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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今人非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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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秋望园回城后,孟长卿未回齐国公府,而是去了兰苑。

    马车停在兰苑门口,他手握折扇,弯腰下了车。

    一抬眸,就见着了含笑看他的争韵。

    孟长卿眼中诧色一闪,微眯了眯眸子,问道:“你怎来这儿了?”

    争韵何等见多识广,不可能看不出来孟长卿眼眸中那丝不悦的情绪。

    她心中坠了瞬,面上不动声色道:“我昨日递了个请帖,邀请孟公子你今日去南屏山赏雪,可到这会儿了还没收到任何回复,所以……就来这里碰碰运气来了。”

    这事倒是昨日听人说过的,他也记得,但孟长卿看着争韵没说话。

    他虽待争韵有别于其他歌女,但说到底,争韵于他,不是秦月淮那等真友人,他并无多少真情意。他混迹在花娘处,向来是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说白了,他最嫌麻烦,更烦麻烦主动找他。

    此刻面对找上门的争娘子,说他孟长卿心头丝毫不介意,显然并不可能。

    一向面上风流和气的郎君,此刻没丁点笑意,双眸沉沉,一言不发盯视着人,争韵被孟长卿这幅模样搞得心生几分不安,便笑着找补道:“看孟公子风尘仆仆,该是颇为忙碌的,那我这就不扰您了,待孟公子得空我们再约不迟。”

    孟长卿没多少心情与她言说别的,但到底还是点了点头,“也好。”

    争韵走后,孟长卿抬步进兰苑,走到门口时,他忽然驻足,侧过脸,冷着脸问迎接他的门房:“她何时来的?来了后做了什么?”

    门房见他脸色不悦,不敢隐瞒任何,诚实答道:“争娘子小半个时辰前便来了,来了后也没让我们通传,一直在门口等着,直到郎君您出现。”

    孟长卿没再说甚,再提步走之时却是冷嗤了一声。

    如此冷天,来见他,却不让人通传,说她不是特意来探这兰苑的某些情况,谁信?

    合着,她还管上他的私事了不成?

    另一厢,争韵甫一上了自个的车后,脸色就沉了下来,变得难看了许多。

    她的女使方才见识过孟长卿是如何对她冷脸的,很是替她不值当:“我就说了不必娘子你大冷天的出门,娘子你非得亲自要来请他。这孟公子的脸变得也太快了,这才多久没有与娘子你相见,你看他今日这脸冷的,就像跟人甩脸色一样。”

    可不就是给她甩了脸子么?

    争韵平常总挂在脸上的淡笑,此刻也挂不出来了,只攥紧了袖中的拳头,望着车中的地板一言不发。

    在她看来,孟长卿今日的所作所为,正是印证了她的猜想,这兰苑中,藏着他珍之重之、不愿别人发现的娇。

    不得不说,世间的人,只要对别人有了某种念想,心态就会变得不一样。

    最起初,争韵也不过是觉得孟长卿在一众世家公子里面独具一格,她愿意与他多讲几句话罢了,渐渐地、渐渐地,交往的次数多了,加之孟长卿对她足够和颜悦色,也不知道何时开始,她就对他有了不该有的想法。

    她不曾与人说过,可隐隐想过,若是有朝一日,孟公子想将她从妈妈手中要过来,那么她,可愿一改先前不入谁家后宅为妾的想法,甘心跟着他?

    却没料想,今日这么一看,还是她太过自以为是了。

    牛车起步,车帘随之晃动,飘起的一角不期然地将兰苑大门的景色呈现在视野,争韵记起初次来兰苑瞥见的衣裙,好奇地想:那小娘子究竟是哪般盛颜,才会引得这眼高于顶的孟四郎另眼相看?

    *

    与孟长卿的马车先后进入临安府城内的,另有一波人。

    这些人径直去了中和坊的沈府。

    沈府主院“赋月轩”中,一副当家主母做派的温蓉闲适地饮着茶,掀眸问来人:“查到了什么?”

    来人摇了摇头,“目前已知的依旧是那些:秦月淮,秦七郎,年纪不详,先是居在河南府不远,后迁居至成州,是齐家远亲。”

    “齐家远亲?”

    “正是。”

    温蓉闲适的模样一变,严肃道:“具体是齐家的什么亲戚?”

