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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伯惊异于酒馆老板克里斯托弗的态度。
他对尸体熟视无睹,好像它们是随处可见的生活垃圾,像板栗、鸽粪或梧桐絮,不经意间就闯入人们的庭院或屋子。
“克、克里斯托弗……”
酒馆老板充耳不闻,失魂落魄地趴在衣柜上。
“克里斯托弗·乔·格罗夫!我的朋友有话对你说!”苏沧提高声音。
克里斯托弗无可奈何地直起身:“如果你想处理尸体,给我1银币;如果你想问最近的墓地在哪,我建议你留着那1银币,因为最便宜的租金也要20铜币一年。”
亚伯瞪大眼睛:“什么意思?”
“就是买两个空酒桶把尸体装进去,拉到下城区边缘,凿个洞扔进尼日尔河。”
“不,你让我寻找墓地,是什么意思?”
“唉……”
克里斯托弗长叹一口气,懒洋洋地指着地上四仰八叉的乞丐:“小鬼,你觉得凭这两个智力加起来不如一条海参的蠢货,凭什么能在下城区横行霸道,垄断乞讨这一行生意?”
灵光闪过,亚伯叫道:“他们有背景!”自己说完,嘴角拉下来,不仅是为即将丧命的可能性惴惴不安,也为牺牲这条命所换来的报答感到不值。
他是救了个婴儿,那又如何?
说不定远处还有一百个乞丐,他们虐待着一千个孤儿。
治标不治本。
“【沉默的贼鸥】托马斯,无恶不作的奎因斯。”克里斯托弗说,“你很不幸地惹到了下城区五巨头唯一一个拉帮结派的混账。”
“五巨头?”
“代指下城区的五个超凡力量者,【火红之剑】贾斯特·坎贝尔、【致命浓汤】李伊雅·罗斯克达林、【流动的金钱】乔治·宾尔和忒亚,和一条狗头人占卜师。”
“超凡力量者……”
“是不是很愚蠢?吟游诗人就爱搞些没用的噱头,现在铲粪工凑成三个都能号称是三‘剑’客了。本来在下城区做人就很难了,总有好事者还要把东拼西凑的个性挑选了往别人的身上穿。”
“我倒是觉得不错。”苏沧插嘴,“‘巨头’,听起来很聪明。”
“托马斯·奎因斯不知哪学了套不入流的呼吸法。成为斗气初心者后,他没去上城区碰运气,而是选择留下,拉着几百个跟他一样的混账,什么来钱快搞什么。上星期他把一个残疾的老人推下阳台摔死,因为她的儿子欠高利贷自杀了。奎因斯杀鸡儆猴,警告其他人欠债不还的后果。”
亚伯倒吸一口冷气,头皮发麻。
“而你杀了他的人,如果奎因斯不砍下你的脑袋,他自己就完了。他的敌人会觉得他变得软弱,趁机杀死他。”克里斯托弗清点着餐桌的划痕,计算损失,“这就是下城区。你活下来,你是新的强者;你死了,更没什么好惊讶的。”
亚伯吞了口口水,紧张地问:“斗气初心者……大概是什么概念?”
“身体素质和五种感官是成年人极限的两倍,可以操控斗气覆盖一部分躯体,进行攻击或防御。”克里斯托弗屈指敲了敲餐桌,“如果我用了斗气,这张桌子已经碎成了八块。”
“你呢。”他嗤笑一声,“比桌子硬多少?”
如同五雷轰顶,亚伯脸色惨白。
克里斯托弗慢悠悠地欣赏起他害怕的样子,直到亚伯忽然说:“那么,我要花掉所有的银币,不是买墓地,而是买下所有我能买到的武器。我可能会跟着盔甲一起碎成八块,至少让托马斯知道,我可不是那只任人宰割的‘鸡’。”
尖锐的戾气刺得酒馆老板的眼神颤了颤,他好久没听到这么纯粹的答案了。
果然,小鬼就是小鬼,面对生死危机,只想到鱼死网破。
“别急着烧钱找死,又不是没有活命的机会。我刚刚说过,下城区一共五位超凡力量者,上城区指不定有五千个。投靠一名贵族,成为他的扈从,托马斯看到你后屁都不敢放一个。”
“贵族……啊,贵族么。”
欧玛拉的王权社会分为六层,最上层的是王室、神官和大贵族,往下是拥有一定领土的领主,再下面是依附于领主的小贵族。有人认为应该把所有上等人归到一个分类,毕竟他们仅占到社会人口的1%。
至于商人、学者、建筑师、士兵、工匠等,宫廷画家、小丑和诗人等艺术娱乐行业被统称为“服务阶级”——他们为贵族提供服务。
接下来是“平民阶级”,分为公民和农户,一个住在城市,一个住在乡村。
最后是贫民,及没有公民身份的黑户,大多是偷渡客、难民或孤儿等。
港口的船只来来去去,战争的火焰明明暗暗,贫民层出不穷,尤其是莱茵城这种靠海的大城市里,贫民做着最低劣的工作,拿着最微薄的薪酬,哪怕死于非命,也没人在乎。
比他们更惨的只有奴隶。
不过社会学家认为,奴隶不算“人”。
人族奴隶的数量很少,除非触犯教条,被神殿剥夺人权;大多数奴隶是矮人贩子从牙玛兰大陆运来的地精、哥布林、狗头人、巨怪、蜥蜴人以及侏儒。
近代海民崛起,矮人的生意受到打击,很少能在街头见到异族奴隶了。
亚伯处于平民阶级,想接触大贵族和领主难如登天,只能服务些空有头衔、并无领地或军事实力的小贵族。
好在他虽出身偏僻的橡果村,光凭识字这项技能,亚伯已经优于99%的平民了。
寄人篱下么……
唉,当初我到莱茵城,可是指望干出一番大事业呀!
