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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节 兴亡转瞬斗秋虫(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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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在见到太皇太后时的惊讶外,整场大典还是有惊无险的完成了下来。仪式完成后,群臣与宗室、妃嫔们都一一散去,只有太皇太后依然在弟弟吴大嘴的陪同下,在赵玮的四重帝王专用棺椁前默默哀伤。赵、陈、余、彭、刘、韩六人又互相比了个眼色,默契的跟在太皇太后身边,不肯离去。

    良久,太皇太后回过身来,对身前侍立的群臣们说道:“你们替瑗儿定的庙号是‘孝宗’吧?这个名号起的好哇!”太皇太后一提起这个庙号又老泪纵横,数十年来的往事再次不断的翻涌眼前,边泣边说道:“不错!瑗儿是个好孩子,对我和高宗皇帝也极尽儿臣之道,他当得起这一个‘孝’字!”

    赵玮虽不是她和赵构的亲生儿子,但却是她亲手抚养长大。吴氏无亲子,故对赵玮便视若已出,母慈子孝,一时曾传为佳话。而赵玮也的确是一位极孝道的人,哪怕是在他已经即了皇帝位之后,对她和赵构的恭孝之态也不见有丝毫的改变。

    “先皇帝足为天下孝子的楷模。”赵汝愚也跟着轻轻的回复了一句。

    “可惜了,惇儿这个不孝的东西!”提到赵惇,吴氏压了一肚子的火气,终于在面对着赵玮的棺椁时爆发了出来:“连自已的父亲去逝了也不愿来参加下葬礼!”

    “官家只是心疾太重,一时迷糊罢了。”尽管对于皇帝的言行他们这些大臣们也大为不满,但此时仍是只能往轻里说。

    “迷糊?百姓迷糊是害了一人,皇帝迷糊却是害得一国!”太皇太后怒道:“这样的皇帝,与国与家又有何益?早知如此,还不如换个人当皇帝,也省得瑗儿的身后事如此凄凉!”

    或许吴氏只是在气头上说说气话,但赵、陈、余、彭、刘、韩六人却是如雷击顶,韩侂胄更是和几人一连换了几个眼色。

    天黑时,韩侂胄向其中一人躬身说道:“大人,或许我们也可以考虑一下那件事了。”

    “你指你们家贤儿提的那个?”那人望了眼已经完全漆黑的夜幕说道:“你容我再想想,你知道的,这个决定着实是太难下了!”

    到了二月,京中的会试按期举行,但除了礼部已经没多少人在意这件事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太上皇葬仪之后的一些大动作给吸引去了。

    伴随着太上皇哀讯传出后不久,就又是一系列的朝中巨大人事变大。

    首先,是五十多岁的枢密院副使、英国公刘诺为山陵使。

    山陵使是专门具体负责帝王丧葬事情的重要官员,非德高望重者不能担任。但这个官职却并不见得人人都喜欢去担任,因为担任这个职务的人,往往必须要辞去自己其他的职务,来专门全心全意的负责帝王的丧葬。所以这相当于是一种体面的离职,新朝的皇帝既位时,往往便会让上一代中某位较得宠且权重的高官去任这山陵使,其一可表达了自己对前任皇帝身后事的重视,其三对外展示了此老臣与先皇帝一心相随的美德,其三更可借机让这位老臣主动从目前自己所占据的位置上挪出地儿来。

    就和宋太祖的“杯酒释兵权”一样,这也算是大宋朝的一种帝王之术,一种可以兵不血刃完成权力交换的“祖宗家法”。

    刘诺可以说是太上皇时代最要紧的重臣之一,隆兴北伐之时,他曾是统帅虞允文倚为左右手的重要人物,因将后方物资工作做的滴水不漏而受到太上皇的嘉奖。也因此,刘诺是个偏向抗金派的文官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实,甚至有的人还在私下里揣测,他会否也是朝中神秘的“黄龙党”的可能党魁。

    紧接着,权刑部尚书京镗贬谪襄州;

    参知政事陈骙行贬谪抚州;

    秘书少监孙逢吉罢官;

    ............

