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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落晨间,窗纱渗出的微光滑过灰发,透入眼睑唤醒眸里那潭灰水,让茉亚抚摸酣睡的竹,换好衣物走出房,回看一眼后轻合那扇门。
她按停电梯,准备安排士兵们训练,却撞见一位赶早的少年。法普顿正背着行囊抹平军服褶皱,棕瞳闪出意外之光:“茉亚姐姐?今天这么早,是又要催大家起床?”
“是啊,”看见高亮的一层按钮,茉亚微笑,“是要出去?需要请假吗?”
“不用,昨晚已同哥哥、不,教官说过…”
“哦?是阿尔?”
“哈哈,是的。他还叮嘱我最近圣都有些动乱,劝我别着急走。”
“那里确实发生些事故。你仍要回去?”
“是啊,无论战前还是战后,那里对我而言都没有区别,只不过是片没人管的破烂地罢了。”
“务必当心,慢走。”
铃响时,法普顿走出电梯,回以笑颜:“哈哈,谢谢关心。姐姐,记得多休息啊,别总是早起晚睡啊,会熬黑眼皮的。”
乘上巴士的他从后窗看那宏伟的塔楼在天边缩成黑点,瞥向那些惊讶于这身军服的乘客,从他们的眉眼里见到羡慕和鄙夷,更不自觉地勾弯嘴笑出无畏。下车后,他裹上塞在背囊夹层的特罗伦式黑袍,走入弥散在金芒间的阴影,给那些在深巷里团着棉被的孩子送去些干粮和钱,听他们叽喳地讲这些天发生的事,耷着脸嘲笑:“真敢啊,一群不怕死的东西。”
“哥哥,你不知道吧?我去看那些人蛆了!怎样,我够——”
“你还说!都怪你!非去瞧那么吓人的东西!还专挑晚上!万一给它们咬伤,看你还敢不敢再笑!”
“是啊,哥哥,那、那蛆虫好可怕的。尤其是晚上,它们的喊声可清楚了,听着、听着像、像那些士兵绘画的怪物才能叫出来的…”
“笨,那怪物叫异种啦。”
“不是异种,”法普顿摇头,摸过男孩脏黑的脸,“是精灵。记住啊,以后要改口。”
男孩点点头:“哥哥,什么时候能带我们走啊?”
女孩也支支吾吾地凑近:“是啊,哥哥,我们都很想你…大家、大家…”
看过每张面孔闪烁的期待后,少年隔着衣袍抓紧裤腿:“唉,我…我还是没攒足钱…”
“钱?钱能干什么?”声音和漫长的黑影唤少年回头,与孩子们共同看向挡住光的男人,“你是那天茉亚拉着的兵。跑圣都做什么?他们是谁?你的弟弟妹妹?你父母这么能生?他们在哪?”
有那么一瞬间少年不敢开口回答,但很快,满是厚茧的手已把腿捏出紫青的指痕,帮犹豫的口咬牙吐字:“统领,我们都是孤儿。我没有父母,他们的父母要么死要么跑。钱…钱是用来给他们买吃穿用物的——”
“哦,是啊…你们会饿死、冻死,”男人撑着下颌,嘴与疤整齐挑动,手伸向他的背囊,“我不会。但仅是买些食品和衣服,给你的钱理应充足吧?可他们脏得发臭,吃的——嗯,是军粮?”
“最便宜,尤其我去买的时候。”
“为什么不多买些?”
“钱不够。”
“钱怎么会不够?”
“我一人吃穿有余,但算上他们…”
“不够?他们需要的衣服和食物值很多钱?”
“是的,要很多钱。”
“为什么?”
“这些年生活用品都变贵不少。”
“这些年?”
“是的。战争结束后的这些年…”
“为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我猜它们数量减少了,所以…更值钱了。”
“哦…少了…所以要更多钱…你很想要食物?很想要衣服?”
“统领,不止我,我们…他们…所有人都想要这些,都想吃饱后穿起暖和的棉衣,躺着柔软的床睡个好觉…”
“是吗?如果我让你们吃饱穿暖,你们会不会…呸,感谢我?”
“统领,你…”
话未说完,少年看见男人吞掉那包没撕开的军粮后挥手,手中又多出包军粮、不,两包、四包、八包…多到那手捏不稳,全跌落在脚下,堆得越发高,堆成小山、堆满巷道、近乎埋住他们才停。而现在,少年和孩子们给无形的手端上军粮的丘,看向站得很高的男人,听他说:“现在,你们会感谢我、爱戴我吗?”
