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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月楼大厅隔壁一小阁中,也有两人饮酒闲谈,年记都在二十余岁。一着水青罗衫,一着月白罗衫,头上皆顶纱巾帻。
那水青衫男子年纪略长,皱眉恨声道:“这帮楚子,果然如家父所言!听闻大军压境,就蠢蠢欲动了。还有郗晖,竟然光天化日之下,敢把北汉密谍请来妖言惑众。”
那月白衫男子大约二十一二岁,眉目俊逸,风姿严整,轻声笑道:“公逸兄,南徐州诸人想翻什么浪花,一切还是尽在尊翁与兄掌握之中也。冠军将军算无遗策,区区几个密谍,想乱我朝人心,无异痴人说梦。
“不过,方才听那宋昌明言论,此人似乎是个人才,竟与冠军将军所见略同,可惜……”
水青衫男子轻蔑言道:“寒门伧夫,哪里真有什么见识!必是哪里听了人家议论,来此卖弄罢了。”
月白衫男子也不再多言,笑着斟满两人酒盏,先自饮了一口。
水青衫男子道:“稚远,家父让我来此抓捕北汉国密谍,却不准我追查郗晖之责。那北汉奸人无足轻重,抓来杀了也就是了。如果不能穷治京口楚子各家,这人抓与不抓又有何用啊!”
此人是冠军将军谢幼度之子谢庆,被称作稚远的名叫杨谧。
只听杨谧道:“冠军将军值此用人之际,定是不愿得罪北府军各级将校,至于人心浮动嘛,本就在所难免。就连建邺诸公都惶遽不安,何况京口?抓那北汉国密谍只是给他们一个震慑,令诸家勿得妄动,坏我军国大事。”
那着水青衫的谢庆道:“理虽如此,可每念及太傅宵衣旰食,家父操劳戎机,而此等小人却心怀二致,首鼠两端。身为人子孙,我恨不能将他们都抄家灭门。”
杨谧心中暗道:“你家太傅可未见宵衣旰食,反倒日日琴棋消遣,悠闲地很呐!”
但仍笑着拱手道:“谢家世代忠良,国之干城。谢太傅辅弼朝堂,匡正社稷,深得天下敬仰。子侄之中英杰无数!冠军将军更是为国护边,矢志抗敌。公逸兄年方及冠,一心为父祖分忧,谧诚心感佩!”
原来这二人都是名门世族之后,家中父兄或为朝中重臣,或为一方守牧。
其时为官首重门第,高官后人世代为官,寒门庶族多受压抑。
谢庆谢公逸谦逊笑道:“稚远过誉了!在下如何敢与太傅、家尊相提并论。不过书生愤激之言罢了。稚远乃先丞相嫡孙,俊逸非凡,才器过人,更深得太傅赏识。弘农杨氏四世三公之盛景,再现本朝当不远矣。”
杨谧举盏道:“不敢不敢。太傅此次令我来投家书,明日得了冠军将军回书便立刻归京复命。恐不能与贤兄多晤,甚为遗憾!”
谢庆亦举盏应道:“待到破了北汉军,愚兄定要去京师与稚远共叙旧情,同游十日,哈哈……可好?”
杨谧应道:“一定,一定!”当夜两人酒罢回府休息,不必细表。至于那被抓捕的北汉国“杜先生”,自有军吏刑讯问罪,恐最终难逃一死。
第二日,杨谧去府中辞了徐州刺史冠军将军谢玄,出南门西行,车马向京师驶去。
约莫行了半个时辰,渐至南山、东山之间,此地广袤平坦,田土肥沃,水网纵横。
因而成为北来豪族竞相开辟耕耘之处,各家田庄别院鳞次栉比,族人佃农多在此耕织畜产。
杨谧正在马车中边读书边赞叹田园风景之美,不觉想起江州陶公之后陶潜近作之诗: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十三年。……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诗中自有一股令人艳羡之情。他正在赞叹吟赏,忽闻远处有叫骂之声,杂有鞭笞喝辱之言。
待到行得近了,听清那被打之人咒骂之声,不觉大吃一惊。
杨谧忙令车夫上前,于车上大喝一句“暂且住手”,急匆匆下车来到人群之前。
只见一所气势宏大的庄院之外,门墙东北角马厩下边,一人被绑于柱上,旁边有四五名短衫小帽打扮的家丁仆夫,为首一人三十多岁年记,短须黑面,正执鞭望着杨谧,方才正是他在鞭笞被绑之人。
杨谧来到近前,言道:“我乃太傅掾、秘书郎,袭爵武冈侯。此人所犯何事,汝何故鞭笞?”
