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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君鸿再从鲁如惠屋里走出来时,来时路上那种对于自己能否顺利入读书院的担心已经全部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抬头看了看头顶无垠的天空,尽管夜幕已经完全笼罩了这座占地辽阔的山脚书院,但天空上的星星却也逐渐从无边的黑暗混沌中挤了出来,把无数细碎的光亮洒向这片大地。宋君鸿觉得今晚的星光似乎也比往日格外的亮敞些,他缓缓的吁出口气,感觉一下子如释重负。
“怎么样?”看到宋君鸿出来,柳丛楠和方邵立刻围了上来,好奇地问道。
“还好。”宋君鸿简单的回答道,勤工俭学的事情虽然将来一定隐瞒不住,但也没有必要今晚就和这几位初识的人细说。
“我可听说鲁山长最近心情不太好,他......他没有朝你发脾气吧?”方邵搓了搓手,有点担心的打探着。
“心情不好?”宋君鸿愣了一下,在屋里和鲁如惠攀谈了半天倒是没有觉查到这一点。他疑惑的瞅了瞅柳丛楠和方邵,见他们俩紧张的盯着自己看,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就连旁边的王玉田,似也是竖起了耳朵,好奇的等待倾听他的答复。
“没有啊。从我进去开始到现在出来,一直都太太平平的。鲁山长和颜悦色,颇有长者风度,还说今晚还没开学,不算师生,与愚弟仅以叔侄叙交呢。”宋君鸿轻轻地笑了下。
管他呢,或许鲁如惠最近的确有什么事让他烦心,但他总没必要把气都撒到他这个初次见面的小辈身上吧?至于自己觉察不到他的火气,只能说是这个人把自己的情绪和心事都隐藏的很深,想来也正常,能在朝庭里做过大官儿的人,应该多少都会具有一些“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吧?
宋君鸿心里没拿这个太当回事,口上便更是尽量说的轻松,听到了他的话,三人无不是感到安心,尤其是王玉田,闻言后仿佛颇为此松了一口气似的。
几个人又寒暄了几句,便听到又是一阵房门被推开的声音,抬眼望去,只见那个灰衣老者已经站在门口了。
“先生,我……”看到宋君鸿已经进去过了,玉玉田也有些着急,不待老者询问便上前打听道。
“已经到你了,进去吧。”灰衣老者截口打断道。
“谢先生。”玉玉田大喜。
灰衣老者微点了点头,也不再看门外这几个从他出来便装作老实侍立的学子,夹着一个大包裹就一声不吭的离开了。
他虽然看年纪已经年近五十,可依旧步伐矫健。
“既然如此,那我们便也先告辞吧。”柳丛楠笑言。
王玉田此时一心急于进屋见鲁如惠,哪有工夫与他们三人闲磨。忙一口答应下来,又唤过小斯来帮自己整了整衣衫,才迈步走进了屋里。
柳丛楠和方邵拉着宋君鸿向他拱了拱手,便转身往回路上走了。
记得程会说过会等侯自己一个半时辰,算算时间,从过来到和鲁如惠交谈,也不过大半个时辰而已,余下时间仍很宽裕,考虑到天气已黑,宋君鸿便已经不再好意思催促着柳、方二人和来时一样疾行,三人放慢了脚步,边走边聊着。
“看到你在鲁山长屋里那么久不出来,我还颇替你担心呢。”柳丛楠说道。
“那是你杞人忧天,我却说他不会有事的。中了吧?”方邵兴奋地把大手一伸:“愿赌就要服输,两吊钱,现在就拿来,省得你又耍赖。”
柳丛楠瞥了宋君鸿一眼,赶紧一折扇敲掉方邵伸到跟前的大手,低声斥道:“急个什么劲,柳某几时欠你赌帐不还过?”
“等等,你们俩刚才不会是拿我开赌盘了吧?”宋君鸿听着这话有点怪,扬起脸瞪着柳丛楠惊讶地问道。
“这个……,反正在外面等你着实无聊,所以和晋夫博个彩头。”被宋君鸿这一质问,柳丛楠脸上终于现出了一缕赧色,尴尬的解释道。
自己在里面为能不能入学而提心吊胆,不想他们却像看把戏一样干脆拿自己来作博。宋君鸿郁闷地抚了抚额,原本以为好命刚来就交到两个热心肠的同窗,谁知却是两位损友。
那些原本对于他们寅夜陪自己来找鲁如惠的感动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其实我们都相信你一定不会有事的。”看到宋君鸿脸上略有不豫,两人赶忙赔着笑脸解释道:“这不是看最近鲁山长训斥过不少同学,怕你也连带着受罪吗?”
宋君鸿翻了翻白眼,心道既然鲁如惠心情不好,那你们怎么在我进屋前不提醒我小心应对,却在我进去后立刻开盘设赌?尽管柳丛楠的这个理由很牵强,但他也的确不能为此再责难柳方二人什么。
三人今晚上初次见面,交谊尚浅,顶多算个萍水朋友,宋君鸿自然也不能以“失义”、“无礼”等来质责他们。实际上他们俩纵使赌自己会不会被连夜从书院的院墙上扔出去,宋君鸿也只能干瞪眼生气,无可奈何的。
他只好继续一边走着,一边继续装作没事人似的闲聊:“你们说鲁山长最近时常训责学生?”
