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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武与修道,其实两者界线,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分明。”
“我甚至还有一个暂时无法验证的猜测,每一个山上的符箓修士,都是天生的金身境武夫根骨。”
“要学拳,你就必须先了解自身,赵树下,我们就从最简单的呼吸,开始看,如同居高临下,仙人掌观山河。”
陈平安既没有传授赵树下拳招桩架,也没有着急给赵树下喂拳,而是在竹楼内先留下了七幅人体穴位图,分别对应陈平安自身武学从三到九境,人身小天地的不同景象,画像刻意抹去血肉筋骨,仅仅余下穴位和经脉,与人等高,气府窍穴多达千余个,数量要远远多于一般修道之人的认知,至于市井药铺郎中的针灸木人,自然就更无法媲美了,七幅图,不同穴位,星罗棋布,光亮闪烁,颜色各异,映照得整间竹楼屋子熠熠生辉,宛如一幅幅悬在天外太虚中的璀璨星图。
随着七幅画像中“陈平安”的每一次呼吸,七座星罗万象的天地,就有好似银河倾倒挂、白虹横空、星斗相互牵引旋转等诸多异象生发。
每一幅画像,就像一座五彩绚烂的星象阵法。“陈平安”的境界越低,呼吸越快间隔越短,故而星图的变化就更大,好像整座天地都在追随一人的每次呼吸而扩张、回缩,循环仿佛,生生不息。境界越高,星图天地就越稳固,可一旦细看之下,就会发现,事实上恰恰相反。
陈平安双手负后,缓缓道:“这些人身穴位,天下医书和诸家道书上有明确记载、视为关键气府的,撇开那些只是名字说法不同、实则穴位位置一样的,我收集汇总了这么多年,想来误差不会太大,其实就只有七百来个,如果再加上各个宗门门派的种种秘传,无意间找寻出的‘秘境’,我再通过避暑行宫秘档和文庙功德林记录,又增添了将近一百个好似沦为遗址被人遗忘的穴位,有些确实属于公认的鸡肋气府,得到反复验证,才被练气士渐渐抛弃,但是不少穴位,练气士想要‘开府’,却是门槛过高,才被冷落,继而失传, 此外某人曾经暂借一身十四境道法给我,又多出了不少,你看这气府穴位数量最多的第七幅,就有总计一千五十余穴位,故而一口武夫纯粹真气,行走道路更长,所以就能够牵动更多的人身天地元气,融为拳意,出拳自然就重了。”
当年在泥瓶巷,陈平安刚刚拿到那部撼山拳谱,宋集薪和婢女稚圭离开骊珠洞天,丢了一串钥匙给他,最终陈平安在隔壁宅子的灶房那边,发现留下了一个被劈开的木人,刻满了人身穴位经脉,这对于学拳之初的陈平安来说,拳谱是用来吊命的登高道路,那么这个被陈平安重新拼凑起来的木人,就是柴刀,开山斧。
其实那会儿陈平安就知道是稚圭故意为之,因为她很清楚,若是完整的木人,陈平安是肯定不会捡破烂走的,说不定都不会多看第二眼,可这般作践了,以陈平安的财迷心性和勤俭持家,肯定愿意搬回隔壁祖宅,配合一本被他奉为圭臬的破烂拳谱,细心钻研其中学问。
这件事,曾经的泥瓶巷婢女稚圭,后来的东海水君真龙王朱,与陈平安几次相逢,她始终不曾提及过一句半句,可能是就当没这回事,也可能她早就忘记了。
但是陈平安一直记在心里。
陈平安问道:“记住多少了?”
赵树下闭上眼睛再睁开,说道:“大致能记清楚七百多个穴位位置。”
陈平安点点头,突然一个探臂,闪电出手,手掌轻轻贴住赵树下的脖子,随便一甩,赵树下整个人就在竹屋内滑出一个圆圈,等到赵树下刚好返回原位,惊骇发现这一个圆圈上,站着数十个“赵树下”的星象图,陈平安随便扫了几眼,看着那些赵树下的人身天地与气机流转的一张张“摹本”,陈平安没来由点点头,笑道:“如此教拳才对,更有信心了。”
教赵树下这样的徒弟,才有成就感嘛。
陈平安双指并拢,朝着其中一幅星象,指指点点,速度极快,瞬间就标注出了三四百个穴位名称,全部是赵树下一口武夫真气“火龙走水”路过的关隘、府邸,就像精准画出一幅堪舆形势图,再让赵树下屏气凝神,尝试一次六步走桩,之后陈平安就又临摹出一幅堪舆图,一挥袖子,两幅星图重叠合一,陈平安说道:“可以仔细看看,两者差异在哪里,先观察一炷香功夫,之后再来一趟六步走桩,如果没有明显的改善,我就可以让老厨子去准备草药和水桶了。”
一炷香后,赵树下躺在地上,昏死过去,陈平安喊道:“朱敛,开工。”
佝偻老人立即高声喊道:“来了来了,早就备好了。”
朱敛来到竹楼二楼,看着既没有浑身浴血、也没有抽搐“走桩”的赵树下,感叹道:“公子还是宅心仁厚。”
陈平安背着赵树下走下二楼,去往这个关门弟子的宅子,解释道:“树下始终紧绷着心弦,今天不适合教拳更多,慢慢来吧,你说我该怪谁?”
