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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画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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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怪异的嬉笑声不知何时停止了。

    未知的生物正等待着我的跟随。

    仅是注视着那具娇小的黑影,我的心底便冒出这样的明悟。

    为了方便叙述,这里就将其简称为[猫]吧。

    见我半天没有动静,[猫]蹲坐在原地,回转过身,可以清楚地从那一团斑斓的色块中感受到它投来的注视。

    那是好奇。

    就像是一只真的猫一样,它在破败腐朽的木地板上打滚,追逐尾巴,优雅地舔毛,磨蹭瘙痒的颈部,注视却片刻不离。仿佛它才是这里的主人,正在仔细地观测我这个外来者,防备我的异动,又或是在嘲笑我谨慎不敢迈步的蠢样。

    少顷,[猫]似乎厌了这种单方面的表演,再度起身,勾了勾尾,脚步轻快地向着内侧小跑。

    提上灯,我一边小心翼翼地躲避着静止的人形,一边左右打量四周的环境,缀着对方的脚步向前行去。

    确如铭牌所言,这里是一间稍小的画廊。

    画像被整齐地悬挂在展厅的墙面上,贴金的画框已然斑驳,显露出其下被虫噬咬蛀空的痕迹。百合花状的艺术灯摇摇晃晃地悬挂着头顶,散射的光芒不再明晰,像是被什么淡薄异物笼罩,显得格外昏暗浑浊。

    静止的人形大多零散分布在画廊的各个角落,犹如精心雕筑的塑像,却又能从其姿态的变动与不同,品味出不屑、思虑、欣赏、惊叹、疑惑等诸多不同的情感,就连抱头蹲缩于墙角之人的畏惧也生动非凡。倘若这些塑像真是出自画廊所有者之手,哪怕是在这个专注于发展各类术法技艺的环境中,对方也必然早已是一名声名远播的大艺术家。

    可我从未听闻过艾夏这个名字,眼前所见的也并非是专门展出名家之作的辉煌大厅。

    就好像,对方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

    有些疑惑,我将目光转移至展出的画作上,尝试从中揣摩出零星的信息。

    但我终归是只会那么几手道听途说来的三脚猫探查手法的外行人,更注重于表面而无法窥得内里,对于艺术的了解也仅限于“售卖的价格往往十分高昂却什么也看不懂”这一程度,可就算如此,也仍旧能够清楚地感受到作画者在绘制时付出的诸多心力。

    运笔细腻的风景画作中,舒展的流云掠过湛蓝的天幕,茵绿的草坪之上有着莹白的幻光飞舞,广袤不息的海洋卷起浪涛,霞色的傍晚点燃了天边玫瑰色的层云,暗色的夜幕之上有着星点明光,滑落的流星闪烁着希望的光辉……

    而最后,接天的雨幕倾盆而下,隐约的电光在混沌的天幕中一闪而逝,无法被扑灭的火光中腾起浓重的黑烟,将一切淹没在无尽的漆黑之中。

    我在最后一副画作前顿住脚步,心中泛起疑惑。

    明明前面摆放的都是描绘令人心生安宁与美好的丽景,为何到了最后这一副,却又绘制出了如此灰暗不安的氛围?

    我自然理解艺术家的心潮起伏对于画作的影响颇重,就好比坏心情的炼金术士总会精准地弄砸要求程度极高的炼成实验。光是注视着眼前这副灰暗的画作,就几乎要被从中展露出的浓重绝望所慑住,好似溺于深海,几乎难以喘息。

    是遇到什么感到绝望的事了吗?又或是自身遭逢了什么变故?

    我只能用浅薄的理解进行揣测,但总究一无所获。

    偏头不再去看,我绕过抱头蹲坐的人形,来到不远处仍是半掩的门扉前,轻轻将其推开。

    有着斑斓头颅的[猫]安静地爬伏在不远处,见我来了,便是起身,伸爪抖了抖毛,随即转身,看着我轻喵一声,再度向内走去。

    我因而确信,它确实是有什么想要展示与我。

    第二个展厅内的人形较前一个展厅明显稀疏了不少,似乎大部分的参观者都被最后一副所表现出的灰暗情绪所吓退,肢体展露的语言中也多少带上了几分害怕与畏惧,整体的色调也愈显灰暗。与之相同的,则是此间的照明更加昏暗,只余下少许的百合花蕾仍在顽强支撑着,尚未爆散成残片,脚下的木地板也多出显露出烧焦卷曲的痕迹。

    提着灯,借着光细瞧墙上的画作。这次悬挂的就不再只是单纯的风景,转而更多的描绘起了生物。枯萎了一半的盆摘,将死而未死的弥留之人,被啃噬到裸露出半片骨架却仍未完全死去的小兽,啄食腐肉的黑色群鸦……但这些画作的用色却不是全然的灰暗,仍旧是先前鲜亮明快的色调,配合着周遭的环境,反倒增添了几分荒诞诡异的感觉。

