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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起“八字”一事,临安府另一侧,齐国公府内也正因此争得面红耳赤。
齐国公夫人王璋捏着一张写了孟长卿生辰八字的单子,冲着拦她的齐国公道:“四郎如今已经二十有二,官人这个年纪时,他都几岁了?我们当父母的若是还不急此事,究竟要由着他磨蹭到何时去?”
王琼过生辰,王璋不过是参了回宴而已,便被说服了要同暮家联姻,齐国公孟继白眼神晦暗地盯着她,丝毫未让:“你可是觉得,只要给了暮家我儿的生辰八字,四郎便屈服了?”
“屈服?”
王璋打心底不愿承认掌控不了孟长卿的事实,激动道:“与暮家结亲可是辱没了他不成?你瞧瞧你那好儿子的行为做派,成日都不着家,也不知去的哪处鬼混!暮家愿意接受四郎是他的福分。”
孟继白冷笑一声:“他暮家是何皇子龙孙不成,我孟家怎就高攀不得了?”
要说皇子龙孙,算起来,孟家才是真正的皇族一脉,眼前人便是今上的亲表兄。
王璋听出天生身份尊贵的孟继白的不悦,反应过来话中失误,便放软了些语调道:“暮家就那么一个小娘子,知根知底的,眼瞧着提亲的人都要踏破门槛了,我这不是想着既是门当户对,她性子又是柔顺的,真要入我们孟府来,四郎还如当前一样不收心在外厮混的话,她也不会闹得很难堪么,这才着急要定下来啊。”
支取过他手下的孟长卿近日到底在忙碌什么事,又为何不着家,孟继白心里一清二楚。
孟长卿没再留恋于花粉堆里虚度光阴,被秦月淮逼得收了心,想做一些实事了,他心底是喜闻乐见、百般支持的。
而暮家呢?
暮伦分明在朝上被孟长卿那些不着调的话刺激得老脸发黑,这会又急着与府上结亲,说到底,也是暮家依附的王琼和秦桧那厢,因他手中权利,想拉拢他孟家而已。
上进的亲儿子和想利用他的外人——这两者,孰轻孰重,孟继白此刻衡量得无比清楚。
不过,这些衡量,如今他心有成见,已经不想同总被娘家人牵着鼻子走的王璋言语明白了。
他索性顺着王璋的话道:“再是性子柔顺的小娘子,也万没有娶进门就让人受委屈的道理。更何况还是你沾亲带故的,真要让人家闺女受了委屈,你也难在人父母跟前抬头,你说是不是?”
他将计就计,王璋被他弄的狠狠一噎,静了半晌,才挣扎道:“四郎早晚也要收心,到那时可不就错过这么个好亲了。”
她再三抬高自个娘家,孟继白沉脸道:“就凭他是我儿,是这孟府往后的当家人,是‘齐国公’爵位的继承人,他的亲事也不会是何难题。此事莫再执着了,先问了他的意见,再作他的主不迟!”
王璋无比意外:“婚姻之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听官人你这意思,要全凭四郎他自己做主?”
孟继白反问:“往前你我就是做了回主,结果怎样了?你可是忘了,他成日厮混的毛病都从哪里来的?”
王璋也反问孟继白:“官人可是对那次的事后悔,如今就因噎废食,想放任四郎在婚事上再来一回?”
不可否认,棒打鸳鸯的事,他们是已经做了一回。
拆散了一段姻缘后,孟长卿的作风便再不正经,可再是如此,家风在此,也总比他婚前便纳个花娘作妾来得强。
孟继白实事求是:“并非全凭他做主,但此一时彼一时,他的性子如今执拗,定然不会轻易妥协,他的婚事还是先问过他的意见为好。”
王璋却不赞同:“他要不是对我请来家中做客的小娘子个个都有意见,个个都避而不见,用得着我们背着他议亲?”
一想起自己多次努力被孟长卿视而不见,甚至他还专对着她干,她一请人来家中做客他势必就留宿在外,王璋更是气不打一出来。
她下决心道:“我们要做的该是替他抉择门当户对的小娘子,待婚礼行个大半了,他到时候便是不接受也不成。”
孟长卿劳碌一夜,满身疲惫回府,在父母门口听得的,便是王璋这句话。
他手中胡乱转着的折扇刷地停下,边朝内走,边高声道:“谁还能强按牛头喝水?我有真正要娶的女子,我不娶别人。若是娶不到她,我便一辈子不成家。”
这么一句惊天地的话落下,孟继白倒是已经因曾有所听闻而稍有承受能力,可头回听这话的王璋却惊得半张着嘴半天,才不可置信地问:“你要娶谁、谁家的?”