“啪啪啪。”
克里斯托弗不耐烦地拍拍手,没心情理会亚伯的悲风伤秋,他只想找人评估这间房子要花多少钱修复,以及赶快运走尸体,免得引来些挥之不去的飞虫。
推着两个木桶,苏沧和亚伯被他从大门赶了出去。
肉兔车进入莱茵城后直达安特杜尔码头,亚伯还没有好好观察过传说中依兰的心脏,繁华的首都,国际化的大城市——遮蔽于白砖红瓦下的阴影,尼日尔河的东岸,莱茵城腐烂的下半身。
下城区。
窄窄的道路由碎裂的石块铺成,像瘾君子的锯齿状的笑容,污垢中唯一的颜色飞溅来自断壁的涂鸦,无论行人或四处乱跑的牲畜都瘦得像纸片,颧骨从缺水干裂的皮肤凸出来。
地上是湿润的泥巴,阿尔梅加拉内海的风从安特杜尔港口吹来,时运不济的细雨总让下城区居民的脚底生满恶疮。
鸡、鸭、羊、猪、狗这些动物与人类同吃同住,时而共享寝具、水杯和茅厕。
杂乱无章的话语混杂成嗡嗡的噪音,吵得亚伯瞬间起了耳鸣。
他原本穿着草鞋,可惜逃亡时不知掉在哪里了,此刻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战。
踩到湿泥巴不要紧,就怕踩到硬邦邦的“泥巴条”。
按照这股压下牲畜的腥臊气的屎尿臭味,亚伯“中奖”的几率不小。
好容易把木桶推行了几条街区,亚伯发现苏沧掉了队,心底咯噔一声:托马斯不会来得这么快吧!
所幸,苏沧只是被一头无人看管的乳猪吸引了注意。
他用手指卷起乳猪细细的尾巴,然后拽直,猪发出凄惨的嚎叫声,往前跑了几步,转过身低下脑袋朝苏沧拱来。
亚伯拽走苏沧,以防他真的跟猪打架。
说时迟那时快,亚伯刚把苏沧拉到另一侧的街区,一辆马车呼啸而过。
“哐当——!”
锲而不舍地追逐苏沧的乳猪恰巧挡在路中,只听比之前的嚎叫更撕心裂肺的猪叫声直冲云霄,乳猪被高头大马的铁蹄撞飞几十米,倒在地上,嘴角渗血,抽搐几下就不动了。
“halte(弗拉芒:停下)。”
马车中传出一个短促的命令,马夫拉紧缰绳,车辆缓缓停下。
街道两旁的平民噤若寒蝉,尽管他们知道坐在马车里的一定是贵族,但贵族在《依兰法典》有多少特权,他们几代人也弄不清。
车厢的窗户被打开,一张标准的莱茵贵族的脸出现。
他稀疏的银发耷拉在突出的高额头上,鹰钩鼻下得体的胡子整整齐齐,穿着一身厚重的黑色大衣,温暖又防风地保护了他的上半身,显得露出的双腿尤其修长,白色镂空蕾丝收紧衣服的领口和袖口,复杂的镂空花纹和三次叠层华丽而精致。
男人戴着一顶羊绒软帽,探出半个头。
“请问,我刚刚是不是撞到了人?”
