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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子。
在孟摇光眼里,这是最适合用来形容荆野的词。
暴力,冷血,极端,喜怒不定,无法捉摸——是一个浑身上下,看不到一点点善良和人性的,披着人皮的魔鬼。
——不,或许,他这样的“恶”,本身就是人性的一种。
对孟摇光来说,荆野这个人,代表着足以压倒城池的乌云,代表着漆黑的暴雨,代表着破坏力惊人的海啸。
他是一个只会伤害别人的人。
在七岁到十三岁之间,很漫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几乎是看到他就会发抖,只是呆在同一个屋檐下就会做噩梦。
很难说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蛰伏,学会了伪装,学会了直视他的眼睛——但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想要杀人,是在亲眼看着他将好几个女孩子装上去往深山的货车时。
就像绑住一头猪或者一头牛那样,那些还未成年的孩子们,被他和他手下的人五花大绑,然后在某个深夜无人的,通往郊区的路面上,丢进了一辆真正装有牲畜的货车里。
彼时她就躺在一辆小汽车的后座上。
她探着头,悄悄地凝视着那个画面。
月色像盐一样洒满无人的公路,寂静的夜色里,货车上牲畜的叫声,混和着荆野手下和货车司机说话的声音,一起清晰无比地穿透了车窗,传进了她的耳里。
“这一批有点大啦,个个都满十四岁了,不好管哦……”
“锁起来不就完事儿了,不好管就打呗。”荆野的手下大多都是成年人,说话粗声粗气,漫不经心的,“打一顿不行就两顿,两顿不行就三顿,再不然就天天打,总会听话的。”
说着好像还觉得挺幽默,自己哈哈地笑起来。
“哎,还是想要年纪小一点的啊,越小越好,当童养媳养着,就费点口粮的事儿,不但能帮着干活儿,还能记恩呢,不像年纪大的能记事的,天天闹个没完,还可能出问题哦。”
“知道啦知道啦,下次下次。”那男人挥了挥手,“赶紧的给钱。”
“下次搞点年纪小的啊,男孩也要年纪小的,价格更高咧……”货车司机从车上勾下来一个蛇皮袋子,直接塞进了那男人的怀里。
男人拉开拉链往里看了一眼,月色透过缝隙,映亮了满袋子挤挤挨挨的红,红光映上他的脸,照亮一个无声咧嘴的大笑。
而车窗里,小小的孟摇光靠着玻璃,屏住呼吸,把眼睛睁到了最大。
她的视线从蛇皮袋中,落到两个男人身上。
他们两个都是相貌普通,身材也普通的男人,一个穿着简单的T恤长裤,看起来人模人样,另一个穿着老头背心,月色照着他瘦削的肩背,和带着晒痕的黄皮肤。
都是再普通不过的样子,简直随处可见。
可就是这样的两个人,落在年纪尚小的孟摇光眼里,却仿佛成了动画片里模样狰狞的魔鬼。
她浑浑噩噩,悄无声息,又将视线移到货车的车厢里。
那里面正在不断传出牲畜的哼唧声。
她知道,在那些恶臭的,挤挤挨挨的动物深处,有一个不大的铁笼子,那里面装着好多个女孩子。
那些都是她今天才刚刚见过的“新人”,都比她大好多岁,其中有一个还给了她一颗糖。
她原本以为她们能相处很长一段时间的,甚至想好了以后要给她两颗糖——可原来根本就没有时间。
原来她们只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小摇光的手藏在自己的衣兜里,她紧紧捏着那颗都快要融化的水果糖,只觉得呼吸越来越急促。
她想她或许永远都还不了了,这一颗糖的恩情。
彼时还未满九岁的小摇光并不清楚,那让她缩在车厢里浑身颤抖,呼吸急促,几乎下一秒就要破门而出的情绪到底叫什么。
可后来她懂了,那叫愤怒。
那是她除了痛苦之外,人生当中体会到的第二种激烈的感情。
然而就在她快要抑制不住扑出车门的时候,在两个还在对话的男人不远处,蹲在路牙上抽烟的,戴着兜帽的人突然转头,往这个方向瞥了一眼。
事实上他们之间的距离并不近,何况又隔着车窗与夜色,她分明绝对看不清他的眼神才对,可那一瞬间就像深冬极地的冰水从她头顶哗啦啦浇下来,没能来得及思考,她已经大脑空白地飞快缩进了窗下的阴影中。
而在她看不见的窗外,那人从路牙上站起来,噙着一点若有若无的微笑,指间夹着燃烧的烟,一步步朝小汽车走了过来。
那脚步声放大在女孩的耳中,激起浓烈恐惧的同时,也激起了海啸一般汹涌,却与暗夜中无声的,愤怒,以及屈辱。
小女孩在剧烈的恐惧的心跳里紧缩着身体,眼睛却在黑暗中睁得大大的。
她不知道自己在盯着哪里,她只觉得自己小小的身体仿佛被分成了两个部分。
一个部分在屏住呼吸,在为恐惧而蜷缩着,颤抖着。
另一部分,却魔怔一般地沉浸在暗夜里,在汹涌的暴怒中沉淀为极致的冷静。
在那个时刻,在那黑色身影终于来到窗边,降下一片晦暗阴影的时刻,她缩在车座上,用藏匿于恐惧下的另一半灵魂,魔怔一般地想——迟早有一天。
迟早有一天,我不会再这样缩在阴影里。
迟早有一天,我也会拥有能伤害他,甚至杀死他的力量。那颗小小的,藏在她拳头里的糖果,突然发出了极其轻微的碎裂声。
甜蜜的糖渣顿时粘满了女孩的掌心,直到车门被轻轻打开,她安静的闭上眼,就像真的睡着了一般。
而门外,月亮高挂夜幕,戴着兜帽的男人一手插在兜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冷冷银辉往后座上投下长长的黑影,站立良久后,兜帽下的薄唇突然轻轻一勾。
那是一个无声的笑。
·
“到了。”
被这一声喊回神来的时候,孟摇光才发现车已经停了好一会儿了。
她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又低头去看手里没能扔掉的一点碎屑。
——我现在拥有了吗?能给人以伤害,甚至杀死人的力量?
她举起自己的手,怔怔地呆了好一会儿。
直到车窗被人敲响,她转头看见陆凛尧弯腰看来的脸,读出他“怎么了?”的口型。
慢慢收紧手指,她露出一个微笑,打开车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