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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马斯抓挠着眼罩。
他其实更想扣下那只完好无损的眼睛,重见光明的过程像是在缺牙的根部长出一颗新牙,又痒又麻又痛,令人抓狂。同时,他不忘侧耳聆听,寻找亚伯的落点,这些苦难的罪魁祸首。
“呲沙沙……”
这是金属在石头上拖行的声音,亚伯用武器撑着身体站起,蠕动的疼痛从他的肚子传到颅底,带起止不住的生理性颤抖。
顽强的脚步声朝着托马斯的方向靠近,越来越响。
亚伯又一次对他发起了冲锋。
劲风传来,托马斯模糊的视觉中,锐利的剑锋泛起浮动不定的冷光。
亚伯冲向他的左边,上次的交手中托马斯的左手臂受了伤,动作愈发迟缓,亚伯想要抢先一步占据他的反手位置,回身进行刺击。
真是个天生的战士。托马斯想,他刺伤了我,不是致命的,可我终究是流血了。这证明他有不错的潜力。然而,他没有学会谨慎,或者说,他的恐惧令他无法心平气和。
如果受伤真能削减托马斯大半的反应力,他早在下城区死了几百次了。
男人狰狞地笑着,手腕翻转,还没等剑刃的森冷触及到皮肤,托马斯改变斧头挥舞的方向,对着亚伯一扫而下!
“锵!”
金属的碰撞,火星飞溅,好似回到了最初交锋的起点。
托马斯却首次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这不是亚伯狼狈地中断攻击,回身防守,用脆弱的剑刃抵住他沉重的斧头所发出的碰撞声,而是他轻盈地晃动着突击的假动作,诱导托马斯向前攻击,趁着斧头来不及收回的瞬间,用短剑钩住了它。
“呜呜呜——!”
劲风凌厉吹拂,亚伯双手紧握剑柄,膝盖弯曲保持平衡,双臂抡过头顶,以一种圆形招架的姿态向后猛地旋转。
托马斯手腕处的关节转无可转,五指勉力使劲,很快放弃了抓握。
“咕咚!”
随着风的尖啸,那把血迹斑斑的斧头划过天际,掉进尼日尔河,溅起极高的水花。
来不及消化胜利的果实,亚伯的瞳孔缩小又放大。
武器脱手的托马斯毫不慌乱,趁着亚伯双手握剑挑飞斧头,他踏出一步,右手握拳猛地向亚伯的喉咙打去。
他的手掌受伤,无法抓握武器,这不代表拳头最坚硬的骨头一并废了。
双手握剑的灵活度不如单手来得高,亚伯想把剑尖对准托马斯的手腕,逼迫他收回拳头,可圆形轮转的后劲尚未消退,他的武器像是振翅高飞的天鹅,沉重、逆反、不再听从主人的指挥。
那么,顺从它吧!
“嗖!”
托马斯的拳头打了个空,他的大拇指擦着亚伯的耳朵划过,让其变形,受伤的地方滚烫,且响起高频的耳鸣。
亚伯艰难地吞咽了口唾沫,摸了摸长满鸡皮疙瘩的脸颊。
他刚刚借着斧头被抛开的势头,干脆转了个完成的圆圈,险之又险地躲开了致命一击,但是,托马斯的拳头向来是连招。
男人收拢后方的腿,手肘不需要抬起太多,对准亚伯的后背狠狠一撞。
“……喀嚓。”
眼前闪过白光,亚伯的喉咙堵塞,发不出半点声音,整条脊柱麻痹发酸,神经的自然防御措施为了让他不痛死于这次打击,自作主张地切断了他和身体的链接。
亚伯好像飘了起来,这大概是世人认为天堂在上空的原因吧。
他向前扑倒在地,手中握紧的武器滚过石桥的斜坡,它发出有节奏的响声,描摹着每颗凹凸有致的石头。
“亚伯·兰斯。”托马斯在他身后说着话,“真让我大开眼界——不是你三脚猫的身手,而是你对我前所未有的浓烈恨意。”
“很惊讶吗?我这种残忍的恶棍居然很少直面别人的仇恨;像你这种非杀我不可的眼神,我只在三十多年前见过,来自我那些崇尚暴力的混账哥哥。”
亚伯努力控制双臂,把身体翻了过来。
闷痛袭来,托马斯踩住他的胸膛,成年人的体重一点点压在弯曲的骨头上。
“这是为什么,亚伯·兰斯?”托马斯弯下腰,以便更轻松地踩碎亚伯的肺叶,“曾经的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我发现这种规律叫做‘乐观主义’。”
“越是弱小的人,越是愿意绞尽脑汁找出强盗、刽子手、屠夫的优点,哪怕他们的暴行毫无道理。弱者鹌鹑般不安的心底充满了深沉的恐惧,通过不断称赞强者的仁慈,并对此信以为真,他们得以长舒一口气,觉得生活能继续下去。”
“人们积极地解释、分析、讨论邪恶的源头,却苛刻地要求每一份善良,因为善良大多数时候手无寸铁。不过,兰斯,我没有看不起乐观主义者,这些人别无选择,他们被困在社会最贫瘠的土壤里,他们出生于莱茵城的下城区。”
视野里色彩模糊,托马斯依旧看不清亚伯的脸,他回忆着少年海滨国家的五官,语气竟有些复杂。
“兰斯,你是如此的年轻,还没来得及深入了解这个时代的黑暗,就慌不择路地拿起剑反抗它。”托马斯脚下用力,“你以为你是改变世界的救世主,实际上你只是个无知又自以为是的小鬼罢了。”
亚伯静静地听着,发出轻微的呼吸声。
尽管被托马斯踩在脚下,身体越是剧痛,亚伯的头脑越是清醒。
【冰雪复仇者】透过皮革传来丝丝缕缕冰寒,它无法提供实质性的治疗,但让亚伯保持着顽强的意志。
灵魂深处的星云若隐若现,幽暗的光芒顺着血管流淌,亚伯的心脏缓慢而有力的跳动着,将能量输送到四肢百骸,一股新生般有力的气息从胸口传到指尖。
紫蓝色的光芒在他的眼中一闪而没。
托马斯话音未落,地上重伤的少年猛地暴起,用左臂环住男人的右手,将他的肘部按在他的身侧。
陡然遭到重击,托马斯的背部撞在地上。
对方力量忽然成几何倍的增强,托马斯瞪大眼睛,隐约看见了微弱的光芒。
斗气之光!
