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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簌簌落,临安府大街小巷被雪淹没,城中四处皆白茫茫,沈烟寒冒着风雪等着他时,秦月淮在原章相府中带着人清点物品、洒扫归置,将章府翻得差些底朝天。
相府本就在大内近处,来往臣工都能看见动静,他命人将府门大开,事行得大张旗鼓、不遮不掩,很快,原相府被临安府府衙占用的消息就传到了大内之中。
赵元康甫一回了大内,就被赵猷再一次召了过去。
赵元康不免惶惶不安,临安府府尹这个差事并不如想象中的好当,他初初得权就遇到流民闹事,近几日被唤到御前的次数比他往前一年还要多。今日这一召唤,也不知是否还是为了流民。
赵猷捻了颗药入口,盯着赵元康神色莫测:“临安府府衙使用章府的主意,是你出的?”
这才多大一点儿的功夫,不想这事就捅到了他跟前,赵元康也猜不透是否齐宴背着他偷摸着上报的,毕竟他被赵猷直接派到了府衙,更猜不到赵猷对此是喜是怒,几番思索下,选择如实答:“不是,是齐少府尹的主意。”
赵猷眯了眯眼,喃声:“竟是他想的。”
赵元康偷觑赵猷的神色,刚抬眼还没看出个所以然,听赵猷又冷声问他:“除了章府,他可还有别的主意?”
赵元康立刻垂目,说道有的,连忙将齐宴提出的建设三个“园”的事一一汇报。
在赵元康心中,他万事顺着赵猷总归不会出错,比如先前肩上虽有个府尹名头,但看赵元永也没去扬州任职,他也识趣地没多插手临安府府衙事务,他谨慎、不张扬,为的,是心思深重、对谁都不信任的赵猷,看在他这个儿子听听话话的份上,最后将大权交给他。
但他只看到赵猷的表面。
赵猷确实谁都不信任,是习惯别人顺从听话,但能在关键时刻不顾父兄生死,率先就想着将帝位夺到自个手上的人,便说明他骨子里是个雷厉风行的狠角色。
这样的人,需要臣子服帖不假,但要甄选自个的帝位接班人,心底忌讳的,便是继承者软弱可欺,以致帝位有旁落他人的风险。
这样的心思下,赵元康万事小心翼翼的做派便是他顾虑的,尤其是,近期他知晓赵元康在三番四次与无视他帝王威严、已有专权之势的秦相府结交后,有些本就对过继来的子嗣不满的心思,便是想压也压不住了。
这会再听赵元康说临安府府衙内务,听出几乎所有决策都是那齐晏做的,先不提赵猷对秦月淮是怎样的看法,总之是越看赵元康越觉得他蠢笨窝囊。
赵猷的眼神愈发冰冷,赵元康因垂着目,对此浑然不觉,还在滔滔不绝:“……至于予泽园,齐少府尹说,宝石山南便有一荒地,原也是属于章相公的……”
“章相公”三字入耳,如此久违又如此熟悉,赵猷心思动了下,低声打断了赵元康的话:“你说谁?”
赵元康却以为他没听清,重复了一下:“属于章相公……”
话出口,他蓦地反应过来自己的失误,忙改口:“原相公。”
赵猷却已经没有心思再听赵元康的絮絮叨叨了,所服之药本就是调动情绪的药,“章相公”三字像在穿针引线,将他往前的回忆串了又串。
想当初,永兴三年,他的位子尚未如何坐稳,两位禁军将领就发动了一场兵变誓要废黜他,便是章浚组织起韩世忠等几位破了叛军,才有他复位之事,也是那一次,他才彻底看明白谁才是衷心耿耿之人。
永兴七年,金军南下攻楚州,势如破竹,再由他们猖獗下去的话,很快江南区域甚至临安府就会受到威胁,后果不堪设想,也是章浚提出的去西北大举兴兵反抗,打一个声东击西,将金军主力调过去,后来金军果真被牵引,江南之困被解决。
章浚也因西北的富平一战败了,被众多人弹劾诋毁,他曾半真半假地问他:“章卿没了好名声,可悔?”
章浚声沉有力:“只要大周无忧、官家安枕,莫说名声,便是死,又何惧?”