孟长卿答得坦坦荡荡:“原住在青山县的蔡神医之女,蔡氏,闺名希珠。”
这句话入耳,就连孟继白也觉得是晴天霹雳当头劈下。
不止是因蔡裕如今在府衙里关着,更重要的,是那小娘子曾有过故事。
王璋亦听出了其中玄妙,问道:“可是先前曾同你表弟议过亲的蔡氏?”
孟长卿点头。
王璋觉得呼吸都难了许多,再问:“是那个被人侮辱过的……”
孟长卿掷地有声地打断她的话:“不曾。她未曾被人侮辱过,都是谬传的谣言。”
这样的话说出来,不止朝人证实他所说的就是那个蔡家人,还有另一层隐秘的暗示:她有没有被人侮辱过,他孟长卿再清楚不过。
他如何会清楚的?左不过是证实过罢了。
王璋极不愿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可一想这个儿子常日厮混在烟花柳巷,当真很难做到自欺欺人。
她怒极反笑:“你这意思是,即使她名声尽失,你也无所谓?还娶进门?你少妄想天开!我绝不允许这样不知自爱的女子进门,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事已至此,孟长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字一句道:“非是她不知自爱,而是我强迫了她。”
如今社会风气中,女子失贞是怎样天大的事,他不会不知道。他就是知道,还偏偏碰人家!
王璋被激得气怒难抑,三两步上前,狠狠一巴掌扇在孟长卿脸上,怒道:“你怎能去碰良家女子?你还要不要脸了?你还有没有教养了!”
活这么大,第一回挨打。
但这一掌,孟长卿倒是承受得甘之如饴。
他碰蔡希珠是没甚风度、是颇无耻,可也正因二人已然如此了,珠珠嫁给他的希望才更大了些。
孟长卿偏过一侧脸,半晌转回来,看着王璋,眼露坚决:“是,我就是做了,如今覆水难收,我负责,娶她便是。”
王璋被噎得滞在当下。
对上孟长卿一双噙着决绝的眸子,她只觉得如今是愈发看不懂他。
生长于鼎盛之家,见惯了大族气势,更是明白往后孟长卿肩上将承担的家族责任,极难想象往后一整个国公府的内宅如何被一个村姑管理,王璋艰难忍着直冲头顶的怒气,直白:“你们既然已经……那样,我也不拦着她进门,但你该是一清二楚,她那样的出身,不配做这一府主母。”
这言下之意便是允他纳其为妾,又再一次因所谓的出身而阻拦他,孟长卿静静看着王璋,半晌忽地笑了那么一下,话锋一转道:“她不是旁人,她的娘,叫‘李珍’。”
王璋再惊一回:“你说……谁?”
孟长卿:“李珍,就是你在汴京的表姊妹,李家三娘,李珍。”
他忽然提到汴京李家,孟继白听得浓眉一挑,视线落在与李家有千丝万缕干系的王璋脸上。
遥远又熟悉的名字入耳,王璋脸色骤变。
李珍……
永兴二年,她的长姐王琼一家随着今上一起南下,起初没置府邸时,一家人便就暂住在这孟府里。期间,有人找上门来要见长姐,女使带人进门时,她正同王琼在水榭饮茶。
来的人也不是旁人,便是李珍的四妹李清。她与长姐同李家姐妹是表姊妹关系,她从汴京出嫁后双方便多年未见,本以为是久别重逢的温情场面,谁知李清甫一出现,看了她一眼就开始对长姐劈头盖脸地辱骂。
文人的辱骂句句不带脏字,却是字字都戳到脊梁骨缝里的疼。
从李清那些话中,是人都能听出她三姐李珍为何故去的眉目。
看王璋面上是这样的反应,孟长卿便知,对李清李珍二人在金军营帐中曾经的遭遇,他娘不是一无所知。
这一刻,“善恶”二字如晚钟忽鸣,一声比一声激越地盘旋在孟四郎的脑中。
他想起太上的梓宫被迎回那日,秦月淮亦在迎接的官员之列,当着外人的面秦七自然是一派云淡风轻,事后他曾问他,见到亲外祖的棺樽该是心中有所欣慰罢,毕竟他也曾听闻过太上偏爱懿肃世子的事迹。
可秦七当时说了什么?