到底是谁让赵树下早早知道“关门”二字的含义?
朱敛立即揭发自己,“必须怪我提前泄露了天机啊。”
陈平安一时无言。
朱敛小声笑道:“公子,今儿就算了,明天后天呢,真正练拳哪有不半死的时候。”
照理说,要是换成崔诚,赵树下不死去活来个七八回,昏厥再打醒,打醒再昏死,赵树下是绝对出不了竹楼屋子的。
不过在朱敛看来,赵树下作为陈平安的关门弟子,若是真能跟随等于差了两个辈分的崔诚学拳,却也未必就是这么个惨淡光景,隔代亲一事,没道理可讲的。
陈平安点点头,“一时半会儿,还真下不了狠手,所以我也在调整心态。”
朱敛轻轻叹息一声,公子当年学拳,当时只有暖树和陈灵均知道具体情况,可是后来裴钱学拳,朱敛是从头到尾,真真切切看在眼里的,不谈二楼里边吃了多少苦头,只说当年小黑炭经常低头吃着饭,等到她再抬起头,就是眼眶和耳朵都渗血的渗人模样了,裴钱自己往往浑然不觉,反而咧嘴一笑,你们看啥看,看个鬼呢,吃饭!
估计公子要是亲眼看到这些场景的话,别说心疼了,都会心碎,肯定会去竹楼跟崔诚拼命了吧。
陈平安突然问道:“你打算何时跟我问拳?给个时间,地点?”
朱敛搓手笑道:“公子要是不主动问,我都不好意思提。”
陈平安笑呵呵道:“跟我客气什么,问拳时,我又不会跟你客气。”
言下之意,陈平安是绝对不会压境的。
毕竟朱敛是一个距离止境只差一层窗户纸的山巅境。(注1)
朱敛想了想,“那就选今年冬天,挑个大雪时节,地点就在莲藕福地的南苑国京城?”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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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凑巧,落魄山这边收到飞剑传信,翻墨龙舟和风鸢渡船会在一天内到达牛角渡,不过隔了约莫一个时辰。
除了小米粒,陈平安还喊上了泓下和云子,骑龙巷的崔花生,他们几个都会跟随风鸢渡船,去往北俱芦洲,会先跨洲到达骸骨滩披麻宗,再沿着东南沿海航线,在春露圃停靠,再沿着济渎去往中部的崇玄署云霄宫辖下渡口,南下云上城虽说是乘坐渡船远游,可好歹也算去过小半个北俱芦洲了,就像当下泓下无所谓,云子和少女崔花生就颇为高兴,至于后者,更多欣喜,当然还是能够很快就有一场重逢,再次见着那个失散多年再重聚认亲的大哥,如今都是一宗之主呢,她这个当妹妹的,最近睡觉都会笑醒。
距离龙舟渡船靠岸还有一些时间,陈平安一行人就逛着自家的店铺,小米粒跟那些螯鱼背女修都很熟悉了,相互间热络打招呼。
包袱斋在牛角山这边留下了不少建筑,耗费不少仙家玉石、木材,吴瘦作为包袱斋在宝瓶洲的话事人,显然一开始是想着将大骊牛角渡作为一个大本营好好运作的,结果就像挖井挖一半跑路了,也难怪老祖师张直会故意带着他走一趟仙都山,在青衫渡喝了顿茶水,估计没个一甲子百年来的修身养性,吴瘦那颗道心是缓不过来了。
如今开门做买卖的铺子,只占了不到三分之一,除了春露圃培植的各种山上草木,还有类似兰房国的名贵兰花,老厨子专门为此编撰了一部兰谱,听说书籍的销量比兰花更好。
此外还有各种古董字画,杂项器物,价格都不低,不过铺子这边可以保证都是真品,也有马笃宜精心搜集而来的一大堆宝贝,都寄放在这边售卖,她是个不折不扣的财迷,把所有积蓄都砸进去了,有不少次的捡漏,也有打眼,总体还是赚了不少。