说来荒唐,依兰的贵族和平民使用两种不同的语言,最初是写法精致程度不同,后来融入别国贵族的词汇,如今已演变成不同的发音,而服务阶级为了迎合贵族,逐渐抛弃平民的拼写,导致阶级之间交流极其困难。
亚伯曾抓紧每个机会偷听格兰特领贵族间的对话,通过拼音揣测意思,毕竟两种语言发源于同一语系,总有相似之处,久而久之他就能听懂一些不太复杂的日常交流用语。
原来贵族是把猪叫听成了人的惨叫,因此停下询问。
“没有,先生,您撞到了一头猪。”他自告奋勇地走出来。
贵族挑起眉,上下打量了亚伯一番,对于这个平民说出贵族语言而感到惊讶不已。
“是您的猪吗?”
“不,我也不知道那是谁的,大约是看管不利,偷跑出来的吧。”
“哦,哦,愿神保佑这可怜的小生命。”
贵族打了个手势,一名坐在车厢后面隔断的仆人跳了下来,贵族交给他一只印章。
仆人翻过乳猪尸体,用小刀刮掉它的毛,在猪的肚子上盖了个章,红印泥印出一杆枪分开以雪梨花为底的三角形圆章,很是简洁,证明这名贵族的头衔不高,也并无宫廷职位。
“孩子,过来。”贵族的双指夹着10铜币,“如果猪的主人找到了,请帮我传达给他:凭借这枚印章,他可以把这头猪以两倍的市价卖给贾斯珀·维克多·凡·维舍男爵。”
亚伯接过小费,眼看着贵族即将缩回车厢,他连忙扒住窗框。
“等等!”
尽管贵族的行事坦荡,谈吐随和,仿佛是个堂堂正正的绅士,那一刻从他翠绿的眼眸闪过的鄙夷和厌恶,一下子败光了亚伯第一印象的全部好感。
“有什么事吗,孩子。”
“我在想……您需不需要为您服务的人。”亚伯艰难地说,他的自尊心之强,绝不亚于这名清高的贵族,只是迫于生存,不得不向现实低头,“您觉得我怎么样?”
贵族又一次把亚伯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没什么表情变化。
他叫来仆人,后者娴熟地捏起亚伯的手,在他的手背盖上印章。
“您有空来找我,管家会安排您的工作。”贵族淡淡地说,“我住在菲勒尔城堡——就是克里罗杰·萨尔曼·菲勒尔大师设计并居住、由蒙克蒂伯爵接手、目前被我买下的城堡。”
说完,他略一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车夫扬起马鞭,肌肉发达的高头大马发出“唏律律”的嘶鸣,朝尼日尔河的对岸绝尘而去,两旁的行人纷纷避让,跌跌撞撞的慌张模样简直像是见不得光的蛆虫。
留下亚伯站在原地,脚下湿泥传来的寒气凌冽透彻,直冲脑门。
他看了看手背的红色印章,跟那头死猪一模一样。
高贵的雪梨花图案仿佛在说,对我来说,你的价值跟畜生没什么两样,只是幸运地拦下了我的马车而已。
这就是贵族。
从不说难听的脏话,鲜少情绪失态,但一举一动都能把人踩进淤泥里。
直到亚伯把木质酒桶扔进尼日尔河,它的边角沉浮片刻,灌进的水达到足够的重量,拉着它沉下去,消失在川流不息的河水中,他的心情也没有更好受一点。
贵族高高在上的动作、语气和神态如同插进掌心的铅笔,留下的伤痕能持续到永久。
苏沧抬起手拍拍他的肩膀。
“我的朋友,别难过!我教你一个高兴起来的办法!”
亚伯勉强笑了笑,他不太相信这个奇怪的人有什么高明的建议。
“其实,你不用听克里斯托弗的废话,他是语言的巨人,行动的懦夫——他的勇气比不上你的万分之一!”苏沧说,“托马斯·奎因斯想杀你,所以你逃到维舍男爵的城堡里;那维舍男爵要杀你,你又要逃到哪里去?”
“……”
亚伯沉默不语,他给不出苏沧称赞“勇敢”的答案,嘴边的词汇,全是“懦夫”经典的辩护词。
“你不是懦弱!”苏沧戳了戳亚伯的额头,“你只是弱小!”
“有区别吗?我谁也赢不了。”
“一个弱小的人,是因为过于年轻;但一个人如果懦弱,就永远不会变得伟大,哪怕给他褐月阿萨托斯的力量和金月芙娜的智慧!”苏沧又指向天空,“我的朋友,跟我一起追逐星辰吧!”
“……我想……”
亚伯吞了口口水,他有预感苏沧即将给予某种改变命运的东西,它会把他引向光怪陆离的森林,那里有未知,有恐怖,有坠落深渊的风险,但走过危机四伏的森林,终能抬起头看到漫天的星星。
“好的,我想好的。苏沧,我愿意追逐星辰,我想成为一个灵魂不会随着肉体一起腐烂的人……我想活在我身后人们的传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