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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沈固辞派出去找赵思的楚粤到府衙时,正遇到行色匆匆的赵思由内而出。
楚粤连忙上前道:“赵通判有礼!”
赵思抬眸,今日上元节城中出了几个乱子,他这会就要赶去处理最新一宗,此刻心中本就无比烦躁,看着堵着他去路的人更是不耐,皱眉问:“你是?”
楚粤:“在下是国子监沈司业府上的,有一件要紧事,在下想要向赵通判汇报。”
赵思垂眸,明白沈司业指的是沈固辞后,幽幽问:“何事?”
楚粤左右看看,见赵思没有回避众人的打算,他便道“容在下上前告知您”,而后上前一步,打算附在赵思耳边说话。
哪知见他凑近,赵思立刻警惕地往后一退,同时道:“不必,你就这么讲!”
楚粤被迫停了步子,只得当着赵思背后几人的面,尽量放低声道:“沈司业让在下给您讲一声,淮河南向‘李家寨’的三当家,李氏,此刻就在临安城内。”
赵思目露惊疑。
迎着他这样的眼神,楚粤趁热打铁道:“李家寨通南通北,一向是今上的心头大患,若是赵通判能抓到山匪,那这功劳可是汗马勋劳。”
赵思的眸光重重一颤。
他做这临安府府衙的副手已经整整五年,实际管这府衙也整五年。
他上头的正手,还是高宗的养子之一,如今的大皇子赵元康兼任的。
赵元康兼这么个府尹,还是数年前同赵元永一样,刚被过继到高宗那会的事了。
那时赵元康不过十岁出头的毛头小子,说白了,高宗当初将他放在这么个职位,不过是给一种荣誉。后来赵元康大病一场生了残疾,更不好主事,高宗虽没夺去他府尹的虚职,但多年来,他是一向身在其位,却从不实际管事。
赵思听出了沈固辞的暗示——他可借此立功,给高宗一个借口,而后便能明正言顺地坐上府尹的位置。
赵思心动不已!
可转眼之间,他脑中猛然跃出另一念头,这种兴奋劲儿不由回缩了大半。
被极大的诱惑与极大的顾虑拉扯之间,赵思问道:“如此隐秘消息,沈司业又如何得知的?”毕竟那沈固辞一向我行我素,几乎就不参与朝中的任何派别,哪能认识远在淮河的山匪,又如何知那三当家的行踪的。
楚粤按沈固辞的指示,只摇头道不知,又说道:“沈司业说,若是任李家寨的人在城中窜走,还不知后续会引起怎样的后果,所以一旦知道这个消息,便来通知赵通判您了。”
赵思虚了虚眸子。
沈固辞的这番话与其说是提醒,不如说是警告。若是李家寨的人在城中生了事,一旦官家那头怪罪下来,承担怒火的人必然是他自己。
赵思点头,“我知道了,你回罢。”
楚粤走后,赵思身后最贴心的属下上前问道:“通判,您当真要去捉拿李氏么?”
赵思正心中犹豫,听得属下这会开口说话,不由去看他,“你有何想法?”
属下附耳低语:“不如去问问相公的意思?”
这属下所谓的“相公”便是指秦桧。
自从章浚被至永州,如今朝中是唯秦宰相一家独大。加之秦桧与高宗十分器重的王季之间关系紧密,可以说,高宗跟前有言语权的人士,除却秦、王二人,并无他人能出其右。
朝中不少同僚也审时度势,从原先的章浚门下转投至秦桧处,秦桧不止不计前嫌,甚至引以其中不少人重用。
看着下属眼露精光,似乎一条康庄大道铺陈在眼前,赵思若有所思。
“通判意下如何?”下属见他半晌一言不发,便催问了一句。
赵思往前大步走,并未答他,只询问另一衙吏:“你说七星塔旁的哪家民宅着火了?可有伤了人?伤了几个?有无失踪的……”
衙吏连忙跟上他的脚步,一一答他问话。
*
离府衙不多远,大街小巷正值热闹。
擦肩接踵之人不计其数,秦月怀便是有心想以最快的速度奔向蔡希珠,也不免力不从心。
他一边跑,一边口中高声说着“得罪了”,将挡在跟前的人尽数推开,然而即使他使劲浑身解数,依旧并没追上要追的人。
穿过重重人群,从光明追到黑暗,追到一个漆黑一团的分叉路口后,他被迫停了脚步。
东、西,两个向,如何选择?