就像陈平安先前在螯鱼背,见到的珠钗岛女修流霞、管清和白鹊,几乎所有刘重润的嫡传弟子,都曾在这边兼职帮着铺子买东西,而且都是没有酬劳的,赵鸾和田酒儿,也会经常来这边帮忙,纳兰玉牒这个小算盘,继承了家族的优良传统,小小年纪,就想要专门由她管着一栋楼的生意,反正空置的铺子那么多,开张之前,她会跟落魄山签订契约,保底,亏了算她的,挣了再分账。
每次路过这牛角渡,陈平安就会忍不住想起地龙山仙家渡口,青蚨坊那个叫洪扬波的老人。
上次专门走了趟青蚨坊,陈平安用五颗小暑钱,买下一幅惜哉贴的摹本字帖,算是极为贴近真迹原貌了。
字帖开篇五字,“惜哉剑气疏”。
对孩子来说,什么叫长大,大概就是能够爹娘不管,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对成人而言,什么叫有钱,也许就是可以不看价格,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去往牛角渡口,陈平安看了眼那块矗立在路边的“扎眼”木牌,点点头,周俊臣还是很手脚勤快的,半点不拖拉。
如今上下两宗,自家拥有三艘渡船,最早的龙舟翻墨,之后的风鸢渡船,再后来刘聚宝和郁泮水,观礼青萍剑宗,共同送出了一条名为“桐荫”的渡船,品秩与龙舟相当,虽非足可跨洲的巨型渡船,但是航线跨越半洲之地,毫无问题,而且载货量还要比作为观赏楼船的龙舟胜出一筹。
如果不是担心有那挟恩图报的嫌疑,陈平安原本都想要与大泉姚氏购买那艘“雷车”渡船,或者是退而求其次,与大泉朝廷预订 第四艘,
何尝不想把生意做到扶摇洲那边去?
这对落魄山来说是有先天优势的,这条航线,会先后路过芦花岛,雨龙宗,再去扶摇洲,何况扶摇洲那边,陈平安还有件事一直盯着。
此外那艘“霓裳”的船主柳深,就寄来了一封邀请函,说是她所在门派的掌门师父,刚刚成功出关,跻身玉璞境了,想问问看年轻隐官有无时间参加庆典。当然这种邀请,也就是个过场,能够得到一封婉拒回信,柳深就心满意足了,因为她心知肚明,陈隐官是绝对不可能跨海跑到自己门派这边观礼的。柳深的门派,位于浩然天下西南海上的一座岛屿,蛮荒妖族大举入侵,大战期间都撤离了,后来返回故地,更换了一处邻近岛屿重建祖师堂。
当年在春幡斋议事堂,女子船主柳深,是一位资质很浅的年轻金丹,在众多船主、管事当中,就数她境界最低,所以座椅就摆在门口邵云岩附近,但是柳深有个师妹,极其年轻,却是个名副其实的修道天才,二十多岁的金丹地仙,所以当初新任隐官才会威胁她,愿意花两百颗谷雨钱,或是等价的丹坊物资,换她的师妹,接管渡船“霓裳”。当然,那场剑拔弩张的议事,最终还是没有闹出人命,柳深跟刘禹当时还得了一份差事,在大堂内当起了记账先生。
翻墨龙舟缓缓靠岸,一个青衣小童大摇大摆走下甲板,两只袖子甩得飞起,身后还有一个手持绿竹杖的少女。
正是参加过黄粱派开峰观礼、再去了一趟梦粱国京城的陈灵均,郭竹酒。
两拨人碰头后,陈平安笑道:“总算回了。”
郭竹酒笑容灿烂,问道:“大师姐没有跟师父一起回家?”
陈平安解释道:“她要给你们小师兄搭把手,桐叶洲那边要开凿出一条崭新大渎,有的忙了,裴钱一时半会儿不回落魄山,你要是想她,随时都可以去桐叶洲。”
陈灵均憋了半天,还是没能忍住,问道:“老爷,都喊泓下和云子过去跑腿打杂了,大白鹅有没有邀请我去青萍剑宗那边,共襄盛举,擘画未来?!”