    我快步掠过这些画作,一时没留意脚下,差点被绊倒。

    回头看去才注意到,只见在那近黑的地面上,伏爬着一道几乎被墨色覆盖的人形。

    那人形似是和我刚才一样,没留神被什么绊倒了,两手向前伸出,肘部往上却又像是护着什么般高举起虚握的拳头,胸口和面部则压实在地面,两脚各有前后。可又有不同的是,他并非全身仅有黑色,那虚握的掌指间沾染着斑斓的色彩,就好似[猫]的头颅那般。

    我正想要上前细细打量,还没走出几步,便被自身后袭来的推力撞倒。嘈杂的鸦鸣在耳畔炸响,扑扇得面部生疼的羽翼则逼得我不得不一边挥手将其驱赶,一边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去,直至退入另一扇门扉之内。

    猫叫在背后响起,同样有着斑斓头颅的[乌鸦]陡然悬停在门口,不满地大叫了几声,忽然扑扇翅膀,窜向黑暗的角落。

    【乌鸦会伤害你,但猫不会。】

    指上系住的毛发传来微弱的温热,甜美的幼女嗓音自极近处传来,旋即又飘散在流淌的风中。

    回头望去,除却走廊的尽头,不再有闪烁的光照。细长的走廊一侧,被焦黑的色彩熏染去面部的人像整齐悬挂,而另一侧却是闭合的窗。

    窗外的天幕灰暗昏沉,陌生的树林与灌木在狂风中东倒西歪。涌动的云层中似是有着细碎的电光闪过,恍如酝酿着祸胎的母巢,即将降下灾厄与祸患。

    手中的提灯成了眼下仅存的灯火。

    有了先前的教训,对于脚下缺漏更甚的地面我也多长了个心眼。尽管难走依旧,但至少也避免了将脚陷入其中拔不出来的窘境。

    [猫]仍在前方缓慢地带路,时不时地转头冲我喵上一声,似是催促。我虽然看不清它漆黑的身躯,但那颗斑斓的头颅在黑暗中却变得极为惹眼,鲜明地为我指出前进的方向。

    流窜的风变得愈发急促迅猛,墙上的人像消失了一阵,随后又换上新的画像。

    那应当是向日葵,猫,乌鸦,以及一个可能极为年轻的女子。之所以会用这么琢磨不定的说辞,正是因为我无法确认盘旋于那些头部的色彩究竟为何。其存在究竟是为了遮掩什么,亦或是本就如此?

    直到此时,我突然惊觉方才的一个错误。

    我透过窗户所见的,真的就是窗外的风景吗?

    我感受到了风的律动,我看到了电光闪过——确实,这毫无疑问。可是,声音呢?我什么都没听见,唯有指尖的毛发越发灼热。

    不远处的[猫]静静地回头看着我,似乎正在疑惑我怎么没有继续跟随。

    而在它的不远处,孤零零的灯光以某种稳定的频率闪灭着,映照出下一扇门扉的轮廓。

    我恍然。

    原来如此,自我踏入此间的那一刻起,我便已然身处于[画廊]之中。

    烦人的鸦鸣自身侧穿透而来,翩飞地黑影越过了虚假的窗框束缚,瞬息袭来,将我手上的提灯打落。

    在一切尽数归于黑暗的前一刻,我仿佛听见了熟悉的轻笑,仿佛正在嘲笑我的自大与无知。

    “父亲,我可以学画画吗?”

    有谁稚嫩的声音响起,下一瞬,黑暗再度袭来。

    ……

    “父亲,我可以学画画吗?”

    每当年幼的我这么向父亲提出疑问的时候,父亲总会露出复杂的神色,继而用宽大的手掌轻轻抚摸我的脑袋。

    随后,他会带我出门,购买各种好看的衣裙,品尝甜蜜与美味的餐点,游玩想去很久的游乐项目。

    一通疯玩之后,精疲力竭的我,自然也早早地将那不知怎地冒出的想法抛至脑后。

    再次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我是从学院归来。

    彼时的我,已然能够展开简单的法阵,正式晋身为一名能够靠一己之力改变自身命运的初级法师,成为了父亲可以依靠的骄傲。可不知为何,这颗蠢动的心再次止不住地泛出这一念头,好似泛滥的洪水,逐步攀升的洪峰不断上涨,将要把我吞没。

    我很害怕,于是哭着向父亲进行了倾诉。

    而那一日,明显苍老了许多的父亲摸着我的脑袋沉默了很久,最终叹息着,向我倾诉了那段被掩藏许久的秘密。

    这里就需要提到我的母亲。自我有记忆以来,除却家内仅存的一副画像,我从未真正地见过我的母亲。而据父亲曾经所言,是因为她在生产我后不久,因为抑郁自杀身亡了。

    但事实却不是这样。

    自我母亲一支流传的血脉里,流传着一种只需祭献贡品,就能提升画作完整性与精美度的异术。无论是想要赋予画作特殊的能力,还是希望画作拥有自己的生命,都可以通过这种捷径轻而易举地获得,而不必再像寻常艺术家那样,精研技术手法或是辅修炼金秘术。

