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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要去祭祖扫陵?”苏辙闻言大吃一惊,天子出行是大事,皇家祭祖扫陵是大事,天子亲自去祭祖扫陵就更是了不得的国家大事。
“别这么惊讶,官家也是人,祭拜祖坟不是人之常情吗?”苏轼故作轻松。
“兄长,这能一样吗?”苏辙不由大急,“若是你我回乡祭拜祖坟不过就是告假一两个月。不管是你担任的侍读学士还是我这尚书右丞都是有其他人可以暂代的,出不了什么乱子。可若是官家不在京师,先不说官家可能面对的安全隐患,朝局都会动荡你知道吗?”
“你先别激动,听我说。”苏轼试图安抚自家兄弟的情绪,“朝政这方面有太皇太后临朝听政,你们四位宰执也都是尽职尽责之人,即便官家在朝,恕我直言也只是走个过场。官家不在朝又能有什么动荡?”
“官家在不在朝区别大了,”苏辙直接坐起身,轻声道:“兄长常年出任在外,不知这朝堂局势,更不知官家每长一岁这京师的浑水就愈发的暗流涌动。”
苏轼皱眉道:“此话怎讲?”
“官家已满十六岁,按道理太皇太后理应还政。可你看现在太皇太后有还政的准备吗?究其原因还不是太皇太后‘以母改子’全面推翻神宗朝新政,而官家恰恰与之相反。太皇太后怕官家亲政会重用新党,乃至于再次出现‘王安石祸乱天下’的事情。”
王安石祸乱天下这句话,当时还只是皇太后的高滔滔确实在阻止宋神宗继续推行新政时说过,并力主罢黜王安石相位。
“我觉得太皇太后这事多虑了。”苏轼是知道赵煦现在是什么想法的
可苏辙并不知道,他作为尚书右丞处于朝堂权利漩涡中心,对于潜在的风险非常敏锐,他当即摇头,“这事并非空穴来风,官家曾言只能看到中枢大臣的屁股和后背,对不能亲政的不满已经溢于言表。为此,不知从哪里还冒出来过有人劝谏太皇太后行废立之事,另换天子的消息。”
“太皇太后和官家之间关系一度如此紧张吗?”苏轼闻言不由手脚冰凉,朝堂之上,天子脚下居然冒出来过这种传言,那就有一定概率真的有过这种事,不然谁敢冒死传播这种足以灭族的谣言?
苏辙点头继续轻声道:“据说当时太皇太后勃然大怒,这事方才没有人再敢提及。再说官家这边,在太皇太后愈发年迈的情况下,你说有没有人会作冒险的投机呢?被太皇太后和旧党各派赶尽杀绝的新党会不会向官家靠拢?汴梁城看似平静,可下方早已经暗流涌动,官家在这种情况下离京谁能担保不出意外?”
胞弟的分析有理有据,苏轼几乎都要被说服了,“难不成官家还真私下里联系新党,准备‘子承父业’再行新政?”
苏辙又没监视天子,闻言摇头,“我不清楚,可是谁能排除没有?如果官家出京被奸人蛊惑,加大了太皇太后和官家的矛盾,真要出大乱子。无论是太皇太后行废立之事,还是官家得以亲政大力推行新法,朝廷都经不起折腾了。”
苏轼长叹一声,他明显是被说动了。因为他侍读时间不长,真的不知道天子大病之前是不是真的联络过新党,更不清楚朝中重臣有没有人去做政治投机。
其实别说是苏轼,就连官家自己现在都不清楚。
眼下的官家是通过史籍才渐渐找回破庙之后的大部分记忆的诸葛亮。赵煦本人在大病之前为了亲政做过什么努力,他一概不知。
这番出京官家确实是想看一看大宋的万里江山以及百姓疾苦。同时试试看能不能在京城之外找到可以倚重的人才。
所谓太皇太后与天子之争,旧党与新党之争还真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事实上政治手腕极其出众的诸葛亮在确认了这个时空的身份后立刻就着手尽力缓解了他们祖孙之间的矛盾。帝后之争在他成为赵煦之后早已不是苏辙看到的那般针尖对麦芒了。
只是苏辙哪里知道今日的官家早不是昔日的官家,自然也就不知道不过半个月,太皇太后与官家之间矛盾就基本消解了。
但苏轼是知道一部分的,自家兄弟说的句句在理。可是有一点对不上,在官家大病之后,和太皇太后不但没有水火不容,反而和睦了不少。
那是不是情况也就没有自家兄弟说的那般严重了。
“我还是觉得你应该支持官家去皇陵。”苏轼想通这些后,重申立场。
苏辙一时气急,“兄长,我说了这么多,你怎么就不明白,没有亲政的天子去祭祖扫陵,远离了京师,这朝局会出大动荡的。”
“可是太皇太后支持这件事!”苏轼祭出杀手锏。
“什么?”谁知苏辙反而大惊失色,继而慌乱起来,“这说明太皇太后已经成竹在胸,做好了废黜天子另立新君的准备,这天下是要大乱了啊!”
