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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别为黑暗辩护(上)

作者:为龙不是辣条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推荐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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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通向对岸的桥中,神殿前的无疑是最坚固壮丽的一条。

    它由花岗岩凿成,足有三个拱门让船只从下方通过。贵族在他们那一侧种上稀疏的桦树和橡树,落叶在清澈的水面晕出涟漪。同时,它们下城区的邻居制造着碎屑、啤酒瓶的玻璃碎片和漂浮的肥油。

    尼日尔河对此一无所知,它把叶子和垃圾一视同仁地带向阿尔梅加拉内海。

    五面旗帜插在石桥的两侧,正中的是托因尔王室那雄伟的银狮子,两大公爵家族的金玫瑰和梧桐盾在它旁边迎风飘荡,最外围的代表依兰的雪梨花国徽以及代表莱茵城的城市旗帜——布若塞尔宫。

    值得一提的是,为了显示王权和两大公爵的地位,每个旗帜顶端高矮不一,国王的狮子旗帜凸得近乎锐利,金灿灿的末端宛如枪尖。

    桥面宽敞热闹,爬满了汗流浃背的摊贩,他们用简单的木头搭建起框架,或是摆放,或是悬挂琳琅满目的商品,讨价还价和动物叫声混在一起,唯有马车经过,才有几秒钟的哽咽。

    潮湿的海风吹散腐烂物、过熟的水果和皮革的味道,烤面包的酵母、新鲜马粪和浓厚的羊芝士让这条桥闻上去像介于上城区和下城区的纽带。

    引用那位诺拉商人的话,“中产阶级”。

    托马斯不去神殿,但每次经过这条桥,他都会逗留一两分钟,欣赏着商贩们摆出的珠饰或“灵药”的反光,他小时候梦想着有一天能买得起这些东西,现在却明白它们是骗钱的冒牌货。

    商贩们看见托马斯,有的大惊失色,有的移开视线,并不是后者胆大包天,他们或多或少有贵族的撑腰,算不得待宰的羔羊。

    忽然,高亢的吆喝响起。

    “mesdames et messieurs, votre attention, s'il vous plait! Soyez prêt pour un moment excitant du La Grand monristhor!(法:瞧一瞧看一看,来自蒙黎特的表演就要开始了!)”

    整条街小半的人看了过去,一名少年站在木箱上耍着杂技。

    托马斯眯起眼睛,他认得每张跟贵族有交情的面孔,少年不在此行列。不过,少年的语言跟依兰语系截然不同,应该不是方言,而是货真价实的外国话。

    安特杜尔港口来的卖艺人吗……

    少年似乎站了有一会儿,周围积累了两三个好奇的观众。

    当托马斯与他擦肩而过时,少年居然叫住了他。

    “嘿!”他用憋足的依兰语说,“嘿,先生,pardon(法:留步)!”

    托马斯转过头,没人敢跟他并肩而行,他的身旁向来空旷得很,如果有人招手,那只能是在叫他。

    “你有什么事吗?”

    少年爬下摇晃的木箱,从口袋拿出布条围着脑袋绑了一圈,把眼睛盖得结结实实的。

    他伸出拿着匕首的手,向托马斯扬了扬。

    “我敢打赌,无论你怎么丢,我都能闪过去!”他大声嚷嚷道。

    此话一出,围观的视线少了一半,街道陷入不正常的窃窃私语中,少年仅存的几个观众作鸟兽散。

    稍远些的人纷纷垂下脑袋,一来是怕托马斯找他们麻烦,二来是不忍看到新的尸体,心中为少年点起蜡烛;胆子较大的好事者假装挑选商品,时不时往少年的方向瞥上几眼。

    点谁不好,非要把刀子递给这位下城区的大煞星。

    其实,托马斯不是每天都要杀人的变态,这次他就不想搭理,径直走远。

    少年浑然不知,没头苍蝇似的原地打转。

    “你还在吗,先生?请你务必配合我一下,这是我第一次在这个城市表演——愿、愿先知和月神保佑你!merci(法:谢谢)!”他的脸蛋发红,模样越来越窘迫。

    “可以。”

    托马斯答应了。

    他去而复返,少年的五官在托马斯眼里越发清晰,他确实不是依兰人,有点海滨国家的气息,或许来自马拉喀士海湾的三个国家其中之一。

    出生于那么温暖的地方,何必到莱茵城这种冷得要死的城市生活。

    托马斯心不在焉地想。

    下一刻,他的瞳孔突然缩成针尖。

    “噗嗤!”