他垂着目,语调压抑地说了一句话:“早在一众人被掳出城之前,我娘,便在他的默认下,被人献了出去。我心,何慰?”
朝中对韦太后等人的回归当作光宗耀祖的美事来赞扬,亦对促成此事的使者们加官晋爵,他可以想象,秦七作为翰林院学士,当初提笔起草这些任命诏书时,心中是何等讽刺。
他今日算是完完全全体会到了那种心绪。
山河破,有权有势之人不保护势弱的,反而为了一己私欲恃强凌弱、推波助澜,将无辜妇孺置于烈火烹油之间。侵略者罪行难恕,但这样的人,亦不异于刽子手。
孟长卿几乎不抱幻想,却忍不住问王璋:“娘你可清楚,你这位亲表妹,当初是怎么故去的?”
几乎是他话落的那一刻刻,王璋就脱口而出:“不知。”
深知孟长卿不是无的放矢之人,孟继白在一旁听得眉头紧皱。
母亲欲盖弥彰,孟长卿讽刺地扯了下唇,继续问:“她故去后,她的夫婿可是加官进爵了?”
当时整个大内都人心惶惶,太上和先上都自顾不暇,加之后来虞家人一家不知所踪,王家对李珍夫婿给个“太医令”的承诺也就不了了之。
但孟长卿既是有这加官进爵一问,想必是对这桩交易有所听闻了。
王璋移开视线,再道:“不知。”
孟继白在官场沉浮多年,深知其中道道,孟长卿这第二问在暗示什么,他也几乎能猜得到。也是,王家一门权贵,想提拔一下表亲家的姑爷并不是什么难事。
可王璋为何几度眼神躲闪?
孟继白盯着自己夫人的眉眼,很想从中看到答案。
被父子二人这样拷问般盯着,王璋当然不自在。
她顾不得去问孟长卿为何知道这些,但她清楚,孟长卿说这些的目的无非还是为了要娶那个女子,便道:“你以为你说那女子是虞家人,便可以将你与她的伤风败俗行为变合理了不成?即使她是你的远房表妹,如今也是门不当户不对的人。”
听得出来王璋在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他却不想轻易将李珍的事糊弄过去。这大概也是他唯一能威胁到他娘的方式了。
他太明白,孟家这样的大族,婚姻从不是小事,不是他尽力争取就能顺利争取到的。王璋又在后宅中一向有绝对权力,若是他与她对垒得太难看,弄不好,她去求一下他的姨母姨父,他还没娶谁呢,赐婚的“美意”就能落在他头上来。
孟长卿语气逼迫:“李珍是被人害死的,娘你明明知晓此事,为何要道不知?”
王璋脸色一白:“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你知晓。”孟长卿并不给她任何逃避的机会,当着孟继白的面再道:“她不知姨母与虞家早有所交易,她是因跟着延庆长公主出了城而无辜受牵连的!”
这话一听,孟继白先于王璋便有了反应:“你说她是跟踪……谁?”
孟长卿视线对上孟继白的,他虽没说话,但孟继白已然从他沉重的表情中看出了答案。
李珍跟着延庆长公主出了城,延庆长公主去的金人处,这便意味着……
孟继白悲哀地闭上闭眼,而后睁眼看着王璋,神色冷漠地冷笑了一声。
夫妻数年,也就是这下,王璋深刻觉出孟继白对她的态度变化。
她心中不由蓦地一慌,却依旧记得维护亲姐王琼:“她、她……真要怪,也只怪虞氏利欲熏心!是她的夫婿害的她!与旁人何干?还有,她为何要跟着长公主出城?她若是不去打探别人的事,又怎会引火烧身?”
没有哪一刻,比这一刻,让孟长卿父子二人都觉得,王璋的双眼被家族亲情彻底蒙蔽,已然不能明辨是非。
诚然蔡裕是错,但他亦不过某些人布局中的一枚棋子。
李珍是个实实在在的受害者,还有错了?