“你!”托马斯怒火中烧,“你果然是斗气初心者!”
亚伯的绿眼睛毫无波澜,他右腿向后一扫,保持擒拿的姿势翻滚起来,只听“嘎吱”一声,托马斯的肘部向错误的方向扭曲,弯成一个可怕的角度,黑色的血液渗透出来。
如果不能及时治疗,他的手臂将终生残废。
下一刻,托马斯另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掐住了亚伯的脖子。
血管从他肌肉鼓胀的胳膊上隆起,同样发着微光的能量传输到他的手掌,再一点点爬上满是老茧的指尖。
“我就等你出手呢。”托马斯紧绷的脸庞扯出狰狞而扭曲到极致的笑意,“看来,你这条小毒蛇隐藏的毒液没能杀死我,就轮到我捏爆你的脑袋了!”
他整条左臂发出肉眼可见的、近乎火焰般橙黄的微光,犹如铁钳般箍紧亚伯的脖子,只等着最后的收拢。
但托马斯没这个机会了。
“噗嗤。”
一把锐利的短剑扎进他的胸膛,准确无误地穿透了心脏。
亚伯所剩无几的斗气顺着【冰雪复仇者】传进托马斯的身体,穿透肉体的阻隔,大肆破坏起灵性视野里流转的生命之火来,元素宝石【冰雪之心】附上一层极冻的寒意,呼啸地割裂了托马斯尚未成型的斗气之种。
仿佛有只冰冷的拳头从天而降,覆盖住托马斯整个高大的身躯,重重地碾着他的灵魂,毫无怜悯。
“咳咳咳……”
亚伯拔出冰雪复仇者,踉跄退后,摸着喉咙上的伤痕,靠在桥边的栏杆上。
“怎么可能!我明明听到你的短剑飞了出去!”犹如陷入绝境的困兽,托马斯不甘心地大声咆哮,下方的河面泛起一圈声波的涟漪,“该死的、该死的、为什么!你什么时候把它捡起来的!”
“只有战斗的最初和最后。”亚伯说,“其他时候,我一直用的是别的武器。”
“什么?!”
这时,托马斯的视野彻底清明,疼痛让他如同蜈蚣般地弓起背,天旋地转的石桥之上,半截残破的长矛在不远处静静地躺着。
……长矛?
……哪来的长矛?
托马斯一愣,木头的模样似曾相识,不可思议的谜底划过他的脑海。
这压根不是武器——这是每个莱茵城居民最熟悉不过的东西!
国王的旗帜!
