啊。福斯特先生,我得说,您真是活相机,康曼的大人物,你是过目不忘啊,”老人的记忆力,更令诺克吃惊,拿,不觉又喝了口酒,脸色通红,“而我的家乡更靠近博萨,学校少有教瑟兰语的老师,不懂瑟兰语是情理之中嘛。”

    老曼德翘起腿,一条胳膊夹住椅背,侧过身坐着:“年轻人,你可知道过去的牧民是怎么驯狼的?”

    “愿洗耳恭听。”

    “狼,是由草原的凶狠与野性生出的动物。常有人说,狼聪明,狼有傲骨,狼是驯服不得的。你把它关进笼子,它会想方设法逃跑;你给它设了陷阱,它会站在远处嘲笑;你伤过它,它会记恨;你救过它,它会还恩。任你打、任你诱,它绝不会屈服,逮住机会就跑,或是飞身扑上,就算丢了性命,也要拉你陪葬。

    可这纯属文人的胡编乱造。狼就是狼,是脑子不如人的畜生,哪会驯不服?若是饥肠辘辘的,就给它赏肉丢骨,没个把天就跟着你屁股,越跟越近,总有一天躺在地上打滚,随便你上手摸;若是钢筋铁骨的,就关进铁笼饿它些天,时不时喂点水,等它没力气了,捆了狗链教它做事,听话了给肉、张牙了鞭打,用不着多久,就是你解了狗链,想到饿和疼,它也不敢跑,会盯着你手上的肉,诚心听你吹哨。”

    明嘲暗讽的意味,诺克听得明白。认识的这些天,眼光老辣的福斯特先生从不出错,依他所言,那挂着笑颜奔走于餐桌间的领班,注定要完蛋了。说不定哪天,玩腻小把戏的诉命议员不耐烦了,不识抬举的木精灵就会消失在哪条街,与两位客人在伯度河的游轮圆厅内再见面。

    诺克招手唤来别的服务员,又开了两瓶果酒,将碧绿和石榴红的液体对半兑在杯中,拿调羹搅了搅:“在高中的时候,专讲历史的先生总是告诉我们,自四百多年前,光复君主之位的庄士敦一世重整格威兰的法院架构,各郡城的法官,不论出身学识,无关选自议会还是王庭,都是最神圣的职务,务必要以性命与荣誉向帝皇宣誓,效忠于王庭,负责于议会,取信于公民,听取受害者的诉求,宣判执行者的正义,让有违法纪者噩梦缠身。管他是去哪处就职,手按法典,向伟大的帝皇起誓,要终身献于法律,刚刚那位怕是也不例外吧?可看看他的模样,纯粹是头脑满肠肥的臭猪,干着昧良心的事,你还说他不得,尚不及窝在黑街暗巷的帮派讲规矩、有风度。”

    “太正常了,施行近五百年的制度,再怎么修补,都是件烂底裤,”格威兰的历史,老曼德是信手拈来,不甘示弱,“为了打压议会的影响力,庄士敦一世曾慷慨陈词,说独立于王庭和议会的法典书写于帝皇,神圣而不可侵犯;还说供奉法典的法院、法官是帝皇的代言人、是神圣的化身,把夺取议会权力的举动包装得那样神圣庄严,现在看,是自埋祸根。说着是分立、制约和公正,不全为了奥兰德家族的统治?既是统治,就有兴衰存亡,哪会有一成不变的律法?哪会有千秋治世的美梦?这不,不到五百年,议会和法院的绅士们就同舟共济,玩起了另一套潜规则——分立就是你贪你的我贪我的,制约就是你贪一百万我也贪一百万,公正就是贪多了的会被捅给王庭抽顿屁股了事,不可谓不稳定啊。”

    今日的美餐,在对格威兰政史的非议中愉快结。黄昏时分,来自王庭的钟声荡入莎薇酒店,忙碌了一天的服务生和厨师都放下手头的活计,换掉工作装,去宿舍的去宿舍,回家的回家。被骚扰过的大堂领班则穿上传统的精灵式黑纱衣,解开束着的长发,从衣柜里摸出车钥匙。刚推开更衣室的门,还捏着衣摆的女经理就冲过来,咬着唇低头认错:“抱歉,雅星迪爷爷,今天…”

    木精灵却是笑着,抬高手摸了摸她的头:“没事,亚蒂尼,不必放在心上。我又不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人,早就习惯了。”

    “我、我…”面对这矮自己一头的木精灵,金精灵咬破了嘴唇,像孩子一样流出眼泪,“我答应过祖父要照看好您,但…”