孟继白一脸失望。
孟长卿也失了再与王璋争下去的兴致,谁也无法叫醒装睡的人。
他最后道:“珠珠她家破人亡,但不幸中的万幸,她还有一位亲姨在世。我已去信给那位表姑,请她来临安府一趟。”
他提李清,王璋心中一震,但还来不及有所反应,就听孟长卿好整以暇地问她:“先前娘与那同表姑几分相似的温氏十分交好,想必是很想念她了罢?”
王璋一噎,无言以对。
孟长卿劳碌一宿,经此一遭,也不想在府里继续待下去,干脆又出了府,去了别院补觉。
*
同样几乎一宿未歇,沈烟寒却因心中挂记着许多要事,虽身子疲倦,依旧没能安心地睡得昏天暗地,而是仅仅睡了个短觉,人便一下醒了过来。
睁眼看,床顶陌生,沈烟寒反应了会才明白自己歇在了哪里。
一身酸软,沈烟寒轻轻提了下唇,自嘲自己的不自量力。但与他如此,她到底是心甘情愿的。
沈烟寒抬眼四顾,看屋内陈设这般简洁,让她有种秦月淮只是在此处短暂歇脚的错觉。这感觉一出,再想到他的身世以及屡屡被人追杀的遭遇,沈烟寒不由心中一缩。
她心中不愿他过得这样冷清,可要叫他再置办些家具么,沈烟寒又觉得自己并无立场。
二人如此,究竟算什么呢?
沈烟寒说不清楚。
但沈娘子从不是个纠结的性子,这会迅速敛神,起身后,利落地收拾得规矩。木槿被她放了假还未回来,她本也没多余女使,很多事就得她亲自操持,可没多少精力去想同秦月淮的事。
她先是回了自己的铺子里,听了前一日的生意状况,后交待了绣娘最紧急的几个订单,将自己的这个“底”稳住,然后按头一日心中计划好的那样,去了郑府找陆苑拿旧衣裳。
讲完流民的原委,陆苑如她所料,爽快地将因身孕根本不能穿的衣裳都整理了出来给她,甚至派人去后宅各院都要来了些。
见她一个人只身前来,收集起的衣裳又是几大包,陆苑好心道:“我派马车送你回去。”
定远侯府地位在此,出行的马车按制皆不失华丽,想起秦月淮知她要来此讨衣裳,交代过的行事最好低调,沈烟寒摇头婉拒:“陆姐姐,这些包裹是看着大,但不重啊,你不如派个女使给我,与我一道搬过去。”
她执意如此,陆苑自然答应。
沈烟寒与陆苑的女使双双提着两大包裹走出去时,背后响起一道响亮的男声:“你们作甚?”
这一问气势恢弘,很是唬人。
沈烟寒被震得双肩一颤,停步,扭头就不满道:“你这般大声作甚?搞得跟抓什么贼人一样!”
郑士凛看她一双手肘两边都夹着与身形差别巨大的包裹,形象颇为滑稽,没忍住笑出了声,揶揄道:“你这模样,还走得偷偷摸摸,难道不像来盗东西的?”
沈烟寒瞪他一眼,转回头继续走,丢了一句在身后:“我走得可是正大光明,没有什么偷偷摸摸。”
郑士凛笑也笑了,见她一径往前,连忙箭步跟上去,主动问道:“你取的这些衣裳,是要送去给昨日救下的人的?”
沈烟寒点了点头。
郑士凛便冲陆苑女使道:“阿黎,将包袱给我,我与沈娘子一并送去。”
阿黎跟着陆苑多年,经历过从唐家搬到郑家,深得陆苑信任,也见过与陆苑交好的沈烟寒身边出现的几位郎君,想起陆苑私底下与她说话时提了一嘴的担忧,便道:“世子,还是我去送罢,娘子交待过我,送完东西还得拣副药回来呢。”
郑士凛没听出阿黎这是让他与沈烟寒保持距离的暗意,一把抓住她的包袱,直爽道:“你将方子给我,我捡了后给二嫂带回来。”
他是行军打仗的性子,发号施令惯了,手上力气也不轻,阿黎的包袱被他轻而易举地扯了下来,她脸上露出几分不安:“世子!”
郑士凛不解:“怎的了?药方呢?你今日这般反常。”
阿黎心想你这样成日追着沈娘子的行径才反常,但包袱已经在他手中,以郑士凛说一不二的性子怕是也不会还给她了,她只得问沈烟寒:“沈娘子,那这些,我们世子帮您送?”