    连皇家亲戚的韩侂胄也被左迁出京了。

    仅在短短的两个月间,朝中的重要职位上接二连三的发生人员变动,虽然并没有多少人因此而被处死,但降职、流放,甚至下狱的四品以上官员就达三十多位。对朝政关注的人可能会细心的发现,这次受到这些处罚或降职的人大多数都是主战派,因此,短短两个月间,朝庭的抗金派势力大损,以前一直在朝堂上为抗金咬牙呼吁的人都被赶出了临安京,从此远离了权力中枢。

    即便如此,也多亏了大宋朝有不轻易杀臣子的“陈规”在,否则此时说不定已是人头滚滚了。

    可不管外面的事情闹的都要翻了天,有些人在自己的小家里仍勉强可以算是水平风静。赵汝愚正在自己书房里看书,他称病不朝已经有多日了。

    这时突然其三子赵长正走了进来,说道:“父亲,赵彦边大人又来了?见是不见?”

    “唉,算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让他进来吧。”赵汝愚放下手中的书本,苦笑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未几,赵彦边走了进来,按族谱上排,这两人也可以勉强称得上是一声“平辈兄弟”,赵彦边也是赵氏的宗亲,不过他的血系比赵汝愚还要远,都只能算是旁支的旁支。他一年前升得工部尚书,和赵汝愚两人,算是宗室中唯二在朝堂上凭才干与资历得以高位的人了。

    也因着这一层缘故,本来算不是多么亲近的两人,便慢慢地变得熟悉了起来。

    “子直兄,天下已经沸沸扬扬,你还在这斗室之中安若泰然啊?”一步迈进赵汝愚的书房,赵彦边就急切的喊道。

    “行远,你先喝口茶,慢慢再说。”瞅着赵彦边满头的大汗,赵汝愚让儿子给他倒了杯茶汤亲自奉了过去。

    “唉,心火如焚,我如何还喝的下去啊!”赵彦边接过了茶盏,随手便放在了一旁的桌几上,连动也都没动。

    “子直兄打算称病不朝到什么时侯?”赵彦边劈头盖脸的直接问道。

    “现在就算上朝有用吗?官家不理事,政令全出自李后,莫非行远你也希望我去拍那李皇后的马屁?”赵汝愚笑道。

    有人失意,自然就有人得意。随着主战派的被清理出京,李皇后一党的亲信获得了大量的提拔机会,内外勾结,李皇后立即掌握了朝政。赵汝愚虽不是死硬的抗金派,但必竟也是心高气傲的一个人,从不肯依附李氏。此时索性在家躲清闲,也省得与李皇后互相看着不顺眼面上还得装着和气。

    “子直兄你倒是逍遥了,可奈我们赵氏天下何?”赵彦边不满的说道。

    “那你们这几日想去找官家上谏,可曾如愿?”赵汝愚问道。

    一听赵汝愚提起这个,赵彦边脸色更加的沉重:“抗金诸大臣,都被驱赶离开了权力中枢。李皇后与其党羽更加的气焰嚣张,官家只是在宫中玩乐,大臣累奏不复,迁延多日,朝野忧虑日甚啊!”

    “官家不明,做丞相的就要抚持百官,养护天下。几位宰执大臣们怎么说?”赵汝愚继续问道。

    “右丞相李守乾是李皇后的人,自然是乐于见到眼前的局面;左丞相留正今日也称病他去了,现在除了李后一党,其他官僚几欲解散,人心益加浮动啊!”

    “长此以往,恐国将不国了!”赵彦边抹着老泪哭了起来:“难道我们便这么眼看着太祖太宗遗留下来的江山被人这么祸害吗?”

    赵汝愚端起杯茶来,细细的啜了一口,却并不说话。

    赵彦边怒道:“你只顾一个人躲得清闲,浑不顾这天下倾柞,万民倒悬!”

