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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马斯看向说话的人。
当他进门的刹那,酒客们一哄而散,没人敢跟这只贼鸥对着干。
只有一名少年坐在吧台旁的高脚凳上,他的身材矮小,穿着灰蓝的长外套,几乎和昏暗的酒馆融为一体,托马斯竟然一眼没发现。
他把玩着扑克,发出“刷啦啦”的洗牌声。
“你应该是火纹草酒馆新来的吟游诗人。”托马斯亲切地说,“我最近听了不少关于你的传闻。他们告诉我,你是个高贵、优雅、知识渊博的美少年,你的嗓音比神殿的合唱团更加清纯动听。”
苏沧沉醉在纸牌的世界无法自拔,克里斯托弗额头上的冷汗愈冒愈多。
“吟游诗人!”托马斯叫道,“你在干什么?”
“前几天,酒馆里来了个欧内德萨魔术师,他摆下牌局,来者不拒,无论赌什么都赢。然而,人的运气真的一直那么好吗?酒客们观察着,果不其然,他出了老千,于是大家把他暴打一顿,扔出了酒馆。”
铺开扑克牌,苏沧用食中二指夹住一张黑桃A,通过关节的旋转,纸牌遵从某种轨迹无声地滑动。
“可怜的魔术师,如同丧家之犬般逃走了,甚至来不及带走他的扑克牌。克里斯托弗无耻地把它们占为己有,又慷慨地送给了我。”
苏沧飞出这张牌,托马斯接住它。
“你不妨仔细观察一下。”
托马斯翻过扑克牌,一眼看见了左上角明显的折痕。
“真是拙劣的骗术,还大言不惭地自称魔术师!揍得好,呸!”苏沧不屑一顾,“等我学会了老千,一定耍得别人团团转。”正当托马斯露出笑意,觉得苏沧是个有趣的人时,后者叹了口气。
“唉,何必告诉你这么多?你又不懂打牌,而且还想找我朋友的麻烦。”
托马斯的笑容瞬间收住,纸牌在他的手里成了一团废纸。
“你的朋友?”
“啊!”克里斯托弗叫起来,仿佛他也被托马斯捏成了一团,“苏沧,闭嘴!”
来不及了,托马斯扔掉废纸团,不怀好意地朝苏沧走来。
当两人的距离不足五米时,克里斯托弗终于按捺不住了,以托马斯的身手,三秒内就能捏断苏沧的脖子。
“啪。”
酒馆老板双手撑住桌面,翻身跨出吧台,挡在苏沧面前。
“奎因斯,适可而止吧。你说那小子杀了你的人,你让他偿命,我不阻拦;但我的吟游诗人没有惹到你。他还这么小,最多12岁。难道你连孩子也不放过?”
12岁。
敏感的年龄刺激到了托马斯的神经,他一字一顿地说:“克里斯托弗,我们是不是很久没见面了。难道你不记得,如果我想对谁下手,哪怕他才零岁——负岁,躺在他妈的肚子里,我也会把他掏出来。”
汗水湿透了克里斯托弗的衣服,顺着脊梁骨流下,托马斯阴冷的眼神扫来扫去,定格在满不在乎的苏沧脸上。
“吟游诗人,你长得很漂亮,像我所喜爱的奢侈品。”托马斯说,“可是,当它不属于我的时候,我宁愿它从未被创造出来。我无时无刻祈祷着它走向毁灭,因为我只配得上那些美丽依旧的残骸。”
他调转方向,朝门口走去,克里斯托弗紧绷的神经来不及放松,托马斯指了指他和苏沧,吩咐着跟来的打手。
“杀了他们两个,只要吟游诗人的脑袋。”托马斯狞笑道,“如果你们动作快,说不定他还能与他的朋友再见最后一面,哈哈哈哈!”
十几名壮汉在狗头人忒亚的一声令下中,挥舞着木棒冲了过来。
下城区的酒馆老板也不是吃素的,抄起高脚凳,手腕用力,风声“呜呜”,抡出一道完美的弧形,撞开三四根瞄准他的棍子,随后在至高点往下一压,砸向正前方的乞丐头上。
“咚!”