孟长卿终于趁他左右张望时追上他,大喘粗气,诧异问道:“秦七,你急急忙忙跑什么?”
忽然听到孟长卿的声音,秦月淮意外之外,对着孟长卿一双认真的眼睛,要脱口的话不免有片刻顿住。
孟长卿话毕,心中狠狠一坠。
方才秦月淮转脸看他那瞬间,他从那笑眯眯的笑佛后,看得再分明不过,秦月淮眼中是显而易见的愤怒,和一股来不及掩下的杀意。
能让秦七起杀意的事,绝非是小事。
孟长卿追问:“究竟何事?可是弟妹遇险了?她穿怎样的衣裳?”
一提到衣裳,秦月淮心中有了主意。
他将计就计,言简意赅:“胭脂色衣,秋香色裙,发金钗。”
余光看着分叉路,他决定道:“我西,你东。”
孟长卿点头。
二人极快地融入至茫茫夜色中。
秦月淮追人的进程比想象中花费更多时间,尤其是对对方前去的方向一无所知的情况下。
又跑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视野中依旧没有半分蔡希珠的人影,秦月淮心中狠狠揪着,一下跃身,翻越上了连绵的墙头。
月色泠泠,万家屋顶皆被渡上一层银霜。
借助于这点月光,秦月淮居高临下,视线扫过四面八方。
这时的他已经全然没有半分在沈烟寒跟前的和煦模样,他一脸冷漠,时刻保持戒备,对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引起他的警惕。像极了一只苍莽的猎鹰,飞于辽阔的暗夜中,眼露寒光,杀人灼灼。
孟长卿不愧是他的友人,对他的认识深刻,秦月淮当真不是一个轻易露慌的郎君,他一向遇事不急不缓,游刃有余。
而今要说为何会因蔡希珠失了节奏,归根结底有两个原因:
一是爱屋及乌。他深知,蔡希珠这位小娘子,对于他心中珍视无比的沈烟寒而言何等重要,蔡希珠一旦出事,沈烟寒会倍受伤害。
二是,他心中有过一场来自她娘亲的噩梦,他无法眼睁睁见着噩梦重现。蔡希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被人胆敢当众掳掠,后果,只会如他娘一样,被人蹂躏践踏,尊严全失。
秦月淮慌乱的心绪中,他分了片刻神:当初朝金人献言汴京城内有一惊天绝色,给他母亲招来祸端的人,这么多年过去,究竟在哪里?
夜色漫漫,冷月溶溶,一并渡在白玉般的郎君周身,他在忽明忽暗之间奔波,匆忙的脚步与去年八月初五跟进军营时一般无二。
他极怕错过了那关键一步,没能阻止当事人陷入深渊。
他童时没有能力保护他的娘亲,已是不甘,如今一身本事在身,还不能救弱势的小娘子于眼前水火,他是何等无能!
秦月淮心急如焚。
终于在一个路口时,他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地上躺着一支反光的珠钗!
秦月淮一下从高处跃下地来,拾起珠钗时,钗旁的一滩粉末引起他的注意。
他迅速摘下面具,用手指沾了一点,指腹磋磨片刻,放在鼻尖仔细分辨。
这确实不是普通的粉末,而是药粉。能随身带着药粉的,除却神医蔡裕放在心尖尖上的独女,不会是旁人!
心中涌出些许希望的曙光,秦月淮站起身,沿着粉末留下的脚印方向一径往前。
*
与此同时,往东向追人的孟长卿亦在马不停蹄。
而他以为陷入困境的沈烟寒却一派怡然,提着花灯,戴着面具,走进了同秦月淮约好的听风茶楼。
茶楼的掌柜见进来一位“青面獠牙”的客人,迟疑着:“这位娘子,您可是要用茶?”