沈烟寒想起郑士凛去赵思府上的事,也想与郑士凛说几句话,便点头:“他有马驮着包袱,脚程还能快些。”
阿黎应付了句郑士凛还是她晚些去捡药,看着二人并排着的身影消失,回头给陆苑细细汇报了一番。
陆苑听后无奈一笑:“随他去罢。”
*
赵思本就不是当真风寒未愈,没再继续服毒药,又有郑家的府医精心照料,这两日身子已有好转。
从郑士凛口中听到这样的消息,沈烟寒道贺后叹道:“整个临安府都等着他这个父母官早日上值呢。”
郑士凛终于找到机会问她:“你早就知道我姨父不是简单的风寒,你又是从哪里听得的?”
他语气笃定,眼神也因军营中的习惯,一审视人就变厉,沈烟寒看得心中砰跳,却也没怵他,更没说实话:“哪有人得个普通风寒就能卧床个把月的?郑世子,你见过?”
沈烟寒一向伶牙俐齿,郑士凛被问得一噎。
沈烟寒再道:“久病不愈的,要么得的慢性病症,要么就是误诊了。我外祖母曾经便是这样,吃了个把月的药,病没好反而更重了,后来换了个大夫才查出来病因,才知道往前服的药不止没用,还恰恰相反让她病得更重,毕竟是药三分毒嘛。”
这一镇静自若、有根有据的话一出,本就对她心中特别的郑士凛便当真打消了疑虑,迟疑片刻后,道:“正是先前那大夫误诊了。”
沈烟寒点了点头,二人谁也没点出赵思是被人毒害的事。
当郑士凛再直白问沈烟寒为何对临安府府衙的官员很在意时,沈烟寒也答得直接:“我们沈家往前的一位姨娘,如今就被关在府衙里,但因府衙无人判案,此案就迟迟未决,所以……”
话毕,她朝郑士凛苦笑了下。
谁都知家丑不外扬,听她这样讲,郑士凛心中立刻升起异样,既是因觉得被她信任,也是因认为自己在她心中该是有些特别的。
郑士凛目光放柔软,主动道:“我必多照料姨父,待他身子允许,便提醒他早些去衙门当值。至于你家的案子,我到时候多问他几句。”
她与郑士凛讲此事,是带着一些希望他帮她多传递些消息的目的在的,但没料到,郑士凛主动至此,诧异之外,沈烟寒心中又生出几丝她没他光明磊落的愧疚。
这一回,她朝他笑得愈发真心:“有劳郑三郎了。”
她目光明亮,容貌艳丽,笑容夺目,像极了一抹绚美的、使人眩晕的光直直照在他眼皮上,郑士凛不自在地扭过了脸,道:“不必客气。”
半晌沉默后,郑士凛又忍不住想知道她更多的事,问道:“你那姨娘犯了什么事?”
待郑士凛与赵思提她家的事,这事便不会是什么秘密,沈烟寒便没在郑士凛跟前遮掩,将温蓉谋害她娘的事情娓娓道来。
二人走在冰天雪地中,身后留下两串长长的脚印,听着沈烟寒关于沈家的事迹,郑三郎本不如何细腻的心里,仿佛被人塞进了一坨又一坨的棉絮。
他看着沈烟寒因急行又说话而微红的侧脸,听到她受过的苦与难,觉出一种陌生的情绪。
这情绪一下蔓延开,将他的心扯得泛疼。
沈烟寒是就事论事,并未察觉身旁郎君看她的眼神变化,只是再提到温蓉害了她娘与幼弟的事,她免不了眸中泛热。
见她双肩微颤、神情落寞,郑士凛克制着没失了理智去搂她,只攥紧了拳,笃定道:“她必有报应。”
想及如今临安府府衙在与秦桧一条路的大皇子手中,赵思何时才能真正再回衙门主持公道还未知,沈烟寒深吸一口气:“但愿罢。”
*
沈烟寒怀着请郑士凛帮忙的心情与他交流家事,竟不想,此举毫无意义。
因没过几日,真正管这临安府的府衙的,是另有其人。
*
登闻鼓这一敲,流民被冻伤冻死、临安府衙门却置若罔闻之事在朝中迅速便传了个遍。
赵猷一向最在乎颜面,这样的丢脸事发生在眼皮子底下,又是才提拔去任职的儿子手下,可想而知,得了消息后脸色是如何黑沉。
事发如此突然,才当了一日府尹的赵元康一大早被叫至赵猷跟前,惶恐地偷瞥了又瞥始终保持着沉默的帝王,是开口也不是,闭嘴也不是,急出了一额头的汗。
半晌后,赵猷终于开口,问的却不是府衙的事:“你昨夜去哪了?做了甚?”