圣旨与密旨,前者是给外人看的,后者更有含金量, 陈灵均都已经想好了三请三拒的戏码,官场上不都有这样的讲究嘛。
我答不答应,是我的事情,可要说崔东山不邀请自己,可就过分了。
陈平安说道:“没有提到你。”
敢挖墙脚挖到陈灵均这边?崔东山是真没这胆子了。
可是陈灵均哪里知晓这桩涉及先生学生“相爱相杀”的内幕。
陈灵均试探性问道:“大白鹅是知道我要担任梦粱国的皇室供奉,觉得请不动我?怕我事务繁重,实在脱不开身,对的吧?一定是这样!”
陈平安说道:“我就没跟崔东山聊这个,只说你跟竹酒在黄粱派那边观礼。”
陈灵均呆滞无言良久,大爷我哪里比同境的泓下、小跟班云子差了?想当年,那云子还是自己屁股后边的帮闲呢。
青衣小童立即捶胸顿足起来,“好个大白鹅,当上了宗主就眼高于顶,半点瞧不起患难与共的老朋友了,气煞我也气煞我也!”
陈平安没好气道:“真想去也行,我跟崔东山打声招呼,你等会儿就跟泓下和云子一起乘坐风鸢渡船。”
陈灵均怒气冲冲道:“去个锤儿去,大白鹅没半点诚意,下次回落魄山,我得跟他好好说道说道,就没他这么当兄弟的。”
见谁都不怂,可如果见机不妙,怂得也比谁都快,总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服软,假装梦游、蒙混过关不成,就赶紧低头认错,低头认错没效果,磕几个头算什么,大丈夫能屈能伸,丢在地上的面子,都不算面子。
郭竹酒笑道:“师父,我们在赶往梦粱国京城的路上,碰到了一个云游四方的道门高人,中年容貌,背剑秉拂悬酒壶,极仙风道骨的,自称道号纯阳,姓吕名喦。”
陈灵均在那边仰着头抠鼻子,一个连大爷我都不曾听说过的道号、名字,牛气不到哪里去。
如果说白玄在路边行亭,辛辛苦苦编订一部非要跟裴钱讨要一份江湖公道的英雄谱。
那么陈灵均这些年,也没闲着,四处打听消息,通过山水邸报、镜花水月和各种小道消息,辛辛苦苦收集情报,将整个浩然天下的飞升境、仙人境修士,都给一网打尽了,最终汇集成一本薄薄的册子,被陈灵均取名为“路人集”。
就是用来告诫自己,以后见着了这些老神仙,咱就当个与他们擦肩而过的路人,过客,别说话,不高攀。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是我之前在桐叶洲那边,刚认识的一位前辈,是我们宝瓶洲人氏,这位真人结丹所在的道场,就在梦粱国地界,所以才会故地重游。前不久吕前辈还来我们落魄山做客了,要是你们早点来,说不定还能挽留前辈吃顿饭,再喝个酒?”
陈灵均立即停下动作,晃了晃手,蹭了蹭衣服,使劲朝郭竹酒挤眉弄眼,暗示她别往下说了,没啥意思,就只是一场萍水相逢,喝了个小酒,闲聊几句有的没的,没必要跟老爷显摆这种酒局,些许事迹,不值一提,就让它随风而散吧。
郭竹酒微笑道:“早喝过了,陈灵均跟纯阳真人很聊得来,在渡船上边,拉着对方喝了顿酒,美中不足的,是对方不会划拳,直到现在,陈灵均还犯嘀咕,也不知道吕老哥到底是不会,还是不愿意。当时喝了点酒,陈灵均觉得气氛不错,就问对方是不是十四境大修士,纯阳真人哑然而笑,只是摇头,陈灵均就马上再问是不是飞升境,那道士脸色颇为无奈,不等他说话,陈灵均就问可是仙人,道士再摇头,陈灵均就不问下去了。喝到最后,要与人称兄道弟,那位纯阳真人没答应。”
陈平安转头望向陈灵均,笑容玩味。
好个“不等他说话”,总能绕开关键事,这算不算一种天赋?
陈灵均高高举起一只手掌,绷着脸色,沉声道:“老爷,别说了,我都懂!记住了,保证下不为例!”
又踢到铁板了呗,这种事,熟门熟路,习惯就好。
“下不为例?”