给这问题唤醒的少年吞咽口水,酝酿回答的语言:尊敬、敬爱、拜服、惊诧、害怕…恐惧?不,尽是无用描述,怎能表达此刻的心情、怎能概括真正的意义?唯一有价值、有意义的回答自当是最简明直当的词汇——
“感谢,感谢统领。”
在少年与孩子的眼中,微笑的他明亮过黑暗中的金火,是深邃入空的黑光,是遮云蔽日的高峰,是必须感恩、只能感恩的神。帝皇的使者?不,什么帝皇?那是什么?活在传说与火光里的东西,从未给过恩惠、给过疗愈、给过安慰、给过一颗米和一尘面的东西…怎能和慷慨的他相比?
可他消失了,只留一地粮和坐着粮感恩的人。
“呼…管用,只要满足愿望,他们就会感激我…关心我…”回到屋中的竹钻进被窝,嘴和疤越发的弯,身子不断拱高,终于钻破天鹅绒的棉毯,臂反张如弓,“可以…可以试试…拿他们先试试,万一有用,就去林海、去朝晟、去瑟兰试试!叫大家都…”
“试?又想着哪些尝试?”房门推开,适才返程的葛瑞昂正身走入,金色的长眉弯似浪花,“听元老说你拒绝接受任何人共享视野的要求,昨天——”
余音未绝,他已给甩上棉毯,让一双紧捆的臂膀抱至与竹侧躺相视,瞳孔登时缩如剑刃:“你是在发什么疯?”
竹并未回复,仅是盯着那对竖瞳,手臂渐捆紧、脸愈加贴近,直至顶住冷白的鼻尖方停,漆黑的眼与压低的嗓音皆是坚定:“葛阿姨,你能不能爱…”
可他猛然收住声并从屋里消失。葛瑞昂立刻翻下床扯正黑袍,眼里写满困惑,更不知为何忽而生出种心悸,是第一次睁开眼、第一次见证至亲离去、第一次夺去鲜活生命都无可比拟的心悸。这样想着,混血者的手探向脊背,指尖抹过的全是汗雨,再摸住眉毛,发现它们翘得如天线般直挺。
将长眉压低后,葛瑞昂开启网,眉眼空前庄重:“元老,方才他是否产生一些…极度危险的念头?”
“真可有?我并未观出那种端倪。”
半晌的无言后,葛瑞昂换回往日的从容,松一口气:“抱歉,应是我有些敏感过度…昨日究竟发生何事?我看得出他的情绪有异。”
“无事发生。”
“元老,有必要对我隐瞒?”
“只因你对他的态度变化过大。”
“看来我已失去你的信任?”
“关乎明日之事容不得一丝变数。”
“那我当结束任务,去度一个真正的长假?”
“不,你便看着他,看他将引动的乱吧。时机将至,我会告诉你他的秘密…他的本源。”
本源?是的,本源。凌于圣环殿的竹已坚信本源是世上最好的东西,是会引所有人投以关切的东西:
只要满足他们的需求,他们便会感谢、感恩、尊重、敬爱。相信世人皆如此,只需实现其愿望,就能收获他们的关切…一种值当消受的感情。自己掌握近乎全能的本源,自己可以任意给予,继而向梁人、向木精、向金精索求回报——索求他们的关切,得到他们的关切。没错,不会错,自己就有这力量、自己就有这能力、自己就有这精力与一切素未谋面者成为朋友!
而像娜姐、葛阿姨这样的好朋友,必须要让他们爱自己,这样自己就是他们最关心、最看重、最在乎的人。可自己有预感、有开口就会惹得他们不悦的预感,毕竟他们在相爱,恐怕不会像茉亚那样应承自己的全部要求,如果要求同他们做与茉亚相仿的事,可能会被拒绝吧?切不得心急,慢慢来,慢慢来,让他们明白自己的想法、理解自己的心意、相信自己的能力…相信自己的道理!
“我就不会错…”他的拳握紧,嘴挑至开展,凌驾于黑金之上,揽这帝皇的圣都入怀,告诉定居之人、往来之人以及自己,什么是无误之心,“我想的一切…做的一切…已有的一切…将有的一切都不会错…我的一切皆无错…一切皆无误…无错无误…一切都对…一切!”
于是停留此处、沐浴金芒而生的特罗伦人便见那小麦面粉屋、见那牛羊猪鹿满桌、见那棉被锦衣满床,听那飘渺之音告令所见非虚:
我生于朝晟,我生而平凡。我蔑视信仰,不尊帝皇,更知你们皆愚,睹你们因无实之虚,借信仰为名虐杀生灵。
杀男女,屠老幼,视生灵为畜,剥其皮、取其肠、观其痛、乐其悲,以人之名行牲畜之实,尚不如牲畜之良心。牛羊不为饿死方食青草,虎狼不为饿死方食牛羊,但你们爱帝皇的却以祂的名残害爱与不爱祂的生灵,何其可悲?