为了彰显王权的高贵,旗杆末端像是一根锐利的枪尖。
原来,【夜盲症】魔药生效以后,亚伯用剑不停地刺向托马斯,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后者听着气流的声音,辨认出基本的方位,不住挥舞斧头,满心以为事情没有超出他的掌控。
殊不知当人闭上眼睛时,虽然其他感官能模拟出熟悉的环境,身体的行动却时常偏离想象的预期。
托马斯的斧头确实劈断了不少商贩的木头小摊,他以为自己在走直线,但经过亚伯的诱导,他不知不觉间到了桥边。
只听“喀嚓”一声,迎风飘荡的银狮子旗帜应声而断。
亚伯抓住旗杆,把冰雪复仇者插回腰间,又引着托马斯走回路中央。
不仅如此,亚伯考虑到自己只有1份叶法兰能量单元——就是1魔晶——托马斯却成名多年,绝不能跟他硬碰硬。所以哪怕重伤濒死,亚伯咬牙忍耐,并不激活斗气进行躲避或防御。
根据魔法师的笔记,能战者消耗1份能量单元后,大概需要12小时自然恢复。
既然托马斯不是正式斗师,意味着他的能量单元不超过10单元。
托马斯是个谨慎的人,无论亚伯怎么示弱,他从未否决过亚伯有后手的可能性,所以眼睛看不见情况时,托马斯不会贸然激活斗气,白白浪费能量单元;直到亚伯爆发斗气的瞬间,他马上用斗气防御,并一招制敌。
可斧头不适合小心翼翼的人,它是进攻的尖子生,防守的吊车尾。
魔药生效期间,托马斯其实有无数次机会果断激活斗气,把亚伯砍成两半,但他害怕着万分之一的意外。
贾斯特·坎贝尔当年的一剑,不仅刺瞎了他的眼睛,也刺破了他的胆子。
相比之下,抱着必死之心的亚伯勇猛而疯狂,他不放过任何一次进攻,他利用了一切或大或小、转瞬即逝的优势;于他而言,最糟糕的结果无论如何都是死亡,唯有全力反抗,才能抓住一线生机。
以弱制强,杀死猫的老鼠。
亚伯的胸膛一起一伏,空气流入他的大脑,他思考起托马斯之前说的话。
假如当初在神殿的门口,他对那个婴儿视而不见,就跟莱茵城其他的居民那样,行色匆匆地路过苦难,回避苦难。
可他注定住进下城区,他总会遇到托马斯·奎因斯。
没有你死我活的仇恨,他还会豁出性命,跟这个恶棍抗争到底吗?
或者,经历了一系列残酷的现实后,他无奈地认同了对方的理念,对这个下城区规则的化身俯首称臣,甚至助纣为虐,成为那些乞丐的其中一员呢?
亚伯想,他有必要把他的答案告诉托马斯。
半晌,他平复好呼吸,低下头。
“你说得对,奎因斯,我刚走出小村庄,对莱茵城的情况知之甚少。不过,我从未自诩是世界的救世主。要改变下城区的现状,等于跟欧玛拉传承千百年的君主制度作对,只有最傲慢、最愚蠢、最热情也最伟大的家伙才愿意付诸实践。我做不到,更想不出该怎么做,但有朝一日我遇到了他,我绝不会嘲讽他。”
“我们都是普通人。即便如此——”亚伯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件众所皆知的事实,“如果你觉得你生活在一个黑暗的时代,托马斯·奎因斯,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别为它辩护。”
“啊啊啊……”
托马斯倒在地上,用他的好手抓着满头乱发,【冰雪复仇者】造成的疼痛一定是剧烈的,以至于他从胸腔发出尖锐的哭泣和嘶吼,就像一只被啤酒开瓶器卡住脖子的海鸥,挣扎着要飞,却不明白为什么不能。
他的身躯不停地翻滚着,抽搐着,最终归于平静。
意外的是,亚伯从托马斯倒转的脸上看到一行和血汗混杂的泪水,从他仅存的独眼缓缓流下——他确定那是泪水,它们好似托马斯灵魂深处的良知,虽然少得可怜,却清澈得惊人。
不管多少次,这个恶棍都会在那一刻向窘迫的卖艺少年伸出援手。
濒临死亡的声音渐渐消散。
统治下城区整整五年的残暴梦魇,无恶不作的【沉默的贼鸥】托马斯·奎因斯死在了通往神殿的桥上。
亚伯擦拭完【冰雪复仇者】的血污,并把它收入鞘中的时候,恰巧是下午五点。
“当——”
夜晚的圣餐即将开始,象牙般白皙的高塔敲响庄严肃穆的钟声,回荡于上城区红顶白瓦的精致建筑群,经久不衰。
湿润的海风从尼日尔河的尽头吹来,把合唱团圣洁的歌声带到亚伯的耳畔,他抬起头,悠扬向上的旋律伴随着彩色玻璃的反光,射穿了有些阴郁的天空,宛如一束白云间的灵光。
夜莺从歌喉里展开一片景色,
就这样把玫瑰举升,
终于使它得以脱开羁索,
自在欢跃而把杯痛饮清风。
明亮的光华之中,
曙光环绕着它的行程;
镶嵌得心醉神迷而多么妩媚。
玫瑰已经升上天空,
在夜莺歌声的节拍中摇晃摆动,
举起它,颤音的歌唱家,
升上看不见的、辉煌灿烂的修道院里,
就这样得到新生。
亚伯知道,对岸由梅赫伦旧白砂岩打造的地上神国中,贪婪、愚昧、伪善的行为层出不穷,神职人员敛财和蓄妾的故事总能突破正常人的道德下限;他敢打赌,从下城区随便挑十个人,都找得出至少一个比他们更有资格进入天堂的名额。
神的使者从舌尖到脚趾充斥着腐败的臭气,每吐出一个《神典》里的单词,听起来都是莫大的讽刺。
可亚伯相信,神是存在的。
因为,dominus illuminatio mea(神即世界之光)。
命运给了亚伯一双黑夜的眼睛,但他永远铭记着要有光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