陈平安笑眯眯,摸了摸青衣小童的那颗狗头,“灵均大爷,遗憾不遗憾?不然山上辈分就又涨了,毕竟我都要喊纯阳真人一声前辈的。”
青衣小童缩着脖子,干笑不已,赶忙双手握住老爷的手,给老爷抖抖胳膊,舒展舒展筋骨。
郭竹酒一边告状,一边以心声与师父解释这顿酒的缘由,原来是陈灵均觉得那位道士看她的“眼神不正”,鬼鬼祟祟的,好像别有用心,等到上了酒桌,大体上陈灵均还是很有礼数的,没少说师父你的好话。
此外那位纯阳道人,与她和陈灵均道别之时,就曾以心声言语提醒她一句,提醒郭竹酒的那把崭新本命飞剑,莫要轻易示人。
陈平安以心声惊喜道:“都有第二把本命飞剑了?”
郭竹酒咧嘴一笑,“在五彩天下那边,某次外出游历,纯属误打误撞,莫名其妙就有了。”
陈平安笑道:“戒骄戒躁,再接再厉。”
郭竹酒摇摇头,“那不行,不把尾巴翘上天,都对不起自己师父。”
“别跟陈灵均学说话。”
“谈不上谁学谁,共同进步。”
“老爷,手上力道还行吧?”
陈灵均听不着师徒双方的心声言语,只是倍感委屈,继续拽着老爷的手,因此需要跟个螃蟹似的横着走,小声嘀咕道:“我这不是习惯了小心驶得万年船嘛,走多了江湖,擅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先前发现那位纯阳前辈在渡船上边,多看了两眼郭竹酒,用书上的话说,就是一句‘目露赞赏神色’,我担心是个道貌岸然的家伙,遇到了心怀不轨的歹人,就想着去帮忙摸摸底嘛。郭竹酒,你在老爷这边告刁状,怪伤人心的。老爷,你这么不分青红皂白,我心里边怪难受的。”
陈平安呵呵一笑。
阮邛,魏檗,崔诚,陆沉,崔瀺,陈清流,碧霄洞主,道祖,至圣先师,郑居中
这一连串名单,随便挑三个去“挑衅”,随便选,恐怕都是一个让人崩溃的天大难题。
让一个飞升境大修士,闭着眼睛挑选,也要道心不稳。
碰运气?即便运气最好,选中了兵家圣人阮邛和北岳山君魏檗,还得再挑一位,怎么办?
更别提陈灵均如今才是元婴境的修为了,难怪这么多年最大的野心,就是挨了一拳不被打死。
早年刚刚跟随陈平安到了小镇,就在铁匠铺子那边,当面大骂阮邛老不羞,一大把年纪了还敢跟我家老爷抢,打你半死
后来拍过一个年轻道士的肩膀,还不止一次。青衣小童事后复盘,得出一个结论,我咋个知道对方是个十四境嘛,怨不得我。
在魏檗那边,自己老爷不在就是魏山君,自家老爷在时魏老哥,早年曾经在披云山那边吃了闭门羹,伤透了心,提起毫无义气可言的魏檗一次就我呸一次,狠狠吐口唾沫在地上,拿脚尖拧了又拧,再蹲下身询问魏兄你咋个回事啦、怎么躺地上不起来
当年见着了国师崔瀺,没认出对方身份,青衣小童曾经撂过一句狠话,要想见我家老爷,你就得先打死我,再从我身上跨过去。
在北俱芦洲认识的新朋友,白忙,陈浊流,其实都是一个人,结果与那一起吃过顿结结实实牢饭的白忙,双方道别之际,觉得好哥们喝高了说混话,一条当时才是金丹的御江水蛇,跳起来就给了斩龙之人的脑袋一巴掌。
有少年道童骑牛从东边进入小镇,陈灵均刚好瞥见,便按下云头,拍牛角,还说“我家山上多草”,“一听到吃就有悟性了。”
最后青衣小童还好心好意建议“道祖”,最好改个名字
听说那个一身白衣的读书人,自称是好友的徒弟,就认对方当了世侄嗯,这个低了一辈的便宜世侄,就是白帝城郑居中。
陈灵均的这份江湖履历,还能够一直活蹦乱跳,用朱敛的话说,就是见过命大的,没见过命这么大的,陈灵均上辈子得是做了多少的好事,积了多少德,这辈子才能够如此福大命大。
朱敛极少有想不明白的事情,在陈灵均这边,思来想去,确实是吉人自有天相,确实只能如此解释了,否则就无解。
陈平安笑道:“其实崔东山有邀请你去青萍剑宗,被我拒绝了,我登船之时,崔东山犹不死心,还想要砍砍价,希望能回心转意,放你去仙都山,给我骂了一通。”
陈灵均啊了一声,双手叉腰,大笑不已,就说嘛,大白鹅忘了谁都不可能忘记陈大爷嘛。
郭竹酒当然知道真相,师父骗人呗,一个就真信了,所以虽然事情是假的,开心却是真的,傻子有傻福。
陈平安笑道:“竹酒,给你做了个竹箱,回头试试看,背着合不合适。”
郭竹酒眼睛一亮,神色雀跃道:“好,极好极好,一直跟我奔波劳碌的小竹箱,终于有个宅邸可以落脚了!”