那乞丐眼前金星乱冒,脚步虚浮,原地走起圆圈。
克里斯托弗踹开他,又是一凳子拍在另一名来不及躲闪的乞丐背上。
只听两声闷响,乞丐被砸得退后几步,“哐啷”跌倒在一张酒桌上,发出巨大的响声,克里斯托弗也咽下一口生理性的干呕,有人狠狠地击中了他的后脑勺。
他踉跄几步,稳定重心,支撑着站起身。
视野模糊起来,克里斯托弗只得双手抓紧凳子,胡乱地朝外挥舞,不让这些乞丐有近身的机会。
坏了。
血腥味传入克里斯托弗的鼻尖,他心中“咯噔”漏了半拍。
原来,乞丐刚刚把他赶走,好更轻松地割下苏沧的脑袋交差。
克里斯托弗赶忙放下高脚凳,用袖子不住擦着眼睛,心中泛起无能为力的哀伤。他吸了口气,寻找着熟悉的身影——苏沧不难找,他的吟游诗人永远坐在同一个位置,因为它离自己最近。
酒馆老板想起第一次见到苏沧,他被李伊雅拎着后颈,肥胖的女人和苍白的少年,起初克里斯托弗以为那是个手提袋。
魔法学徒开门见山。
“我想杀一个人。”
克里斯托弗挑眉,李伊雅搬来下城区大约六个月左右,深居简出。她是稀有的魔法学徒,连托马斯也觊觎着她的各种魔药,经常给她行方便、开后门。
加上李伊雅的性格与世无争,别说仇人,克里斯托弗想不到她说这话的理由。
“你指得是谁?”出于礼貌,他附和道。
“诺。”李伊雅把苏沧推到克里斯托弗面前,“这个。”
苏沧仰起脑袋,他还不到克里斯托弗的肩膀——好吧,他放弃踮脚,海拔更低了。
“要杀要剐,要卖要留,随便你。”李伊雅拍了拍手,神情一下子轻松起来,“反正他也是我捡到的,一个很奇怪的人。你看他的样子,以及谈吐,好像出生于大有来头的贵族,可我观察他二十多天了,他既没有血脉,也没有超凡力量,更没有金灿灿的马车停在我家门口,走下来一排骑士接他回家。”
“罗斯克达林,这是个大活人,不是垃圾——你给我站住。”
克里斯托弗嘴角抽搐,想拉住头也不回的李伊雅,随后感到毛茸茸的柔软,原来苏沧把头靠过去,贴近他的手心。
“您好,我是苏沧。”他说,“请给我做一份夹着干酪的三明治,谢谢您。”
酒馆老板触电般收回手,使劲往衣服上擦了擦,故作深沉地开口:“苏沧,是吧?你能帮我做什么?扫地?端菜?擦桌子?选一个。在这个世界上,不工作就没饭吃。”
毛茸茸的脑袋低下去,苏沧思索片刻。
“我能做你的吟游诗人吗?我不喜欢劳动,不过,我会讲很多故事,唱很多首歌。”
克里斯托弗明白李伊雅是怎么被坑的了,或许二十多天后他也恨不得弄死苏沧,至少现在他不排斥火纹草酒馆多个吟游诗人。
这还没到二十天呢。
下城区是残酷无情的,克里斯托弗见过太多无辜的死人,可他唯独不希望看见属于苏沧的那一具。
哪怕这个孩子终有一死,那也不能死在他的臂弯里。
命运之神肯定是个自诩幽默的家伙,祂跟克里斯托弗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当视野清明时,克里斯托弗看到的不是苏沧的尸体,却是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诡异的一幕。
吟游诗人若无其事地玩着扑克牌,而冲向他的两个人却变成了四个。
为什么是成了“四个”?