章浚别的不说,他的忠心他不疑。
而论“忠”,他此刻不免想到了另一人——那个背上刺了“尽忠报国”四字,曾因平定吉州、虔州被他赐予金线战袍、金带手刀、绣“精忠岳飞”战旗的将领。
药物作用下,许多平常根本不会这样简单生出的情绪轮番袭来,察觉身边的故人一个接一个已离去,赵猷心潮不住起伏,悲伤的情绪决堤,难以抑制。
赵元康口中还在絮叨,赵猷已不耐挥手:“退下。”
赵元康话语一顿,抬眸看,便见赵猷脸色奇差,眼框红透,眸中是他从未见过的痛色,禀了声是,连忙退出了两仪殿。
赵元康离开后,赵猷仰在御座上久久无法平静。
垂眼看,手边是一本虞允文新上来的再一本事关秦桧王琼的折子。
虞允文这种血性之人,议和那次就敢在早朝当众对人劈头盖脸破口大骂,更别说这折子是没人拦着的时候写的了,骂得是毫无顾忌——
“愚蠢货色!暗地里接济山匪歹徒,那群贼寇干的何等伤天害理的龌龊事?杀人、吃人,毫无人性!猪狗不如!”
“恬不知耻!受制于金人淫威污蔑杀害了岳将军,这会却在史册上将自个摘了个干干净净,罪责全推了出去,好个一家子的缩头龟!”
“……”
赵猷盯着那些骂词看了又看,半晌,他唤了个内侍进来,吩咐道:“去看看有没有永州来的折子。”
永州的折子自是有的,且数量众多,不过是被有心人刻意藏了起来,从不送到赵猷跟前,以免他再想起某些人起来罢了。
此事从大内传到孟长卿处时,孟长卿才睡醒。
孟四郎懒懒起身,撩开床帐,一身中衣松松垮垮,这位高门贵族精心养成的郎君一身矜贵,肌肤莹玉般,肩头那一口齿印便显得尤为清晰分明。
禀报的人是跟了孟继白多年的心腹,一看他这个模样,立刻瞥开了眼。
孟长卿听毕话,扯了下唇。
想必外人看来,章浚的远房亲戚、临安府的少府尹才上值第一日,那些落了满堆灰的永州折子就重见了天日,如此轻而易举,只他这个被秦月淮安排得明明白白,数日都在日夜颠倒干事的人知晓,其中背后他们付出了多少精力。
赤脚下地,孟四郎喝了盏茶,忽然想到什么,一顿身,问道:“你方才说,齐少府尹在章府准备建什么园来着?”
来人答:“建‘济安园’和‘养居园’,一个拿来给人看病,一个拿来安置流民。”
“给人看病?”孟长卿眼眸一下发亮,草草穿了衣裳,极快地冲到了章府去。
天还没亮,秦月淮忙了近一整宿,刚将章府大致规划完毕,就见到风风火火找上他的孟长卿。
孟长卿笑脸相迎,一把亲密地握住他手腕:“我求你件事儿。”
秦七郎漫不经心看他一眼,扯袖走,惦记着他的马车脚程快:“你先送我回去。”
孟长卿太了解这人做事的风格,一做起事来,别说日夜颠倒,就是不眠不休在秦月淮这里也没有什么特别,他意外道:“天快亮了,你不回府衙上值,还回去睡觉?”
秦月淮目光柔软了下,看着他,面不改色:“有人还等着我。”
孟长卿一顿,差点问谁,一看秦月淮那种带着炫耀的表情,嗓子一噎,恼恨自己太过于了解他。
这么快,他俩就住一起了?
孟长卿嫉妒秦七郎得发狂,想同样的事在他这里,他只敢在父母跟前放大话罢了,别说住一起去,他就是去药堂苦苦守着她,也没得她多看两眼,一心都忙在流民那,活像他们才是她心尖尖上的人。
嫉妒让人变了嘴脸,孟长卿黑着个脸一言不发。
秦月淮自不会自揭其短,暴露沈烟寒昨日才与他要断一事,看孟长卿闭嘴,他也沉默着撩袍上车,仰躺去了榻上才问他:“什么事?”