看架势,她好像暂时不打算归还那只小竹箱给裴师姐了。
陈灵均瞥了眼郭竹酒,唉,长不大,是个憨憨。
陈平安转头笑道:“泓下,云子,跟你们谈点事情,边走边聊。”
水蛟泓下,一袭黄衣,亭亭玉立,居山修行多年,自有幽人独立之仪态。
她跟云子的道号,都是崔东山帮忙取的。
在陈平安看来,只说泓下的容貌气质,其实不比黄衣芸差多少。
陈平安是 不假,可又不是个全然看不出女子姿容好差的傻子。
陈平安笑道:“这趟桐叶洲之行,不是三两年就能回落魄山的,我估摸着短则七八年,长则十几年甚至是二十年都有可能,不过放心,你们肯定不会白忙活的,比如泓下这边,青萍剑宗会帮你以功劳换取未来走渎的那个名额,即便功劳不够,崔东山也可以帮忙补上,至于云子,将来崔东山那边也有安排。”
泓下轻声道:“山主,其实我自己攒了些家当。”
她在黄湖山,潜灵修性极久,差点就可以成为骊珠洞天昔年台面上最大的五桩机缘之一,那么泓下的修道资质如何,显而易见。
按照崔东山的说法,泓下只要肯老老实实修行,不去惹是生非,捞个仙人境不难。
陈平安笑道:“一来大渎走水,不管是宝瓶洲的齐渡,还是桐叶洲那条新大渎,都不是光靠钱就能办成的,再者这是公事,没有让你自掏腰包的道理,何况以后等你跻身了上五境,若想开宗立派,需要花钱的地方,茫茫多,只有你想不到的地方,就没有你钱够的时候,多攒点,总是好事。”
精怪走水,走江化蛟,尤其是想要走渎成功,关隘从来不只在走水过程中的凶险,更在大渎之外。
例如北俱芦洲的那条济渎,历史悠久,拥有三位水正,但是斩龙一役之后,在陈灵均成功化蛟跻身元婴境之前,一洲历史上还没有水裔走江成功的例子。根源就在于大渎沿岸,没有任何一个王朝、仙府山头,连同大源崇玄署云霄宫、浮萍剑湖、水龙宗在内,没谁敢说自己能够保证一位水族走渎的畅通无阻,因为很难不被其他势力刻意刁难,整条大渎的水运,等于是被切割成一段一段的,最关键的,还是水族走江,尤其是蛟虬走渎,都会带走相当一部分水运化为己用,再将大渎水运归还给大海。
何况走水之属,不管是什么出身,行云布雨是天性,很容易兴风作浪,洪水滔天,惹来水患,沿途王朝国家要么无力阻拦,撒手不管,那么两岸的洪涝灾害就是一场“天灾”,可若是早有布局,负责收拾烂摊子的练气士,就要耗费大量的自身灵气,而修士积蓄的天地灵气,归根结底,还不是神仙钱?何况这种损失,既是实打实的一大笔神仙钱,更涉及到了国祚和山河气数。
事实上浩然九洲的大渎,皆是差不多的情况,导致水族尤其是水蛟,极难通过走水来提升境界,但是现在出现了一个例外,就是宝瓶洲的这条齐渡,被大骊朝廷完整掌控在手中。所以据说如今一洲蛟龙后裔、水仙之属,都在排着队,四处打点关系,苦苦等待大骊礼部颁发那道价值连城的“通关文牒”,在此之外,大骊京城朝廷和陪都那边,已经着手创建九座道场水府,可以供修行水法的金丹地仙闭关,有希望出现九位崭新的元婴境。
因此桐叶洲那边,如今最希望凭空出现一条崭新大渎的,练气士当中,当然是那些有望通过走江来提升境界的川泽水精灵怪。
就像蒲山附近的“东海妇”寇渲渠,之所以会找到埋河碧游宫,就属于与水神柳柔“借用水路”。
如今人神鬼仙,身在世间,何处不是江湖。