他们分裂了。
这两个人的身体好似是由立方形的小方块拼成的积木,忽然解体成了两半,如同黑白的网格涂鸦,恰巧能拼成一张完整的黑纸或白纸。克里斯托弗看到一个人的眼睛漂浮在他的正前方,而另一只眼睛则在他的45°角方向。
是的,空间凝固,随后分裂成了两半。
那一瞬间,克里斯托弗有种错觉,只要伸出手,他还能把四人重新拼回两人。
他们碎裂的尸块是那么整齐,肉、骨、神经、血块和内脏的界限分明,莱茵城最好的屠宰老手练一辈子,也切不出这么锋利笔直的断面。
下一刻,时间往前走了一格,数以千计的小块尸体分崩离析,下雨般哗啦啦地掉在地上,不复人形。
有些滚动开了,有些堆在一起,形成了四滩差不多大小的、扁扁的三角圆锥体。
苏沧若有所觉,猫眼石般神秘的眼睛穿透血色雾气,与克里斯托弗对视。
“想要复盘魔术师的操作,我需要实战。”他锲而不舍地继续着老千的话题,“但我,你,还有亚伯,只有三个人。”
克里斯托弗呆呆地望着他,喉咙堵着吸水的海绵,一句话也说不出。
寂静并未持续太久,有个生物的反应比人类快了几倍。
“扑通”一声,狗头人忒亚滑跪在地,爬到苏沧的脚边,短小的爪子抱住他的腿,无毛的尾巴拍打酒馆地板,用力之大,差点把木板抽出裂痕。
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高声喊起来。
“月神啊,十二轮月亮啊,神圣智慧的新月先知啊,是怎样恶毒的魔鬼蛊惑了我愚蠢的心灵,竟敢对苏沧大人您这样伟大的存在出手——不,不止出手,任何亵渎您的念头都是莫大的侮辱!托马斯·奎因斯?一头有眼无珠的野驴子,比起苏沧大人根本是微不足道的尘埃!”
忒亚双手开工,耳光抽得啪啪作响。
“我只是受到那头蠢驴的胁迫,不得不听从他的指挥。实际上,我的心底,对苏沧大人您的敬仰宛如尼日尔河的流水般滔滔不绝,又像是斯卡伦特山脉的山峰般连绵不断!啊,伟大的苏沧大人,您就是电的化身,您就是光的化身,您就是漫天星星里最亮的那一颗!”
这段滔滔不绝的、熟练的依兰语,直叫无数安特杜尔港口做生意的外国商人羡慕不已,完全听不出来自一条狗头人的嘴巴。
“苏沧大人,我忒亚只是牙玛兰丑陋又低贱的狗头人,但我发誓,如果您原谅我的无礼,我将日日夜夜侍奉于您,以卑贱之躯尽全力地帮上您的忙——我是说,除了那些不值一提、只能给下水道的蟑螂、洞里的老鼠或者肮脏的蛇的占卜术之外——我会忠心耿耿地完成您每一次吩咐——哦,您这样强大的人当然不会求助我这样低贱的生物——比如,跑腿!我愿意成为您手下最方便的奴仆,帮您完成日常中麻烦的琐事!”
毫无停顿的激情演讲听得众人愈发呆滞,克里斯托弗拧了把胳膊,确保他没有被乞丐打死,正蹲在天堂门口的炼狱,陷入光怪陆离的噩梦。
苏沧并拢双腿,一脚踢得狗头人翻了个跟头。
可忒亚顾不得喊痛,麻利爬起,尽可能地咧开狗嘴,露出谄媚的笑容。
“是的,只要您能尽兴,无论要我去做什么都可以!我愿意为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上刀山下火海,绝无怨言!您就是我的新主人,忒亚发誓一辈子追随您!尽情吩咐我吧,苏沧大人!”
“不,请你走开。比起狗头人,我更喜欢地精。它们的叫声比较有趣。”
苏沧拿起一张纸牌,用手指上三枚华丽的戒指在表面划出深深的印记,【塞西莉亚】似笑非笑的贵妇半身像亲吻着方块K的脸,仿佛是死神给予的最后一吻。
“除非你跟我打牌。你会吗,狗头人忒亚?”
狗头人绞尽脑汁,从脑袋的每个角落挖出记忆。哦!以前她好像在船上见过矮人的牌局,不管是不是同一种,她赶快点了点头。
苏沧喜笑颜开。
“三缺一,来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