孟长卿的马车就跟他的人气质类似,一车华丽,不大的车厢内放了一个宽阔的软绵绵的座榻,还置了一个喝茶的小几,被秦月淮这么一躺没了空位,孟长卿便只能坐在茶几对面的一个矮凳上。
孟长卿憋屈地瞪他一眼,说道:“你要建什么园,要看病人,可想到从哪儿弄大夫了么?”
秦月淮还是没睁眼,明知故问他:“你有人选?”
孟长卿:“有。我给你弄几个太医来。”
这话怎么听都算是在帮他配置人员,而不是有求于他,秦月淮故意道:“几个太医?那不用了,我的‘济安园’是给没钱的穷人看病,不用兴师动众劳烦到太医,我在临安府找几个民间大夫坐诊便行。”
孟长卿用折扇往秦月淮腿上狠狠一敲:“你跟我装什么装?你兴师动众弄什么园,雇几个名不见经传的民间大夫就有影响力了?就能体现出朝廷恩惠了?”
秦月淮:“我设‘济安园’可不是为了什么朝廷的颜面。”
孟长卿被他一噎,改口酸溜溜地夸他:“成成成,齐少府尹大公无私,菩萨心肠,一心为民,无怨无悔,鞠躬尽瘁……”
不过就是自己经历过饥寒交迫、流离失所,力所能及给同样经历的人一个希望罢了,他没指望被谁供着,秦月淮打断他:“有话直说,莫废话。”
孟长卿清了清嗓子,终于说到实际目的上:“你在‘济安园’里安排个女大夫。”
这女大夫是谁秦月淮不会猜不到。孟长卿既想蔡希珠按照自己的活法去做延医问药之事,又担忧孟家因她身份不高阻拦他俩,给蔡希珠安排一个体面的身份,确实大有裨益。
然当下世风如此,相对于男子而言,女子受教育的机会少之又少,男子可以做学问、考科举,女子却不然。女子除了嫁人以夫为天,若想自立,只能做一些社会上不被人高看的活计,如行商、手工、务农等。
为大夫者,女子少之又少。
孟长卿找上秦月淮,因他清楚秦月淮的秉性。
秦月淮也如他所料,没因蔡希珠是女子而拒绝,只实话说:“她还未出师,不足以胜任一个干系到别人性命的位子。”
孟长卿:“她可以先向太医学艺,待出师后再去问诊。”
秦月淮:“她也不一定就愿意去我那里。你还没问过她的想法罢?”
孟长卿额心一跳。
因蔡裕谋害秦家一事,蔡希珠见到秦月淮犹如见到猫的老鼠,恨不得躲在秦月淮永远看不见的犄角旮旯。如今若是去那济安园,没沈烟寒从中调和,要与主管此事的秦月淮常打照面,还不得让她提心吊胆?
孟长卿怪到秦月淮头上:“你少去几趟那个什么园不就是了。”
秦月淮嗤笑一声:“我不去,那你来管?”
一计不成,孟长卿又有了主意:“那把弟妹也一并安排进去,我看她也在药堂乐此不疲的,如此,你也可常常见到她。”
秦月淮睁眼,冷冷道:“我没那般假公济私的胆子。”
连冒充他人身份晃到帝王跟前的胆子都有,安排区区一个打杂的他倒有的是顾忌,怕是根本安排不了主意最正的沈娘子罢。
孟长卿没拆穿,干脆把话抛回给他:“那你说如何办?”
秦月淮又闭了眼休息。
说实在的,他在清水村时就熟悉蔡希珠,那小娘子对药材有几分天赋在,且从“安康堂”救人一事也看得出,是个吃得苦、肯钻研的性子,对孩童的耐心极佳,她能进“济安园”去,协助也好,磨练也罢,于她、于患者皆是好事一桩。
但她的身份恰恰是蔡裕之女。
那背信弃义、给害他秦家几十口之人递上一把最锋利的刀的人,是她最密不可分的父亲。
理智说:不知者无罪,蔡希珠无辜;心底的仇恨又说:仇人之子,不诛连已仁至义尽。
秦七郎内心撕扯,头痛欲裂。
漫长的沉默中,马车停了下来,已是驶到了他的宅邸门口。
临下车前,秦月淮道:“她若是愿意,便后续随病人一起转移去章府。”
这就是此事成了的意思,孟长卿大喜过望。
在秦月淮弯腰下车之时,他看到小几上的美酒,大方割爱道:“我有东西给你!”