    “亚蒂尼,别这样,你是镇子里最聪颖坚强的孩子,”木精灵拿衣袖擦走她的眼泪,亲切又慈祥,“小时候抱在母亲怀里的你可从不哭鼻子。记住,你是莎薇酒店营业的几百年内最年轻的经理,要是没有你这个争气的神童,我这种没用的老精灵只能挤在旧城区的工厂继续拧螺丝,连安身的房费都存不住啊。”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人类就是这样,常年处于发情期,难免养出些龌龊的流氓,还叫他们握着权柄,肆意妄为。记住,错的是他们,不是你。亚蒂尼,不如跟我学习祈祷吧,坚信公正的帝皇终会降下审判,制裁这些罪恶之徒。”

    若让不经事的孩子看到这一幕,必会追着父母问个不停,偏要弄懂为何长耳朵的阿姨在长耳朵的姐姐面前成了抹眼泪的小娃娃。在某些种族拥有难以区分年纪的外貌的时候,这类关乎年龄的奇妙误会难免发生在大地的各个角落。

    见他作出祷告的动作,显然是还不明白问题的严重性,亚蒂尼急红了脸,越说越紧张:“爷爷,你不清楚,那头猪猡的名声差到极点,偏偏他还和很多有权势的流氓混得开,去年有家中洲人开设的餐馆就是得罪了他,被泼了好些脏水,家里的孩子也被祸害,至今都没能上报…”

    “啊?帝皇在上,幸好我补救了,”闻言,雅星迪向后一仰,差点失了平衡,得亏扶住墙才没跌倒,“亚蒂尼,我记住了,今后再遇见这类客人,肯定不会——”

    “爷爷!我是说,我的意思是…我给你定好机票,回瑟兰避避风头,”亚蒂尼赶忙搀住他,扶着他站稳,扯着他往后厨跑,打算从送厨余垃圾的后门离开,“那该死的无赖是个彻头彻尾的变态神经质,他——”

    “哎呀,看看你,看看你,疑神疑鬼的,”雅星迪挣开了她的胳膊,指着自己淡黑色的眼眶,慢步走向酒店正面的那扇旋转门,“我要是人类,都算得上七老八十的老花眼了,他就是脑子不正常,也该去找那些小年轻快活,对一个老头子发情,不嫌反胃吗?我先回去了,亚蒂尼,放心吧,他要是还来动手,我就挑明年纪,好好恶心恶心他。”

    “爷爷——”

    “好了,你快去休息吧,今晚你还要值班,不补觉,冒犯了客人可不好。放心吧,那头胖猪要是想报复,我会报警的。在灰都住了这些年,我明白这里的治安还是值得信赖的,快去打个盹吧,放心,警局的号码我在电话里存着,明天见。”

    “爷爷,唉…”隔着转动的玻璃门,金精灵目送那辆两人座的小车稳稳地开上马路,忧心忡忡,遂用拇指顶住额头,也试着祈祷,“仁慈的帝皇啊,望你怜悯这孤苦的老人,让不幸远离他的周遭。”

    这世上,朝神圣帝皇祷告的生灵太杂太多。即使祂慈爱,即使祂仍在,又如何一一回应信徒的祈求,又怎能一一实现信徒的愿望?冷酷的事实,祈祷者又岂会不知?哦,兴许真正的虔诚者仍愿相信祂的全能,相信祂终将归来,相信祂会消去不幸、送来幸福。

    但某个在温亚德的中洲餐馆喝高的醉汉显然不在虔诚者之列。监视帝皇使者动向的圣恩者德瓦·格拉戈又是酩酊大醉。他背着漏洞百出的教典和祷文,向耐心收拾空酒瓶的女侍者哼着走调的歌曲,表达自己的心意,却只能换来工作式的笑容,悻悻哀叹,向搭档抱怨棕皮女人的不解风情。

    听着同事那没条理的醉话,看着还在滋油的羊肋排,维莱毫无胃口。这些天,他陪德瓦到这家餐厅吃了整整十几次,如今一见油光,就觉得喉咙堵着块羊油,腻得发慌。而且,德瓦的酒量越喝越差,常要睡个满天醒酒,把艰巨的任务全撂给他,叫他累得想吞枪自杀。

    “格拉戈先生,”趁着有酒瘾的圣恩者还没喝昏过去,维莱反锁了包厢的门,拿出手机,将这些天的调查报告连带一些糟糕的消息发过去,“请过目,我整理好了多弗斯一家的档案,还有上级的答复——”

    “答复?”咬开瓶啤酒,德瓦仰头狂吞、一饮而尽,打着嗝拍起肚皮,“什么答复?”