沈烟寒伸手摘下面具,答他:“不,我不喝茶。”
掌柜见是郎主夫人现身,立刻将她朝二楼引,“原是沈娘子啊,那您这边雅间请!”
对方这般热情,沈烟寒觉出负担,急忙摆手道:“不必了,我不喝茶,也不吃饭,我只是等人,他一会儿就到了。”
“您等人也可以在雅间等。”掌柜笑着说,为了打消她的顾虑又道:“这会儿好几间屋子都没客人用呢,空着也是空着,沈娘子是老客人了,这点方便小店还是行得的。”
沈烟寒左右看看,许是人们都顾着在灯节上热闹,此刻茶楼的生意寥寥,便点头朝人道了声“有劳了”,跟着上了雅间。
掌柜退下后,沈烟寒推开窗,倚靠在窗边往外看。
她的目的是想看找来的秦月淮,却不想,视线一落去街道,就见到一个身形极为魁梧的彪形大汉,活像一只野熊般!
从没见过这么壮实的人,沈烟寒的注意力不由自主被吸引了过去,只见那人浑身着黑衣,腰间一把宽大的长刀,满脸横肉,气势雄伟。
他身旁,还有一位妇人,即便没有见到妇人正脸,却依旧能从行走间她依旧脊背笔直的姿势,双手一丝不苟稳稳置于腰间,看出妇人身上优雅过人的气质。
沈烟寒眼眸一亮。
临安府的贵女、贵夫人她也见过不少,但真论气质这么好的,也并不多见。沈烟寒探出窗户的头不由更往前伸出了一些,想一探究竟,认清是哪家的夫人。
却在她探头时,听到一声熟悉的声音在二人之后呼唤——
“表姨,等等我,等等我!”
沈烟寒一双漂亮的眸子,一下瞪大。
她偏了偏头,果真见到追上来的人是沈慧。
心生狐疑之间,沈烟寒微退了退身子,隐在窗户后方的黑暗中,听着外头的动静。
李娩在前方停步,转身,看着沈慧走上前,朝她道:“我娘派我来,帮表姑母您认认人。”
李娩看得出沈慧人不大机灵,眉眼里皆是怀疑,“灯节人如此多,你确定你能认出来他?”
沈慧不服气自己的眼力被人看低,无比笃定道:“不说那秦七郎长得鹤立鸡群,就是他同我姐形影不离,我见到我姐不就能认出他了么?肯定不会看走眼啊!”
为了凸显自己的作用,她再信誓旦旦:“您都去我们家几次了,都没能见到他人,我今日一定会帮您找到他,如了您来临安府这一趟的心愿!”
李娩心中被她这股傻里傻气的自信劲逗乐,想着温蓉不知用的什么借口将她这个有些泛蠢的女儿骗出来替她行事,提唇道:“那就走罢。”
沈慧重重点头。
三人一并离开。
沈烟寒从窗后再探出头来,美目看着沈慧昂头挺胸的身影,皱起了眉心。
沈慧这意思再明显不过,这位妇人来临安府是为了秦月淮,可秦月淮说过,他不止年幼失怙,家里人也因金人的原因全数没了,这气质出众的妇人是谁人?找他作甚?
再则,听这意思,这妇人还同温蓉有干系?
只思索了短短几息时间,沈烟寒就从雅间疾步走了出来,并朝掌柜道:“大概一盏茶后会有一位秦氏郎君来这里找我,还烦请您告知他一声,让他在此等我。”
掌柜见她一脸匆忙,茫然问:“沈娘子要出门?”