    当托马斯的手离匕首不到三厘米时,少年手腕翻转,以另一个角度抓住匕首,狠狠扎进了托马斯的掌心!

    鲜血飞溅,哪怕托马斯这种长年在下城区摸爬打滚的无赖,也没料到这名少年明明蒙着眼睛,却准确无误地把控着距离和方向,一气呵成地刺出了这极度刁钻狠辣的一剑!

    “滴答、滴答、滴答……”

    托马斯捂着受伤的手掌,退后三步,红色的液体流进碎石路的缝隙里。

    “你是亚伯·兰斯!”托马斯咬牙切齿地挤出少年的名字,“混账!混账!biao子养的杂种!妈的、妈的!老子要把你碎尸万段!”

    他猜得不错。

    除了这名从橡果村到莱茵城不久的少年,没人敢刺伤【沉默的贼鸥】。

    尽管托马斯扬言要杀了亚伯,他却从来没见过他。兴许在托马斯心里,亚伯跟所有下城区的囚徒一模一样,长着千篇一律、神情麻木的脸,眼睛偶然转动,只有对莱茵城深入骨髓的憎恶。

    亚伯反其道行之,他模仿着安特杜尔港口小水手的青涩姿态,操着一口从诺拉商人剽窃来的声调,让托马斯误以为他是个刚登录莱茵城不久的外国少年。

    真诚、热情、大嗓门,态度总是略带挑衅,以此掩饰内心的不安。

    亚伯用精神力观察托马斯的一举一动,他不需要视力,这个恶棍在他的灵界中无从遁形。

    刺伤托马斯的匕首是亚伯30铜币买的廉价货,不怎么锋利,本就有卖艺装饰的用途,可亚伯给它的刃口涂满了魔药,【夜盲症】的毒素顺着鲜血,侵入托马斯仅存的眼睛里。

    海风吹起亚伯卷翘的细发,他是天生的冒险者,在遍地是安于现状之人的依兰王国显得格格不入。

    偷袭得逞,亚伯拔出他的武器,肾上腺素激发出年轻身体的十二分潜力,如同一阵狂风朝托马斯冲了过去。

    “锵!”

    托马斯没受伤的左手抽出斧头,与坚硬的金属碰撞。

    两者相撞时火星飞溅,他们的目光相遇,亚伯的绿眼睛中杀意涌动,仿佛街角被逼到绝境的瘦猫;相比之下,托马斯像条慢吞吞的鳄鱼,无神的视线于亚伯的脸上游离。

    忽然,他发出嗤笑。

    托马斯以为亚伯·兰斯跟少年的他一样,学了多么不得了的呼吸法,直到他用一只手防下对方的全力一击。

    “当!嘶啦——!”

    金属刺耳的滑动声响起,托马斯的斧头往上一抬,挑得亚伯的重心朝后荡去,他踉跄几步方才站稳,虎口发麻,手臂止不住颤抖。

    经过【暗夜】的洗礼,亚伯今非昔比,可托马斯纵横下城区整整五年,岂是刚开始打架的小鬼所能抗衡,无论力量、身手或反应,正面对决的亚伯没有一丝一毫的胜算。

    血腥的味道,以及食物被踩烂的味道弥漫。

    一颗苹果滚到亚伯的脚边,他目不斜视地盯着受伤的独眼男人。

    骤然爆发的战斗令所有人猝不及防,桥上的商贩、顾客和行人匆忙收拾着值钱的东西,乌泱泱的人流向下城区一泻千里,路过亚伯的却寥寥无几,因为他的身后是上城区。

    踩踏声、惨叫声、哀嚎声、呼喊名字的声音此起彼伏,托马斯笑得充耳不闻,用受伤的手往衣服上擦了擦,留下斑驳的血痕。

    “小子,《依兰法典》有条规定,不允许公共场合私斗。”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咬紧牙关的亚伯,“现在跑的话,指不定能在死前爬到上城区的范围。”

    傲慢,这是好事。亚伯想,傲慢会拖延他的行动速度。

    格兰特领图书馆的小说中,决斗的主角好似是黄昏时的亚瑟王,注定胜利,亲身经历的亚伯却要反驳,战斗分明是一场瞬息万变的麦克白,每次决断都可能决定最终的结局。

    逃?