我受你们戕害,怒而觉醒,铺血肉为路,到你们有罪人的面前。我不信帝皇之名,却行帝皇之实,我说——
凡尊帝皇的,当敬爱我如父母。凡恶帝皇的,当崇拜我为神邸。你们皆是我的子民,而敬爱我的,方能饱食粮肉,穿好暖身的衣;而崇拜我的,亦可诉诸于我,待我聆听,从许正直的心。
有罪的谨记了。唯信我者,方可通达解脱之门,方可不受饥寒之苦。
遵我号令者,必不闻那苦难之音;悖我行径者,必与那作乱者同去。
曾富有的谨记,金银土地已抵折你们的罪,不得抱怨记恨,唯信我方得苟活;
曾杀戮的谨记,尊严荣誉已抵折你们的罪,不得憎恶抗击,唯信我方得苟活;
曾掌权的谨记,官位权柄已抵折你们的罪,不得密谋狡算,唯信我方得苟活。
凡以财富、武力、权位自傲而不尊我的,那血肉之苦会跟随你们至永恒;而敬爱我、笃信我的,我必赏赐,将财富、武力、权位赠与你们。
而曾于帝皇之光内穷苦的,你们当信我,信我赐你们的食与衣,信我与你们的仁慈。
你们仍尊帝皇的,该视我为祂的使者,将敬爱之心与我。
你们抛却帝皇的,该视我为新的神邸,将感恩之心与我。
视我为父母者,若你们的父母亦敬爱我,你们当还以加倍的敬爱;若你们的父母敢诅咒我,你们当断绝敬爱的血缘,待我惩戒其悖逆之心。
有敢疑我的,便去往遗忘的土地,看我踏平的城池,见我崩裂的大地,睹我涉足的辰星,观我败亡的武神,知我的力蔑视天地。你们谨记,若非我心良善,知你们中有可怜的,已唤来刀风血雨,送你们去往天际,永生遭那割肉剜皮。
若你们中仍有以愚昧为胆而不信我的,你们谨记,我的眷顾来之不易,你们须知——
有博学者敢折辱我的,你们该毁他的书籍,让再记录他博学的亦归于灰烬;有勇武者敢折辱我的,你们该斩他的肢体,让再夸耀他勇武的亦归于血迹;有高位者敢折辱我的,你们该脱他的袍服,让再称颂他高位的亦归于赤裸。
倘若有人敢言,你们当呼唤我的名,令他惧怯;倘若有人敢阻,你们当呼唤我的名,令他安息;倘若有人敢逃,你们当呼唤我的名,令他伏罪。
不敢惩罚冒犯我的,便不配为我的子民,我将收回衣食,观你们受苦受难,哪怕在饥饿寒冬中哭泣忏悔,亦不宽恕你们的罪,因为再犯者不知改悔,必死于苦难方知有错。
我本仁慈之凡人,因你们的罪而生,你们务必惩戒与改正那罪——
凡贪婪的,必以节制重生;
凡自私的,必以博爱重生;
凡鄙吝的,必以包容重生。
贪婪者当受嗜金之刑,将他爱的金银永世吞食,不得存留于手眼。
自私者当受剥体之刑,将他藏的衣食分于旁人,寒饿至裹草啃地。
鄙吝者当受踏躯之刑,将他恨的仇敌奉为主公,舔遍其腌臜污秽。
你们当爱我、敬我,咏我武神的名,咏我使者的名,咏我班布的名——
颂我帝皇使者、常青武神、班布的名!
几日后,在前行之地的演练场,葛瑞昂读完这冗长的独白,生生捏碎刊印文字的传单,金色竖瞳盯得刚才还拿它给别人看的少年腿软:“从哪来的?”
“圣、圣都,”冷汗浸出法普顿的军服,在他脚下汇成水滩,“有些天了,现在那边的人都在传——”
没等他讲完,葛瑞昂已快步走进塔楼,呵停电梯后乘至最高层,拧开那扇调令此地的门,锐利目光射向正批阅文件的灰发女人:“是你写的?”
迎击的灰眸没他那般冷,更多的是平静:“混血者,你想问什么?”
“别指望敷衍我,”已碎的传单完整拍至茉亚桌前,那竖瞳更聚出凶光,“不是你,难道是我?”
看过传单的茉亚眼中仍无起伏:“为何不能是他?或其他人?”
葛瑞昂怒而笑,冷厉中略显阴狠:“怎么,莫非你要告诉我,是元老给他写的?”
“为什么不是?”茉亚将传单推向他,静静回答。
“无用再讲废话,不知耻的…不,难道你、你…你难道…难道…”忽然,怒纹从葛瑞昂的眉间消去,错愕浮现于那冷白的脸,转瞬又散去,回归冷静,“你就是帮过他的人?!你们是想…”
“等待吧,”茉亚看着他,手则朝向门,“时间会告诉你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