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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奇的宋君鸿留了下来,鲁如惠把余下几句弟子们一直送出门外,这才返回回到屋中来。
宋君鸿好奇地问道:“山长,却不知留学生下来所为何事?”
鲁如惠喝了一口茶汤,这才饶有兴趣地看了一眼宋君鸿,缓缓开口问道:“你认识一位叫丁蓉的姑娘吗?”
听到丁蓉的名字,宋君鸿心下一阵难过。他黯然地点了点头,答:“学生认识她。是学生少年时的一名故乡好友。可惜在四年前已经香消玉陨了。”
“哦?是吗?”鲁如惠奇怪的反问了一句:“那为什么一年前会有一名自称是叫丁蓉的女子找上岳麓书院点名要找寻你呢?”
“什、什么?”宋君鸿惊的站了起来,结结巴巴地问道:“山长,你可莫要戏弄学生。”
“我戏弄你做甚。”鲁如惠遂把那名女子的年纪相貌跟宋君鸿描述了一下。
没错,的确是丁蓉!
丁蓉还活着!确认了这个消息的宋君鸿激动不已,脸上满是兴奋的表情。
丁蓉是他的好朋友,可偏对他一片痴心他来不及应答,就先为他而赴难了。宋君鸿先前一直以为丁蓉落水而死,心里一直难过的无以复加,更是觉得自己亏欠这名好姑娘。
现在听说他尚在人世,心中突然有了一种喜悦的想哭的冲动。
太好了,直是太好了!
不过,自己三个来月前还刚回过岳麓书院一趟,怎么就没注意到丁蓉的下落呢?
突然联想到宋金之战时烧到书院门口的战火,刚刚高兴的心又悬了起来。
他哆哆嗦嗦的问:“金兵侵扰岳麓书院时,丁蓉姑娘可曾、可曾......”
可曾后面的话他不敢说,好不容易有个死而复生的喜讯,他很怕再听到丁蓉再次遇难的消息。
“丁蓉小姐并未受当时书院的战火波及。”鲁如惠摇了摇头,说道:“因为当时你已去了临安参加刘云飞的婚礼,所以我把消息告诉她后,丁蓉小姐就赶在金兵来临之前就已经告辞离开了。”
他赶紧问了一句:“丁蓉姑娘可曾提过她要去往何处?”
“当然是去临安城找你。”鲁如惠意味深长地看了宋君鸿一眼。
去临安?那当时是多年找不到自己的,因为随后宋金战争爆发的消息传来,他担心家中父母的安危,又离京回潞县去了。
看来,自己和丁蓉又跑了个前后脚,总是缘吝一面。
不过,丁蓉能活着就好,自己总是有机会再找到她的。
就在宋君鸿激动难抑、浮想连翩的时候,鲁如惠又说了一句话:“不过,子烨我留你下来,倒并非纯为此事。”
啊?还有别的事情?
鲁如惠沉吟了一下,才又说道:“只是此事可能会让你为难,却不知你是否能愿意呢?”
宋君鸿平复一下自己还有些激动的心情,起身冲鲁如慧拱手说道:“君鸿但凡力所能及,便绝不会推辞。老山长,您如果有什么需要君鸿效劳的事情,只管吩咐。”
今晚他一直喊鲁如惠为“山长”,而非“大将军”,便是以弟子的立场来回复。
如果喊“大将军”,则鲁如惠尽管勋衔官阶都比自己高,但却终非自己的直系领导,所以鲁如惠的话他就可从可不从。
但弟子立场就不同了。
与礼崩乐坏、道德约束力不断滑坡,社会中一切都以经济挂帅、以赤果果地利益为标杆的后世不同。此时人们很讲究个尊师敬祖,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老话儿就是指的这个这个时侯人们“愚昧”的思想。何况有宋一代,程朱礼学大行其道,礼教大防看的极重。一个官员,如果你敢顶撞驳斥上司,说不定还会有不少人称颂你为人刚正不阿,但你若是顶撞自己的老师,对其不敬,那么出门时都能被人们的唾沫星子给淹死。
当然,宋君鸿一直以山长想称鲁如惠,一来这是私人场合,宁可用师生礼来相处,也显得亲近大方;二来他也完全相信鲁如惠的为人。
应该说,宋君鸿很尊敬鲁如惠。在这个时代里,有两位老师都对他照顾很多,也影响巨大。一个是郑知庆,已经在宋金之战中为保护乡邻们已经壮烈殉国了;另一位便是眼前的这位鲁如惠,所以如果能帮这位可亲可敬的老师分忧解难,宋君鸿也是完全乐意的。
“你先不用急,听我说完,再考虑答不答应。”鲁如惠和蔼地笑了笑。
“老山长请示下。”
“是这样的,你们几位如今各有所成,我很高兴。可我完全没有想到你居然也会投笔从戎,这多少有点令老夫想起了自己少年时的事情。”鲁如惠突然无限感慨的说道。
宋君鸿点了点头,说道:“学生听恩师郑知庆提到过和鲁山长的这些往事。说过来您们两位恩师都是经历过“靖康之耻”的人。当年您二人都是靖康那一年去大宋朝旧都汴梁赶考的举子,却不想社稷倾颓、山河破碎只在一瞬间随之而来,您二人含痛负耻,决定一起投军报国,这才有了今日我大宋在金寇的铁蹄践踏下仍保有的半壁江山,也有了您这样一位举世尊敬的四朝护国名将。”
“嗨!什么四朝名将啊。”鲁如惠长出了一口气,说道:“我只是做了一名有血性的男儿应做的事情罢了。”
他缓步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望向夜幕里无数闪亮的星星,又继续说道:“当年和我一起并肩奋战的老兄弟们基本上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两年前连郑危舟都走了,只剩我一个人孤单地依然在这战场上驻着刀。有时我想:那些老兄弟们如果在天有灵,或许会希望能看到我们大宋子孙会有赶走金寇、还我山河的那一天吧?就是凭着这么一股子执念,我才顽固地活到现在、也战到现在!”