    赵汝愚无奈的把茶杯放下,苦笑道:“有时我还真是想辞官不作,然后悠游于泉林之下,做个安然的田舍翁。”看到赵彦边张嘴欲言,他挥手止道:“但你我同为宗室子弟,你既对当今局势心急如焚,我又怎么可能泰然的置身事外呢?”

    赵汝愚上前拍了拍这位老兄弟:“我之所以在办完太上皇的葬仪后立刻称病居家不出,便是知道李皇后必然迫不及待的要开始清算政敌,故一边避其锋芒,一边要看看她倒底要做到何种程度!”

    “这下你看到了?”赵彦边冷哼了一声:“孝宗皇帝尸骨未寒,李皇后就已经着手削理他的那批老臣了!”

    赵汝愚点了点头:“意料中事。不过没想到李皇后下手这么快。”

    赵彦边撇了撇嘴:“还不是欺官家不能主政。”

    “得志便猖狂!李皇后也太按讷不住了。”赵汝愚叹了口气:“看来时机也差不多了!”

    “什么时机?”赵彦边愣了一下。

    “走!陪老夫出去走走。”赵汝愚唤过了儿子来替自己换身衣裳。

    “去哪里?”赵彦边奇道:“你不继续韬光养晦了?”

    “去送送韩侂胄吧,听说他明天就要被勒令出京了。”赵汝愚答。

    “韩侂胄?”赵彦边惊讶的道:“他不是......”

    “对,他是目下最倒霉的黄龙党成员!”赵汝愚回身看了赵彦边一眼:“且他的很多政见其实也与老夫不合。但眼下我们还是应该同舟共济的。”

    说话间,赵汝愚已经着人帮自己换上了一身细麻的寻常深衣,戴上一顶软脚幞头。回身笑着冲赵彦边招了招手,便开始往外走。

    赵彦边几步跟了过去,满腹疑窦的问道:“子直兄,我仍是不明白,你葫芦倒底在卖的什么玄机?”

    赵汝愚回身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可万万莫要小瞧了韩侂胄,此人隐隐已有黄龙党内二号人物的趋势。一言一行,都在背地里影响着朝政。”

    赵彦边吃惊道:“你是不是有点过于高看他了?”

    赵汝愚摇了摇头:“你很快就会明白的。他绝对并非依赖世家余荫和皇家亲眷便尸位素餐之辈。几挫几起,智计、心志、勇气无一不远迈于常人。眼前虽又再次左迁,但我赌不论政局如何变动,他不久的将来必会再起。”说到这里,他仰天望了望浓烈的有些刺眼的晚霞,叹道:“何况,此人还是太皇太后的外甥。”

    ******

    此时,岳麓书院中的人们大多依然过的简单而悠闲。一株苍劲的老树下,一对师生正席地而坐,用一大堆的石子、木棍在地上堆放、比划着。

    “不对!跟你说过这一局地形会更加复杂,可你分兵还是过急了,难保不会让敌人钻了空子去。”王矢突然脸色一沉,怒斥道。

    “这正是学生的本意。”宋君鸿嘻嘻笑道:“正因为地形复杂,与其在敌人的埋伏前缩手缩脚,索性不如遍地开花,敲他一个无处藏身。小时我随父亲上山狩猎时怕有蛇虫,则不需挨个地方的细瞅,只要拿长棍四下扫上几棍子就可以了,此拨草寻蛇之计也。”

    “哼,就算让你找着蛇了,你的棍子还有多少?不怕反被蛇吞?”

    “打蛇不需要多大的棍子,只要能找着七寸处落手就可以了。”

    “那若我领一军为蛇,你领一军为棍,你能胜我吗?”王矢道。

    “你是老行伍,兵员素质肯定也比我这纸上谈兵的强,同样的兵力,我必输。”宋君鸿无奈的回答。但他随即又嘀咕道:“但这不公平,试想假如真个如此,那你也不用一开始费力地去利用地形设伏,直接对阵决战就行了。”

    “少废话,记下来!”王矢严厉的一瞪眼,宋君鸿只好老实的答:“是!”