那黑面短须家丁心头一震,忙弯腰陪笑道:“大人有所不知,此人名叫宋演,跟我家主人樗蒲博钱,常常赖账……昨夜又来此厮混,我家主人不计前过,与他饮酒博戏。谁知他空口白舌,一文钱没有竟然输了几万钱。我家主人催他还钱,他竟耍起无赖。因此主人命小的将他绑在此处,穷治一番。”
杨谧闻言笑道:“这宋昌明是我的朋友,你家主人尊姓高名?宋兄欠的钱我替他还了,麻烦通禀你家主人赶快放人为好。”
那家丁面露讶异,躬身答道:“我家主人姓刁,名讳小人不敢言于口中。宋演既是大人的朋友,我家主人定然慨然应允。请大人稍待,小人这就去禀报主人。”
说罢快步走入宅中自去通禀。杨谧对侍从一摆手,早有两人上前将宋演解缚下来,扶至近旁上马石上坐定。
杨谧仔细打量宋演,只见他身高八尺余,面色微红,目光果毅。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未续胡须,头戴皂巾帻,一身深绿单衣,足踩布履,宽膊蜂腰,长臂阔掌。
杨谧喜爱其仪表不俗,笑道:“昌明兄,昨日在江月楼中幸闻高论,心下仰慕!不意今日就得识尊颜。观兄气度,真乃世间英雄也!”
宋演拱手谢道:“多谢公子仗义相救!不敢请教高门台甫?”
杨谧道:“在下杨谧,字稚远。忝居谢太傅门下,日前来晋陵拜会冠军将军,恰巧昨日也曾在江月楼会友。惜乎只闻其声未见其容。”
宋演见他谦逊有礼,也不再拘谨,转而微笑道:“杨公子,承蒙错爱。宋演不过无赖浪荡子,市井小人。当不得英雄之名。”
杨谧道:“草莽间多有英俊,在下向来不以门第论人!昌明兄不必自损,他日风云际会,兄定当扬名天下,建功社稷!”
宋演不免再三自谦。两人正自言谈颇欢,忽见院内匆匆出来一行人,为首绮罗碧袍,纱巾丝履之人远远地就高声道:
“杨大人!杨公子!不知公子光临舍下,刁魁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杨谧转身拱手道:“主人翁,多有打搅,失礼失礼。”
刁魁再躬身施礼,笑道:“杨公子大驾莅临,寒舍蓬荜生辉!快请进庄少坐,容刁魁略诉仰慕之情。”
杨谧笑允,与宋演一同入庄登堂。这刁魁是本地豪族,与兄弟诸人占有良田千顷,货殖无数。平日喜好结交江湖草莽,多与宋演往来。
只因昨夜酒醉,加之愤恨宋演素来赖账不还,故令家丁将其鞭打出气。
刁魁将杨谧请入上座,命人奉上细点、蜜饯、肉脯之属,置酒招待。
宾主寒暄罢,杨谧笑道:“刁翁,昌明兄是在下朋友,听家人说尚欠刁翁银钱若干,今日就由在下替他还了罢……”
刁魁忙道:“哪敢让公子偿债!区区三万钱不值一提。公子尊口既开,账就一笔勾销了!昨夜酒醉,失言命人打了昌明兄弟,兄弟切莫放在心上。呵呵呵……”
宋演冷冷一笑,并未答言。杨谧道:“君子言而有信,刁翁不必为难。在下绝无妄言。”语毕一挥手,侍从之中自有人取出黄金三饼奉上。
刁魁勉强笑道:“杨公子真仗义疏财,豪掷千金。刁某惭愧!”
杨谧笑而不语。略坐少顷,偕宋演告辞而去。刁魁挽留不得,又恭送出院门,望车驾远去才还。
刁氏一族虽家财亿万,但是在官场并无太大势力,因而不敢得罪名门杨氏,只用心小意奉承。
如杨家这等名门望族,自也不将他乡郡土豪放在眼里。他却不知日后灭门之祸,恰恰因为这区区三万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