赵元康再行一礼,心知瞒不过人,便规矩道:“昨日是相国夫人寿辰,祖母念在曾在北地曾得夫人伺候,便派儿臣去送了份贺礼,儿臣在相府参了宴,在宫门关闭前回了大内。”
韦太后与王琼夫妻都曾被金人掳去过,有些特别的情意在,赵元康说的这个理由本无可厚非,但不巧,这两日,赵猷正得了秦嬉主持编纂的史册流出的消息。
那册子里,将秦桧夫妻进言,从大金手中将韦太后等人接回大周的功劳是夸了又夸;为了顺利与大金议和,岳飞等武将被杀后坊间有怨的事,却全落在他一个人的头上,是半点也没提当初对此事出谋划策的他秦桧。
功劳在臣子,骂名在帝王,任谁看了一眼,都觉得荒诞可笑。
那册子他分明就按着未发,却听说这两日在民间传了个遍,这其中,到底谁在推波助澜,他不会想不到是能从中得好处的那些个人罢。
想及此,赵猷心中已连连在冷笑,看着眼前这个有事没事就往秦相府跑的大儿子,便颇有一种“养不熟的白眼儿狼”的感受。
但他面上未显,甚至吐了口气,放缓了语调再道:“哦,原是相国夫人生辰。”
赵元康暗中泄了几分提心掉胆,为自己开脱道:“正是,因而儿子才按时从衙门下了职,后来回了大内,便才不知有人去了府衙的。”
赵猷点了点头,又问:“那宴办得可是热闹?”
赵元康实话道:“因是庆六十岁寿辰,宴便开了六十桌。”
好大的排场。
赵猷再点了点头,挥手叫赵元康退下,“回去上值罢。”
赵元康不由诧异,不想他被叫来一遭竟未被责罚,甚至还无事一样又让他回去上值,出去的步伐便有些迟疑。
赵猷看他停步不动,跟没见到一般,翻阅起来一旁的一份折子。
这折子不是旁人,而是章浚曾经的门生、如今的兵部尚书虞允文一早就递上来的,事关淮河山匪。
赵猷越看,眉头蹙得越高。
半晌,下首赵元康终于鼓足勇气,准备开口朝赵猷主动请个罪:“爹爹……”
然而,他被赵猷忽然打断。
赵猷将手中折子一把拍在桌上,怒声:“叫你出去,你可是聋了!”
赵元康头一缩,脚步生风般立刻逃遁了去。
赵元康走后,王季按时来给赵猷看病。
见赵猷满面怒气,王季识趣地不说任何一句废话,只专注在赵猷的身子上。余光见到了御案上的那份山匪折子,瞥见了“王琼”二字,王季心中猛然一跳。
赵猷见他侍奉得妥帖,反而主动道:“流民敲登闻鼓的事,你可听闻了?”
王季点头道:“官家赐臣的宅子便在登闻鼓院东侧,来时见到了。”
赵猷叹道:“这么一点小事就闹到了御前,临安府府衙的事儿,康儿一个人是办不下来。”
听这意思便知赵猷心中有盘算,王季不搭话。
果然,一会后,赵猷再道:“依你说,我该从何处提几人来协助?从你的本家人么?”
才在折子上看到王琼二字,心中更是清楚他自个的富贵究竟是来自何人,王季揣摩了几番赵猷的真正心思,知道他是对王家有所介意,答道:“朝中人才济济,官家又年年兴科举,能人辈出,何至于挑不出人才啊?”
赵猷沉默两息后,露出欣慰的笑。
王季从大内出来后,久久回望大内的宫墙,他的随从不解地问他:“老爷这是在看什么?”
王季捋着胡须,说了句:“你看那墙上的雪,是不是此消彼长,此长彼消?”