秦月淮显然并不稀罕孟长卿的任何回馈,脚步没半分停顿。
孟长卿只得追出去,口中喊他:“唉,你等等,都到门口了你还急什么?”
“我这可是碧琼液啊,碧琼液!好酒,美酒,难得一见的美酒!”
“嘶……外头好冷!你就不能慢一些——”
手中提着美酒摇摇晃晃,孟长卿站稳,话语陡然一顿。
因他猝不及防,看到了从门槛上颤巍巍站起身的小娘子。
与她看起来就是等了一宿,“望夫石”般的热烈行为相反,沈娘子看向秦七与他的眼神,可谓冰凉如霜。
孟长卿哪里想得到,沈烟寒抱膝坐在门槛上昏沉睡去,听到动静艰难醒来,因视线便利,抬眸往上看时,率先就见到了他手中的酒坛子。
而见到秦月淮与提着酒壶的孟长卿一道出现,在秦月淮疾步迎上去,又急又气地问她“你怎么在这”时,早就腿脚冻得麻木的沈烟寒扶着门槛起身,指甲往门框上抠紧。
她看着秦月淮自嘲般扯了下唇,嗓子像被沙砾磨了一遭:“原是去喝酒了。”
果然人就不能心软。
她苦哈哈地熬着等人,人家在醉生梦死。
见她双颊坨红,想是又起了高热,想到昨夜她烧得糊涂的样子,秦月淮心如刀割,来不及解释什么喝酒不喝酒,只剩切切关怀:“你可服药了?你冒着风雪等我做甚?”
他不问还好,一问,沈烟寒更觉自己的等待自以为是。
她刚才竟还想象着,待他一出现,她就要冲过去,抱他满怀。
好一个自作多情。
不知是在气谁,沈烟寒这会额头冒汗,心却很冷,语气更是冰凉:“你不让杨动放我走,软禁了我一日,不要我回去,这会装什么好人。”
秦月淮越过她往后看,看到杨动抬手摸了下后脑勺,顿时明白了笨嘴拙舌的杨动这是干下了什么好事。
看了半场戏的孟长卿上前一步,站在秦月淮身侧,语气震惊无比:“你软禁人家小娘子?”
秦月淮侧目,甩了火上浇油的他一个眼刀。
孟长卿心里笑得直打滚,秦七根本就没哄好沈娘子,却在他跟前故意炫耀。
“礼尚往来”,他大步向前,将手中美酒往杨动眼前一抬,一点没收声地意味深长说:“这是他专程给你找来的碧琼液,你知道是什么意思罢?啊?快好好收起来。”
说罢,他将酒坛塞到杨动手中,趁秦月淮找他算账前,火烧屁股般逃离了此方战场。
杨动看着秦月淮僵如木桩。
但也得益于孟长卿这多此一举,让杨动自露了马脚,四目相对,秦月淮从杨动心虚的眼神中猜到了与酒相干的一些事。
孟长卿走后,沈烟寒麻木的双腿也渐渐恢复了知觉,她抬步,打算绕开直直站她跟前的秦月淮打道回府。
却在她刚挪了下步子时,她的腰和后勃颈被人一捂。
瞬息之间,在她都没来得及有任何动作前,她眼前就出现了一张放大的脸,紧接着,唇上一热。
郎君噙住她温软的唇瓣:“你闻闻,我可有喝酒?”
沈烟寒一顿。
唇齿之间一点酒味也无,脑中已反应过来是误会了人,亲昵从舍尖开始蔓延,他温柔地轻轻吻她,缓缓将她往怀中压,一想她冒着风雪等他一宿,他没忍住,笑出了声。
身前的胸腔因他的笑而在轻颤,沈烟寒心头狼狈,她推了推他,却听他因吻她而口齿不清着说:“等我,是因想见我么?沈娘子怎总是这么着急呢。”
双颊温度不住往上攀,被他亲得头晕目眩,还被他彻底看穿,沈烟寒干脆闭眼,往地下一坐,作势晕死了过去。
“皎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