只说箩筐里边的书信之一,其中就有一封,来自旧钱塘长出身的大渎淋漓伯,曹涌询问陈平安能不能帮忙水府,与大骊朝廷讨要一个额外的走渎名额,曹涌说话直接,说淋漓伯府是有一个既定名额的,但是已经送出去了,但是还需要一个,好像长春侯杨花那边,就没打算使用那个名额,所以不知陈山主能否帮个忙,先与杨花通个气,等于是长春侯府将名额转送淋漓伯府,想必大骊朝廷那边肯定不会阻拦,只要陈山主愿意牵线搭桥,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泓下喜欢幽居道场潜灵养真,却半点不怀疑山主是在试探人心,可若是换成崔东山来问,估计她这会儿就已经心惊胆战,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表明心志了。
所以泓下就只是心平气和说道:“山主,我从没有开山立派的念头,我知道自己的斤两,这辈子只适合独自修行,靠着水磨功夫笨法子,一点一点增长修为,根本当不好什么开山祖师,别说是一座宗门,就算是只有几十人的那种小山头,我也注定当不好开山祖师, 所以长久待在落魄山,碰到这样的事情,能够为宗门做点事情,再返回道场继续修行, 就是最适合我的选择了。 ”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落魄山已经有了小米粒担任右护法,你可能也猜出来了,我是打算让陈灵均担任左护法,如此一来,就不可能再有更多的护山供奉了,所以你在落魄山,即便跻身了玉璞境,甚至是以后大道成就更高,只说在身份这一件事上,落魄山实在无法给你更多。”
泓下微笑道:“这件事,估计只有景清仙师自己没看出来了。”
在山主这边,泓下是不那么拘谨的。
但是在霁色峰祖师堂,或是在祖山集灵峰那边,都由不得她不紧张,这也怪不得泓下,在落魄山,不是剑仙,就是武学宗师,练气士的元婴境算个什么?
用如今已经是闺中好友沛湘的话说,整个落魄山,就数她们俩最尴尬,俩元婴境,还不如小米粒的洞府境来得轻松惬意呢,这地仙境,高不成低不就的,刚好就是个给人看笑话的境界。
陈平安忍俊不禁,“所以你如果愿意的话,我可以跟崔东山提个建议,由你和裘供奉,一起担任青萍剑宗的护山供奉。”
我主动给青萍剑宗送供奉,跟崔东山这个当学生的在那儿挖墙脚,是两回事。
泓下脸色微变,连忙摇头道:“山主好意心领了,只是我宁肯在 ,也绝对不敢去崔宗主身边当差。”
陈平安笑道:“看来崔宗主口碑堪忧啊。”
泓下会心一笑,保持沉默,不认可,不否认。
山主又不会胡乱嚼舌头,今天这些对话内容,传不到崔宗主那边去。
陈平安朝陈灵均那边招招手。
青衣小童立即摔着袖子,大步流星。
陈灵均终于逮着个说教别人的大好机会,润了润嗓子,语重心长道:“云子啊,不比在这边,有我罩着你,到了青萍剑宗那边,你境界不高,换了个新地盘,又需要经常跟外人打交道,人生地不熟的,记得收一收脾气,出门在外要与人为善,多交朋友,可别仗势欺人,别稍微遇到点磕磕碰碰就跟人呲牙咧嘴,气量大一点,坏了咱们落魄山的名声,老爷不收拾你,我也要收拾你,一定要多学学我,逢人就笑脸,遍地是朋友,切记切记!”