随从不知其中之意,一脸迷茫。
*
翌日,秦月淮上值时,李晔又一次迎上他,笑道:“恭喜齐兄弟了!”
秦月淮迷茫道:“不知李兄何出此言?”
一时想不到身上有何值得恭喜的地方,但记得李晔曾在他答过有心仪的小娘子后尾随过他好些时日,便猜想,莫非是他同沈烟寒出没的事被他撞见了么,便又突听身后有人说:“往后我们可都该称呼你一声‘齐少府尹’了。”
少府尹。
秦月淮不由心中一紧。
诚然“少府尹”一职对才入仕不久的他已是十分显要之位,可这大周凡有一府便有少府尹一职,若是他是被派往远离京都之处任职,他在此所有刚有希望的努力便无疑会戛然而止。
于公如是,于私亦如是。
秦月淮满怀忐忑,面上却不显丝毫,转身朝资格最老的翰林学士承旨规矩行礼,道:“不知黄承旨所言何故?”
黄承旨道:“大皇子于吏部钦点了几位人士,一并至临安府府衙任职,恭喜齐少府尹了。”
秦月淮诧异抬目,与黄承旨对上视线,黄承旨看他的眼神多了一抹意味深长之意。
李晔在一旁感叹:“升迁这般快的,你是第一人啊。”
此话不假,翰林学士皆是由进士出身,大周此朝重科举,年年皆有一轮省试与殿试,年年有进士产生并安排至翰林学士院,如今整个院内便有学士十四人,按往前情况,都是任满三年才出任他职,齐宴这样才入翰林院半年不到便被调出的,属实不常见。
秦月淮此刻诧异的,倒不是升迁速度,而是如何也料想不到,赵元康竟会点到他头上。
他“齐宴”是今岁状元,便是天子门生,按理说,升迁之事该要今上抉择,赵元康初有权而已,如何就点了他。此外,他还有一个敏感身份——章浚的远亲。
这明晃晃写入了吏部档案的身份,去吏部调人的赵元康不会看不见。
赵元康不是附着秦桧么,为何如此?
心中百般疑问,但心中那因是否去外地任职的石头算是落下了,还有这临安府少府尹,还当真是个做事的好位置。
到底是冒险入仕一遭得了意义,秦月淮亦心觉满意,同僚们纷纷道贺,他朝同僚一一作揖,感谢往日照拂。
李晔心绪颇为复杂:此郎优秀如斯,但始终未与小妹联上姻啊,他李家在临安府也算得上有头有脸之家,若是还不趁其上任前再搏上一把,以后的机会怕是更少了。
想及此,李晔便朝同僚们道:“这般好事,不如今日下值后,我们去‘听风茶楼’替齐兄弟庆祝一番?也算替他象征性践个行。”
临安府的少府尹管的可是这京都地盘,往后若家中有事,免不得要与之打交道,提前结交百利无一害,众人自然应好。
秦月淮免不过,点头应下。
下值后,翰林院一众人士风风火火地到了听风茶楼。
秦月淮虽儿时见惯了大场面,但这还是他成年后第一次面对官场上的应酬,一番口舌之劳后,颇有几分疲惫。
众人推杯换盏间,他找了个如厕的借口起身,去了隔壁厢房透气。
揉着眉心推开窗,却不期然,听到楼下有道声音说:“饭总是要吃的,我请你。”
另一道声音嗡声回应:“我吃过了。”
起初那人不由分说:“几粒饭也算吃?快进去。”
秦月淮眉宇一蹙,闻声抬步出门,却在出门的当口,见到了才在另一间房中吃饭的李晔,此刻他身边还站着一位陌生女子。
见到秦月淮,李晔眼睛一亮道:“齐兄弟在这呢。”
秦月淮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李晔介绍道:“哦,这是我家中小妹,今日巧了,也在这用饭。”
同僚们陆续出来,问着谁来了。
秦月淮暗中提了一口气。
沈烟寒与郑士凛上楼来,见到的,就是一群翰林学士围绕中间,一位妙龄小娘子正款款施礼:“李茹见过齐郎君。”
余光是一抹熟悉的绣百花裙摆,秦月淮偏头看来,与沈烟寒的视线对上,而后双双迅速移开。
一个落在满面娇羞的李茹面上,一个落在满眼深情的郑士凛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