    当然,在这之中,最佳的贡品,必然就是作画者自身的所有。

    从肉体,包括灵魂。

    这致使这支本就善于作画的血脉,受到了一些人异常热切的追捧——包括但不限于一些恶劣的手段,最终人丁越发稀少。

    我父亲与母亲相爱时并不知晓这些。他只是恰巧救下了慌乱逃窜的她,一路帮助与陪伴后,最终在一个僻静的乡下喜结连理。母亲之所以会向他坦白,隐瞒的愧疚感是一方面,借以试探他的态度,却也不能说是完全没有。

    但父亲却并不在意,只是更加小心地将她的秘密与存在保护了下来,需要外出的事物也多是自己经手,只为能够更好地保护自己即将生产的妻子。

    在外人的眼里,他们自然是一对恩爱有佳的模范夫妻。

    然而,好景不长。

    追逐着脱逃猎物的走狗们终究还是闻着味,拜访了这座偏远的小镇。

    为了保护自己的爱人与刚出生不久的女儿,一个雨夜,在纷乱嘈杂的狗吠声与人的喝骂声中,她没有告别,偷偷离开了这个家,从此了无音讯。

    我终于明了了这份潜藏于血脉中的悲哀,转而寻求将其克制的方法。

    但那总究只是一时的。

    我越是努力抑制绘画的冲动,那冲动便愈是折磨着我,犹如无数爬虫在我的血管中爬行噬咬,逼迫我屈从于它,沦为只知晓渴求它赏赐和释放的囚徒。

    终于,我再也忍不住了,但也只敢偷偷地用着随手捡来的树枝,在地上简单的撩过两笔,权当是随手乱划,随后又趁着没人注意,偷偷地用脚尖擦去。

    可既然有了第一次,又怎么会没有第二次呢?

    冲动驱使着我的身躯,将我的理性藏匿于无法自主开启的珍宝之箱,又光明正大地覆上无数杂物。我的意志逐渐瓦解沉沦,终是将自己封闭在家中暗无天日的黑屋之内,尽情地放肆自己,胡乱地涂抹着,任由松节香的气味将我淹没。

    我知晓,父亲在那期间曾有来看过我。他站在门口不住地叹息过,但彼时的我并不在意。

    直到忽然有人敲响了我的房门,带着铺面的光与噩耗奋力摇晃我,才终于将我从那灰暗的,近乎永无休止的噩梦地狱中唤醒。

    在我无视中飞快流淌过的时光里,我的父亲已然垂垂老矣。

    疾病与过去遭受过的伤痛已然将他击倒,他再也不是我记忆中会微笑着抚摸我脑袋的中年人,而是遍布老年斑,身体瘦弱,病入膏肓,几乎难以喘息的老人。

    可他在注意到我的出现之后,还在努力移动着那双没有多少光亮地眼睛,投向我,用尽全力,轻轻招手。

    那双手不再温暖,也不再宽大,却仍旧和记忆中一样,令我怀念。

    我怀念地握着那双手,一如幼时那般蜷缩在父亲的身边陷入了沉睡,但却没注意到搁置于一旁的烛火何时被倾翻在地,汹涌的火海吞没了一切。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身处在治愈殿堂后方的病床上,许久不见的友人眼挂热泪地握着我的手,哭诉着分别多年的思念,以及知晓我被火海吞没时的惶恐。末了,我向她询问起我的父亲,友人沉默了很久,只回了我一句节哀。

    我的希望破灭了。

    我的人生,也不再有更多的意义。

    我本就是想要为了改善父亲的生活而不断努力着,却荒诞地沉沦于自身的欲望与冲动,最终造就了无法挽回的后果。

    这便是对我的惩罚吗?

    惩罚我没能克制住自己的冲动?

    从治愈殿堂离开之后,我过上了一段更加浑浑噩噩的日子。友人原本还有在时不时地打听我的消息,想要关心我,助我脱离过去的阴影。但她最终仍旧有了新的生活,放弃了,选择了离我而去。

    我开始流浪。

    我游历过世界最高的山巅,路过古代战场的废墟,去看过遥远的海滨,也到访过无人曾至的秘境。

    直到有一次,有人在半途中忽然将我叫住,打量了我许久之后,向我递来一支画笔。

    “试试看吧。”

    他的嗓音十分中性,娇小的身材也被简单的卫衣长裤包裹着,细碎的青发从帽檐下漏出少许,颈部则系着一条青色的丝带,难以辨认性别。唯独只记得那勾起的嘴角,流露的浅笑带着一丝魅惑却清淡的气息。

    “你会喜欢的。”

    真可笑,难道他怎么说我就要怎么信?就算真有那种蠢货,也必然不会是我。

    我本不想理会,可身体却不受控制地伸出手,将那支画笔接下,放入行囊之中。

    之后,我便再也没见过那个人,依旧照例在外巡游。

    等到我转了几圈之后终于想起回家时,才在同父亲的墓碑叙述过去的经历,翻找展示纪念品的时候,从行囊底部找到了那只画笔。

    冲动再次涌上心头。

    既然画笔现在就在手中,我……是不是应该画点什么?

    我看着面前铺就的崭新画布,心中逐渐勾勒出想要下笔的形象。

    我……

    “尤米先生!快醒醒!”

    忽如其来的娇喝从耳畔传来,旋即我注意到头顶的光照出现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