“这什么跟什么?”苏轼一时无语。
其实,这不能怪苏辙是这个反应,早在一个月前,首相吕大防就曾与他私下有过商议,倘若太皇太后真有另立新君的打算宰执们不能妥协,就是冒死也要尽力阻止。
因为这不是什么党争的问题,倘若后宫能任意废黜皇帝,那这天下离分崩离析也就不远了。
苏辙对这件事是有应激反应的。
苏轼拉住已经跳起来的兄弟,“没这么严重,你说的这些其实都是在官家大病之前。眼下官家既不青睐新政,还取得了太皇太后的支持和信赖。”
“不是……”
“你先听我说,”苏辙还要据理力争被苏轼给阻止了,“今天福宁殿的事还看不出来吗?太皇太后是有意让官家尝试亲政的。”
这点四位宰执们有不同的看法,有的理解为试探,比如王岩叟,他认为太皇太后是在投石问路,倘若官家越过线,那还政之事就不好说。
有认为是锻炼的,比如范纯仁,他认为太皇太后就是在为还政做准备。
苏辙本人是倾向于前者的,但考虑到今天官家的表现一度十分离谱,太皇太后没有责怪还居中调和官家和宰执们的争议,他最终没做表态。
现在他的兄长,天子近臣再度提及这个事,他一时也有些偏向范纯仁了。
“既是如此,官家这时更该多多接触政务,以便更好的跟太皇太后过渡权利。”苏辙仍然不同意所谓的祭祖扫陵。
苏轼的耐心快要磨尽了,“官家自有他的难处,反正这事太皇太后默许,你长兄我也要尽力促成,你就说你帮不帮这忙?”
苏洵长子夭折,苏轼是实际的长子。
“兄长,国家大事你怎么能用长兄身份压我呢?”苏辙一时无语。
“你以为我想摆兄长架势吗?还不是你油盐不进?”苏轼干脆起身,坐在床沿,望着窗外,“我是天子近臣有些话不能明说。但今天我把话放在这,今日之官家绝不是平庸之辈,必然是要开辟一番大基业的,就是一血旧耻也未必不行。
“想我堂堂华夏正统,开国以来先输契丹,再败区区西夏,每年要纳近三十万两白银,三十余万匹绢。这算不算奇耻大辱?你我都算朝廷大员,幼时都有效仿古时名臣的决心,那扪心自问碌碌半生,照这趋势下去,我们能做什么名臣?还有这天下这社稷真的能维持住不会崩塌吗?”
苏辙本身是属于旧党的,所谓守旧派其实并不是没有看到朝廷的问题所在,只是积弊已久的问题要解决,那必然要伤筋动骨大动干戈。
就如王安石的熙宁变法,没人能否认其出发点是为了富国强兵。但出发点是一回事,施行起来是另一回事。至于效果应该肯定是有的,可朝野上下一样闹得鸡飞狗跳。
在他们这些旧党看来,这么折腾下去,别说富国强兵,天下都要大乱了,与其如此,不如继续恪守祖宗法制,起码能维持现状。
他苏辙如此,范纯仁如此,吕大防亦是如此,连太皇太后高滔滔都是如此。他们不是不体恤民情,更不是昏庸之辈,只是祖宗体制如此,他们只能尽力为之。
所谓变法不是谁都有那个勇气,那个眼界乃至于那份毅力的。
至于天下、社稷会不会崩塌?他们认为至少眼下看不到那么大的隐患。
苏轼仕途比胞弟要曲折的多,他是见过天下疾苦的,更知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江山社稷没有这些宰执们想的那么稳固。
事实上原本的历史上宋哲宗英年早逝,徽钦二帝上台,随后就是靖康之耻,北宋随之灭亡,离这个时间段不过三十五年。
那时候苏轼离世不过二十六年,离苏辙病死更是不过十五年。
“子由,为兄这番话绝不是危言耸听,百姓比你想象的还要苦。朝廷的体制在下层的崩坏也几乎很难扭转。”苏轼直接在他们兄弟的伤口上撒盐,“恕我直言,所谓循序守旧是在坐视社稷坍塌,亦是君臣无能,无法革除积弊的借口。”
苏辙深吸口气,他身为宰执之一当然知道大宋疾病缠身,可他包括绝大部分的旧党都没有那个勇气,似乎也没有能力动刀,只能小打小闹的背靠祖宗法制,让它能多喘几口气。
苏轼后面那些话直接撕下了旧党努力营造的遮羞布。
苏辙又是气愤又是烦躁,“这些跟官家要祭祖扫陵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你见过不看症状就开药方的郎中吗?”苏轼凛然道:“官家就是医治这天下这社稷的良医,可他也要亲眼看看大宋的病症,看看病在哪里!看看病情的轻重缓急。”
苏辙半晌无言,良久才道:“可官家还不到十七岁……”
“闻道不分先后。何况天纵之才古时便有,老子十五岁给周襄王论福祸,甘罗十二岁便为秦国宰相,汉武帝不满十八就有北伐匈奴之雄心。官家就是这等人,上面驳斥守旧那番话正是官家所说。”苏轼愈发的语重心长,“话为兄已经说到这般地步,官家去祭祖扫陵这件事就真的不能退让吗?”
苏辙长叹一声,又是沉默良久,这哪还是祭祖扫陵啊!分明是要“周游列国”。
不过,最后,他还是缓缓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