    看到托马斯出现在桥头的刹那间,亚伯就下定决心。

    他要杀了这个人——没有第二种妥协。

    正面对决无法胜利,那么,合上托马斯那双阴森毒辣的眼睛呢?

    托马斯迟迟没有攻击,不是疲惫,或忌惮亚伯的后手——他自知中毒,正等着它失效。

    亚伯得到了喘息,托马斯何尝不是在拖延时间。

    三分钟。

    亚伯吐出一口气,又朝托马斯冲去,这次不是粗暴的攻击,他的武器灵活地在男人身边绕来绕去,保持较远的距离,刀尖催眠般地舞动,制造出紊乱、四面八方的风,让托马斯找不到他的位置。

    “哐当。”

    失明的托马斯抡起斧头,大开大合地劈砍,扫到商贩来不及拆掉的铺子,木头架子发出脆弱的哀鸣,顿时四分五裂。

    一旦斧头砍在亚伯身上,他的下场不比这些木头好多少。

    亚伯屏气凝神,全神贯注地观察着托马斯姿势的细微变化,汗珠从他的脖子冒了出来,顺着皮护腕的手臂内侧滴落。

    冰雪复仇者是把短剑,托马斯毒发前特意看了看,因此对自己的武器充满优越感,斧头范围更长、更广、且更重;他没有莽撞的理由,亚伯才是那个急着靠近的人。

    “叮!叮!叮!”

    托马斯的斧头屡次碰到亚伯的剑尖,少年挥舞的节奏渐渐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差不多,这就是他的咽喉!

    托马斯膝盖微微弯曲,猛地向前一跃。

    他看不见任何东西,斧头却长了眼睛似的朝着亚伯的脖子砍来。

    托马斯是右撇子,此刻不得不左手握斧,劈向亚伯时,托马斯发现他的速度不如全盛时期凌厉,饶是如此,他认定亚伯招架不住,毕竟少年人的攻击是那么软弱无力。

    一只走投无路的老鼠。

    是绝望逼着他与自己为敌,就跟死在托马斯手下的大多数人那样。

    令托马斯惊讶的是,亚伯居然看穿了他的行动。

    斧头的攻击轨迹是横劈,趁着托马斯完成这个弧度之前,亚伯反方向走了一步,恰巧趁着刃口命中前,冷风嗖嗖,他的剑尖戳向托马斯的左腋窝。

    无数的战斗使得托马斯反应迅速,无论哪种情况,他都能做出最佳的判断。

    他的右手确实受伤了,但手臂完好无损。托马斯向后折叠右手臂,使肘部成为钝物,在亚伯靠近的瞬间,重重击中了他的肋骨底部。

    “噗嗤!”

    “咳咳咳、咳咳,呕……”

    剑尖穿透血肉和咳嗽、干呕的声音同时响起,亚伯的呼吸险些当场停止,少年人薄薄的腹部在肘击中本能地收紧,五脏六腑痛得痉挛成了一团。

    “哈啊……哈啊……”

    亚伯踉跄后退,尽可能地离托马斯远了一些,温热的血从嘴角和鼻孔不受控制地流下来。这不是最糟糕的,除了刀尖般刮骨的剧痛,亚伯艰难地与抽搐的舌头搏斗,努力吸入更多空气,不至于窒息。

    黑与白的斑点在眼前不正常地闪动,眩晕感制造的花斑犹如狂风暴雨,在色彩世界的水面撕开千疮百孔的漏洞,时而大、时而小。

    托马斯侧耳聆听,亚伯几乎休克的微弱喘息中,一种熟悉的声音逐渐成型。

    ——人类濒临死亡的声音。

    托马斯很难用言语描述灵魂离开肉体的过程,它是难得的奇景,诡谲得令人肃然起敬,有些人难以忍受一次,有些人忍不住观摩更多。

    光是听,对托马斯来说还不够刺激。

    他眨巴着仅存的独眼,涣散的瞳孔渐渐聚焦。

    透过眼皮,托马斯感受到了丝丝缕缕的橘色光芒——魔药的效果即将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