云子默然点头。
大概整座落魄山,只有云子,最为坚定认为这位灵均老祖是真有本事的,甚至是很有几分由衷仰慕的。
陈灵均双手负后,点点头,转头望向泓下,“泓下,是大姑娘了啊,只是要千万小心,外边的风气,到底不比咱们这儿淳朴,你尤其要多注意那些瞧着人模狗样、年轻有为的谱牒修士,可别听了几句不花钱的花言巧语,就对那些绣花枕头神魂颠倒,算了算了,女大不中留,估计你现在也听不进去,无妨,我回头与米首席打声招呼,让他帮忙把把关,话说回来,要是真有合适又心仪的道侣人选,你也不用太过矜持,女追男隔层纱,你模样又不差,只要对方不眼瞎,保管手到擒来。”
“云子就是个糙胚子,所以我就要叮嘱他别惹事,遇事能忍则忍,你不一样,千万别怕惹事,有我,还有米首席帮你撑腰呢。”
青衣小童老气横秋得就像个爹,在给一双即将远游的子女面,面授机宜,反复叮咛。
泓下笑着不说话。
耐着性子等到陈灵均絮叨完毕,陈平安这才笑着从袖中摸出两只青瓷水呈,“算是我的临别赠礼,预祝马到成功,万事顺遂,早去早回。这两份礼物,品秩差不多,你们自己分,各自看眼缘挑选吧。”
都是陈平安从水龙宗那边得来的,北宗孙结送了一对牛吼鱼,南宗邵敬芝赠送了一只别称“小墨蛟”的蠛蠓。
不过两件鹅黄、莲青色砚滴是陈平安自己另配的,在这处州,反正就数瓷器最多,陈平安是行家里手,眼光自然不差,挑选的都是半官窑旧物。
陈灵均伸长脖子,眼馋得很,就就对云子挤眉弄眼,暗示对方有点眼力劲,先大大方方收下,再偷偷借我耍两天。
不曾想云子这个愣头青,就那么直不隆冬点头道:“景清道友,我明白了。”
陈灵均愣在当场,你明白就明白,心里明白就好了啊。
果然,脑阔上立即挨了一记板栗,打得陈灵均立即抱头。
之后风鸢渡船靠岸,落魄山掌律长命,泉府韦文龙一行人都走下船。
泓下,云子和少女崔花生,与山主陈平安各自行礼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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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夜,一路晃荡到山顶的貂帽少女,看见了个腰悬抄手砚的清秀少女,独自坐在栏杆上,双手轻拍栏杆,眺望远方。
呦,小丫头片子,年纪不大,境界不高,其中有把本命飞剑,还是有那么点意思的。
就这么个看着没啥特殊的小姑娘,真能对付那个已经是止境武夫的裴钱?
谢狗脚尖一点,一个蹦跳站在了栏杆上,双臂环胸,目视前方,随口道:“喂,想啥呢。”
“喂,想啥呢。”
谢狗愣了愣,“干嘛学我说话?”
“干嘛学我说话?”
“小姑娘,你脑子有病吧,小心我对你不客气啊?”
“小姑娘,你脑子有病吧,小心我对你不客气啊?”
“我是白痴!”
结果那个少女不再鹦鹉学舌,而是转头,朝谢狗竖起大拇指。
谢狗揉了揉下巴,小姑娘家家的,咋个这么不可爱呢。
郭竹酒说道:“听我师父说,你有一万多年的道龄了,也没把自己嫁出去,老姑娘啊。”
谢狗一时语噎,闷闷道:“你懂个屁。”
“你懂个屁。”
“郭竹酒,你再这样,我可对你不客气了。”
“哦。”
谢狗冷笑一声,终于不学我说话啦。
结果那少女又开始重复道:“听我师父说,你有一万多年的道龄了,也没把自己嫁出去,老姑娘啊。”
谢狗有点憋屈,打又打不得,毕竟是陈平安的嫡传弟子,如今在谱牒上边,还是等于半个关门的小弟子。
骂好像又骂不过啊。
要说只是泼妇骂街,谢狗在小镇那边是学了些本事的,可问题是这个叫郭竹酒的小姑娘,脑子和思路很怪啊。
谢狗都怕自己骂了半天,结果小姑娘一句不还嘴,再朝自己递出个大拇指,谢狗都觉得自己能憋出内伤来。
郭竹酒诚心诚意安慰道:“没什么,我身边,多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谢狗坐下身,不太想跟郭竹酒聊天,只是来都来了,就这么走,面子上挂不住。
郭竹酒从袖中摸出一支竹笛。
不知名的曲子,笛声空灵悠扬。
四下无人处,明月分外明。
天地寂寥时,笛声尤其清。
“还蛮好听的,青天鹤唳,云外龙吟,声在庭院。”
谢狗等到郭竹酒收起竹笛,先点评表扬一句,笼络笼络关系,再随口问道:“想家啦?”
郭竹酒答非所问,“在避暑行宫那边,师父说读书人说过,校书能为古书续命。”
谢狗点点头,“校勘书籍,就是纠错,书上书外道理相通,你师父说这句话,还是有点深意的。”
郭竹酒咦了一声,转头讶异道:“师父怎么骗人,你不是个傻子呀,我差点以为咱俩没啥共同话题呢。”
如果只听前半句,谢狗想砍人,可是再加上后半句,谢狗一时间竟是不知如何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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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昨天写朱敛是远游境,属于笔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