说到这里,鲁如惠似是想起了以往军中的袍泽们,眼中泪光浮动,那些一起并肩而战,舞旗而歌的日子,是他一生也不愿忘掉的宝贵过往。
宋君鸿不敢打搅鲁如惠。他不知鲁如惠在想什么,但他望向鲁如惠,觉得对方的眼睛里分明有什么东西在如星光一样闪亮。赤诚而神圣!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啊!辛稼轩端的写的好诗。五十年戎马生涯,唯有此句可直抒胸臆。”鲁如惠顶着冬末春初撩梢的寒风叹息道。怅惘了半晌,然后才缓缓关上窗户,又转过身来注视着宋君鸿问道:“可如今我已垂垂老矣。廉颇虽勇,尚能饭否?”
自古名将如红颜,不许人间见白头。
宋君鸿想开口说些“烈士暮年、壮心未已”之类的话安慰下鲁如惠,但他添了添干燥的嘴唇最后却还是把这话给咽了回去,鲁如惠不是那种软弱的人,更不是自我欺骗的人。
鲁如惠说道:“可能真的是老了的缘故吧,我最近时常会梦到以前的那些老兄弟们。但他们都已经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这世上继续早就不应该属于我这个年纪人的奋武。我想——这是老天爷给我的机会,或许,已经算是最后的一次机会了。”
“纵使我不能亲自跃马扬刀直捣黄龙府,但我也要留下可以继承我们这些老兵们遗志的种子。为了不至于在我与他们九泉相逢时愧对他们,所以眼前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如何为大宋军旅培育这些种子。”
“所以,我才甘受人怨,向朝庭提出了调将练兵之策。”鲁如惠幽幽地说道。
“学生已经听说了山长的那份奏表。”宋君鸿点了点头:“知山长者,谓之心忧;不知山长者,谓之何求!”
“知我与否,老夫土埋半截的年纪,已经不甚在意了。”鲁如惠洒脱的笑了笑:“我只希望这些种子能培育出些参天栋梁之材。”
“世人皆谓我调将练兵是在练东南诸路之兵,却不知其实更是借东南诸路之兵以练将。”鲁如惠突然非常严肃地说道:“能屈能伸,能顺能逆,才是真的可造将材!”
宋君鸿也神色一凛:“学生当谨记山长教诲!”
鲁如惠望向宋君鸿笑了笑:“光谨记还没用,与其坐而论,何如起而行?”
宋君鸿愣了一下,脑中迅速地反应了过来鲁如惠意中所指,他惊讶地求证道:“山长莫非是要君鸿也、也同往东南诸路不成?”
“确有此意!”鲁如惠很肯定的说道:“东南练兵,练好了与国与民皆是天大的好事。退可铸长城以保大宋宗庙无虞,进可挥虎狼之师进击金寇还我河山。”
“山长练兵之志原来不仅在于守卫东南诸路?”宋君鸿惊讶地问道。
“力有不逮时,防守也是进攻。兵强马壮时,进攻也是防守。宋金两国争战已有半百之年,早成累仇。对我大宋子弟来说,能直捣黄龙、观兵城下的才是好男儿。”鲁如惠爽朗地大声说道。
宋君鸿有点讶异地望着眼前这个已经年近七十的老学究竟然发出了比大多数年轻人还要振奋的慷慨之气,不禁又惊又羡。
不错,这才是吾师!
宋君鸿突然觉得自己的血似也跟着热了起来。他向鲁如惠一揖道:“学生愿跟随山长,刀山血海,生死相随!”
“好!”鲁如惠高兴的一合掌:“昔日你我师生相会于书山文海,今后你我可共征于刀山血海。”
“不过,你可不要后悔哟。”鲁如惠笑着问道:“种慎虽然小气了点,但却也算是个惜才爱才之人,你留在临安城,一样会平步青云。但东南诸路却是要艰苦的多,军中的待遇更是无法与捧日军这种上三军相比的。你可要想清楚了?莫说山长拐带了你。”
“身外之物,学生并未太在意。临安城虽是繁华,但跟山长的志向一比却不过是养鸟雀的金丝牢笼了。君鸿想的很清楚,与其守着厚遇高俸而虚度光阴,不如跃马千山,人生快意。”宋君鸿很肯定的答。
鲁如惠笑了起来。不错,这也才是吾之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