    “嗯,前些天申请租用多弗斯庄园附近的住宅的资金的答复。”

    “哦哦,是的,还是你提的啊,老弟,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差点。”

    “很遗憾,没能获准,”维莱捏起餐叉,在铁质的餐盘上敲起流行音乐的节奏,“还被财务主任点名批评,要我们节约消费,说黑水的钱不是用来给我们贴膘的。”

    “吝啬鬼,他活该秃头,”德瓦吐了口唾沫,抱肘瘫坐,脸色是赤红,“十几万的住宿费都舍不得,还想着咱们卖命?”

    “意料之中。租一栋庄园去接近与目标有关者套情报,确实太过奢侈,不如直接从当地的警局和帮派拿消息快捷。”

    “消息?哪些…什么,呸,谁的消息?”

    “多弗斯庄园的主人,多弗斯先生及他的太太,和他的儿子,”维莱掏出自己的手机,念着一条条的电子档案,不时咂嘴惊叹,“这位多弗斯先生,可是黑得发白啊。”

    详细的文字,是杜森·多弗斯的人生履历。从出生到上学,打过几次架,睡过多少女人,换过几辆跑车都有记录。年轻时放荡不羁的他,在父亲去世后继承酒庄,肩扛家业的重担,浪子回头,再不随那些阔少去闹腾了。他还和戴蒙德酒庄的千金订过婚,又因为性格不合分手,娶了位当家教的太太,得了个懂事的儿子,生意虽不红火,家庭却美满到招人艳羡。

    “哈哈,要不是涉嫌走私及贩卖人口,完全是幸福之家啊,”听着维莱的讲述,德瓦挺身前趴,埋头睡在桌上,打起响指,“嘿嘿,拿这些文件去恐吓他,叫他帮咱们探探帝皇使者的口风,好主意,好主意…”

    “人贩子可不好打交道,格拉戈先生。他们家族干这行有些年了,颇有门路…我看看,受害者多从共治区来,以精灵和中洲人居多…”

    “那不行!不行…”

    “怎么不行?”

    “精灵啊!精灵…你知道吧?精灵啊…长耳朵啊,长耳朵多好看,让这种人糟蹋了,那、那不是浪费?”德瓦拍桌而起,一口气砸开三瓶酒,统统灌进胃里,难压怒色,“就算、虽然、我是说,长耳朵虽然是天生的婊子、贱货,也不能、不能给这些人…”

    “格拉戈先生,你似乎对精灵情有独钟啊。”

    “嘿,嘿嘿嘿…那当然,我堂堂圣恩者,必定是…是阅女无数嘛,不瞒你说,老弟…我其实,其实就碰过…不,还没碰过…就当是碰过!碰过手!就是我…我和一个长耳朵、木精灵、是,木精灵处过…真的,很不错,很不错…”

    口齿不清,不止是醉酒的表现,更是问话的时机。早好奇同事情史的维莱哪能放过这好机会,自然是顺着他说下去:“嗯,老兄你是讲过,在康曼城邂逅了——”

    “精灵、服务生!哈哈!”德瓦鼓起掌,眼里的光泽是怀念的色彩,“她真的是很特别…那种,就算站在一群长耳朵里,第一眼望过去,也只会看见她一个的那种…特别。”

    “难以想象啊,格拉戈先生,是位容颜引人瞩目的美女?”

    “不、不是,不是…是…是感觉,气质…气质,对,就是气质。”

    “气质?”

    “是…是气质,不是金精灵…你知道吧?那些冷冰冰的长耳朵…那种生人勿近的气质,是…很…很…很安心的气质…”德瓦又开了瓶酒,只喝了一半,就松开酒瓶,醉倒在桌沿,声音和眼神都变得空荡荡,“你…你遇到过…父母…隔壁的长辈…会在节日留着糖果给你吃的长辈…是这种…很像,很像…”

    念着前言不搭后语的酒话,德瓦合上眼,鼾声如雷,吵得维莱头疼。他正要开门去结账,却听到一阵带着哭腔梦呓:“我都不在乎你是男的了,你还说什么信仰、传统?拿年龄搪塞我?说是误会,当我是朋友…在灰都认识的第一个人类朋友…注定没有结果…要我怎么办啊…我疯了,我真的没主意了…我…我…”

    维莱确定自己的耳朵没出错,猛感冰寒,直流冷汗,马上喊来女侍者,在付完钱后塞了笔小费,求她帮忙把同事搀扶出去,自己好去打车。

    等到了住宿的旅馆,维莱又给司机添了张钞票,让其扛着格拉戈先生回屋休息,自己则另开一间房,冲进厕所,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挤满洗手液,狠狠搓起手,直到掌纹蹭得发红,才松了口气,摇着头去洗澡:“帝皇在上,军队果真尽出基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