沈烟寒点头后,立刻戴上了方才摘下的面具,走出听风茶楼,往沈慧三人离去的方向跟了上去。
*
秦月淮沿着蔡希珠留下的粉末走,得益于他敏锐的洞察力,很快在一个宅院外看出青苔被踩过的痕迹。
他绕到背着月光的暗处,重新从暗中跃身而起,躲去了院中一棵大树后靠近屋檐的墙垣上。
他无声无息,浑身都隐在暗处,定了定慌了的心神,重新恢复至无比冷静后,这才微微探出头,冷冰冰地掀起眼皮,透过树枝间观察院中。
从毫无装饰的院墙门檐,可见此宅院闲置,无人居住。
临安府城另一边的热闹与此毫不相干,这黑黝黝的宅院透着一股浓浓的死寂,四周除了风外,没有丝毫声音。
秦七郎绷紧了下颚,没见到预见中蔡希珠的身影,依旧冷静。
他没有听得黑暗的屋里传来小娘子挣扎或是呼喊的声音,一边心生乐观,想,许是歹人掳蔡希珠到的不是这里;一边生胆颤,已过去半柱香有余的时间,这时辰已是不短,已足够发生不少事情。
想到后者,秦月淮当机立断,戴上面具后,从墙垣果断跃进院。
他步步紧临宅中房门。
在他步履匆匆中,秦月淮听到某处小娘子颤抖的哭腔并着控诉的声音:“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
紧接着的声音如肥肉被火烤炙过,渗出热油般——
“你还好意思问为什么?你与人在此苟且,不巧被我们发现了,你还要如何狡辩?真是不知廉耻!”
“四弟你好好瞧瞧,你这未婚妻,啧啧啧,怎么会是这种货色。”
“呐,肯定是听到我们来,那男的就跑了!不过我的人刚从房中捡来的这个,我都没来得及看,你先看看好了!”
秦月淮人飞快往前赶,听到蔡希珠哭中尚有试探的话:“李四郎,你是不是不信我的人品?”
他惊讶地听出蔡希珠冷静的一面。
跃过一重院墙,到了另一重院,终于见到火光点点。
还没听到李二郎的答话,秦月淮迅速上前,身子落在蔡希珠与李家豪、李泽锦之间,他余光一瞥,见蔡希珠衣衫凌乱,鬓乱钗横,裙摆上有暗色片片。
他鼻尖闻到血腥味,知她裙摆上的是血,联想到方才入耳的苟且之类的话,他心中重重一颤。
莫非……
蔡娘子已被人玷污?
秦月淮眼中杀意一下明显,手已攥成拳。
忽然出现的人惊吓得心虚的李家豪高声“啊”一声,下意识往后跳退了一步,口中嚷嚷:“你、你、你是谁?你要做什么?”
蔡希珠亦被眼前现身的人吓了一跳,可看见身前人穿的熟悉衣裳后她一下有了猜测,心中微安。
下一刻,果然听得一道熟悉的清雅声音,只秦七郎的嗓子中有着她从未听过的冷冽威严:“这话,该我问你。”
心中紧绷的弦终于松下,蔡希珠身子瘫软,颓坐于地。
蔡希珠这动作极像在坐实他的猜想,秦月淮心中一下攥紧。
他转身问她:“你……”
“无事。”蔡希珠率先回答,而后眼神愤恨不已地瞪向李家豪。
李家豪定了定眼神,想去看出对面这不速之客究竟是谁,可秦月淮一张笑佛面具挡脸,将他面上特征掩得严严实实。
与李家豪相反,透过面具上的眼眶,秦月淮轻而易举看到对面二人,以及他们身后零星几个随从的一举一动。
在视线不期然看到李泽锦手中信纸那一刻,秦月淮眸光一荡。
那纸上,分明是孟四的字!
秦月淮心中立刻生出某些联想,他耐着性情追问:“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李泽锦被这么一问,亦转脸去看李家豪,这位二哥的一向品性在此,并非真是什么“热心帮忙”的人。
本占据上峰的李家豪蓦地被两人注视,再见李泽锦一副不信他的眼神,恼羞变怒道:“她与人苟且!”
“呐,这就是证据!她就是与他……”他一把扯过李泽锦手中的信,说道,又故作惊讶地:“唉,怎么是……四表哥?”
他话落,院中响起在场之人皆熟悉的声音——
“我如何?”
孟长卿大步上前,扫视一圈,看到秦月淮身后坐于地上的小娘子的面容,犹如晴天霹雳当头而来。
蔡希珠的衣裙破烂,发丝凌乱,活活一副娇花被摧的惨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