“嗯,是的。”方邵点了点头,“前两日间飞云兄还被勒令抄书两个月呢。”
“两个月?”宋君鸿惊道:“这么久,误了功课怎么办?”
“没关系!”方邵大嘴巴一咧:“云飞兄已经在书院中待了三年,可算是我们中资格最老的学生了,什么功课没有学过啊?所以夫子们罚起他来,有时也远比我们敢罚。”
宋君鸿并不知道他口里的这侠“飞云兄”是谁,只是问道:“何以如此?”
方邵朝柳丛楠努了努嘴,“当时长青便在现场,可直接问他。”
宋君鸿把脸又转向柳丛楠。
柳丛楠说道:“原也不算什么大错。”他回忆起当日的情形,不禁有点失笑:“飞云兄他虽然久不出书院,但他的才学却无疑是我们几个中最好的,只是有些好饮。平常也总是以‘小李白’之名自诩。前阵子李教授布置了一篇策论让我们大家来写,到了交稿的日子时却独独缺了飞云兄的那一份。旁人找他不着,我却知他一定是在书院的酒窖中偷饮,急忙去找他。于是他便乘醉挥毫写下一篇,文章虽是写得花团锦簇,但可惜打翻了一坛子女儿红,整个卷子都让酒水给打湿了。结果李教授还没来得及欣赏其中的美辞高论,便先让那刺鼻的酒味给顶了一个跟头,随后便报到了当值的鲁山长那里。结果当鲁山长亲自带人去把他从酒窖中拎出来时,飞云兄已经醉的人事不醒了。连带着看管酒窖不周的高老头儿都跟着罚俸了半个月。”
宋君鸿听得瞠目结舌,原本以为岳麓书院名重天下,里面的学子一定是个个博雅守礼,却不想还有这等放浪光景。
“很多时侯,闻名也并不如见面的。”柳丛楠似是猜到了他在想什么,苦笑。
宋君鸿也摇了摇头,暗道名士怪杰们虽经常会有异于常人的举动,但却不知这位飞云兄倒底才学几何,能让柳丛楠和方邵如此挂在口边。好酒如此,倒真是有几分太白遗风。不过太白能恃才自傲,三杯黄汤下肚,就敢“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只可惜了鲁如惠并不是好脾气的唐玄宗。就算这位仁兄真的有七分太白酒量,三分青莲文采,此刻怕也只是是缩在书房中抄书抄到手指头抽筋了。
“这鲁山长脾性一贯如此吗?”宋君鸿还是及时把思绪给拧转了回来。比起那位从未谋面的倒霉仁兄,他还是更关心鲁如惠这个人要多一些,必竟郑知庆把自己介绍给鲁如惠,那么自己以后仍免不了要经常和他打些交道。
柳丛楠沉默了一会儿,叹息了一口气说道:“并非如此。鲁山长虽在朝中作过大官,但到了我们书院后却是一点架子都没有,和所有的师生也都总是笑眯眯的打招呼,说话的声音也都很少大过,不仅学院中的学生,连师长们也都很喜欢和他亲近。”
“是啊。”方邵也接口道:“以前要是出了什么事情,大家都宁可绕过主管学生生活的冷面孔程会而直接去找鲁山长央求帮助。”说到这里,他一脚踢飞路旁的一个小石子,像是遗憾那种日子一下子没了似的:“最近个把月来,鲁山长脾气大变,不少同学都受到他的严斥或责罚,所以大家对面他时也都变得提心吊胆的了。”
“怎么会突然这个样子呢?”宋君鸿疑惑的问道。
“嗨,还不是金人又来勒索,狗奸相李……”方邵愤愤的骂道。
但他话还没说到一半,就让柳丛楠截口喝断:“晋夫,噤言!”
“怕个什么,此处又没有奸相的爪牙!”方邵不忿的嚷道。但他随后还是瞄了一眼宋君鸿,又朝四周瞅了瞅。
有宋一代,朝庭并不是很打压民间清议,尤其是读书人批评朝政,更是两三百年来司空见惯之事。
但随着宋室南迁,士人们对于国破家毁之殇非常痛苦,对皇后一族的外戚与奸相的坑葬一气,搅乱朝政的忧虑和愤怒也日渐加深,因此对朝政的批评声音也几乎达到了赵宋立国三百年以来的前所未有之多。
民间的清议,本来一直也都算是影响大宋朝政的一个重要力量。但这一切都因为现今的庆元天子赵惇昏庸懦弱而失去了意义,皇后李氏一族不仅牢牢把持朝政,而且对民间的非议开展了弹压。
当年宋太祖鼎定天下后,曾在太庙立有一碑,上书两条给后世子孙的遗训:一曰不得亏待国宾柴氏;二曰不得以言事杀士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