    有宋一代,西北一直面临着异族的铁蹄侵扰,苦不堪言。所以文人竟相言兵,也并不是多么稀奇的事了。

    而过完年回来后,王矢更是在练刀之余,又给宋君鸿加上了军策课,俨然想把宋君鸿培养成一位既能坐镇中军运筹于帷幄之间,又能跃马扬刀决战于千军之中的一个亦帅亦将的全能型人材了。

    宋君鸿瞅了瞅天色,时间已经不早了,甚至伙房的饭点都过去了,也不知李孟春他们有没有给自己留下爱吃的酱肘子肉。

    “不用看了,今天不急着走,索性再多讲一会儿。”王矢一眼就看穿了宋君鸿的心思,冷酷地说道。

    不知为什么,最近这几天王矢“拖堂”的时间越来赵久了。似乎大有恨不得在这一两个月间将他们王家数百年将门积累下来的战阵经验全部都传授给宋君鸿一样。

    “您这是填鸭式教育!”宋君鸿抚着饥肠辘辘的肚子抗议道。

    “再敢多嘴,我就烤鸭式教育,你信不?”王矢把眼一瞪,甚是吓人。

    好在这时侯有救星来了,王玉田气喘吁吁的跑来:“王夫子,鲁山长请你前去议事。”

    “哦,知道了。”王矢怔了怔,但很快又恢复了冷崚。他转身对宋君鸿说道:“子烨,记住今天的课!有时不管你运筹帷幄多么久,到最后终是要在刀兵下见输赢。而那时,大概只有狭路相逢,勇者胜了!”

    “哦。”宋君鸿懵懂地点了点头,你一开始时不是说今天是讲地形与设伏吗?

    但想到那快要想疯了的酱肘子肉,宋君鸿很明智的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

    王矢叹了一口气,提起战刀走了。

    宋君鸿如蒙大赦,和王玉田一起撒腿飞奔回了屋里。

    “嗨,宋君鸿在吗?”正当宋君鸿把脸埋在一大盆葱拌酱肘子肉中时,院中的杂役老江头突然敲了敲门进来,从怀里摸出来一封信递到宋君鸿面前:“刚从京里来的!”

    宋君鸿赶紧把碗筷放到一边,擦了擦有些油腻的手指,拆开信件读了起来,不禁是越读越高兴。

    晚上时,宋君鸿来到了鲁如惠的门外,扣了扣门进去了。

    “山长,云飞兄他们来信了。”宋君鸿兴高彩烈的喊了起来。

    鲁如惠似有点失神,但很快就镇定下来,笑着说道:“他们在京中一切可好?”

    “都好!并且——”宋君鸿笑着扬了扬手里的信件:“会试的结果刚刚放榜,他们仨都如愿的中了榜。”说罢他把信递到了鲁如惠的桌上。

    “哦,挺好的。告诉他们,在接下来的殿试中继续努力,争取给我们书院再拿下一个状元回来。”鲁如惠嘴上虽这么边笑边说,但眼睛连瞄都没有瞄那封信。

    这大不寻常!宋君鸿暗暗想到。鲁如惠平易近人,更注重对学生的鼓励教育,要是在往常,他一定会把信件抽出来细细读上一遍,哪怕是为了礼貌也该如此。

    可鲁如惠并没有这么做。宋君鸿细细的瞅了他一眼,这两个月的时间内,鲁如惠的头发似又多白了一些。

    “山长,您......”宋君鸿吞了口唾沫,还是决定说道:“那外外贬和流放的大人们都是赤胆忠心的好官,或许终有再次复起的机会的。”

    这阵子李皇后操控朝政大肆贬抑抗金要员的事情,已是传到了这所原本安静的书院。不少师生听后都感到愤慨不平,惶论同是抗金派的鲁如惠了。宋君鸿心道鲁山长一定是在替他的这些朋友们的命运担心,便忍不住开口安慰道。

    自从得知已故太上皇离世的噩耗后,鲁如惠虽在一夜醉酒后表面又恢复了平静,但细心的宋君鸿还是发现他的神情一天比一天沉重了。

    鲁如惠对宋君鸿是有大恩的人,他不能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