    “沈娘子先前唤他表哥。”

    温蓉静默了半晌。

    以她的了解,齐家是地地道道的成州家族,往上三代也没有一个亲戚居在北方,更没有什么亲戚是姓秦的。此人若是年长沈烟寒,人还排行第七,那秦家就不是个小户门庭。

    温蓉摩挲着手中的茶盏,朝来人道:“可能去查一查河南府周遭的秦家?”

    “这……河南府如今在金人管辖之下,不好查。”

    “金人……”温蓉思忖须臾,“我知道了,继续跟着。”

    “是。”

    一盏茶的功夫后,温蓉放下茶盏,起身理了理衣裳上的褶皱,贴身女使问她:“夫人,是要出门吗?”

    温蓉提了下唇,“不是,去厨房给老爷熬些汤。”

    女使赞叹道:“夫人对老爷可真是用心。”

    温蓉看女使一眼,眼中流露出满意,嘴角也漾着温柔的笑意,示意女使去取来披风。

    披上一袭狐裘披风之后,温蓉带着女使出了房门。

    不得不说,温蓉在沈固辞身上是很舍得下功夫的,从多年前,她还是妾室身份的那段时期开始,她就很懂得投沈固辞所好。

    亲自下厨煲汤做菜、亲手给郎君做衣裳、创作赞美郎君才华的诗作……等等这些事情,当初的她可没少做。

    那时沈家的主母齐蕴是张扬活泼的性子,她就表现得温婉又娴雅,重礼守规矩,多才又多情,用另一款女子风格,生生完美地补充了沈固辞在颇不拘小节的妻子那里体会不到的温柔小意。

    人心都是贪的,也是虚荣的。

    沈固辞这个固执又清高的人,被她的低姿态烘托得高高的,时间长了,随他官职越升越高,也就觉得后宅理当如此对他服服帖帖、千依百顺。

    齐蕴稍有强势,他也不再有丝毫相让,如此,夫妻间吵架的次数越来越多,沈固辞歇去西院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妻、妾二人的重量在他心中愈来愈均等,这才有齐蕴一故去,他这个无比守旧的人,也不按普罗大众的做法另娶妻,而是强势地扶正了温蓉这个妾。

    即便是如今,已经成了沈家的女主人,温蓉依旧没有改变作风,照旧对沈固辞极好,将“以夫为天”四个字刻进了骨血。

    说她是装出来的温婉也好,说她是装着装着装入了戏,真成了她原先扮演的那个模样的人也罢,如今的温蓉确确实实是温婉柔情的沈夫人。

    她很清楚,她之所以会有今日,一是得益于自己的不懈努力,二是能讨得沈固辞欢心。

    也因此,她极惧怕沈固辞变心。

    说起来,自打在齐国公府得知齐蕴的玉佩重现天日,或许有人在调查往事之后,东窗事发的担忧,就沉沉地压在了温蓉的肩头。

    近些日来,她心中愈发难安,对沈固辞就更加体贴入微。

    沈固辞下值归家后,脚步刚迈进门槛,温蓉就迎接了上去,亲自替他脱下大氅,温声道:“官人上值一日,劳苦奔波,真是辛苦了,我给你熬了些羊肉汤,你净手以后我就叫莲儿给端上来。你啊,就该得好好补补身子。”

    大周当下,羊肉是极为贵重的奢侈品,即使是沈固辞这种为官五品的人家也极少吃。不用说,这羊肉,该是温蓉只为他一人备的。

    这世间的男人,哪有不喜欢被女人追捧的?

    沈固辞本是冷峻的脸,也不由因温蓉这番贴心话散了几分冷意。

    他轻轻拍了拍温蓉的背,虽上了年纪也依旧俊朗的眉眼弯了弯,亲昵道:“蓉儿有心了。”

    四目交汇,温蓉娇羞地抿了抿唇,顺势将胳膊往沈固辞怀中凑,柔声噌了一句:“官人说的哪里话?你是我的夫婿,我不一心想着官人,还能想别人不成。”

    温蓉这么会说话,这么会讨好他,若是放在寻常时日,沈固辞一定是很受用的。

    然而今日却是有些不同。

    温蓉一定是忘了,今日是沈固辞的发妻齐蕴的生辰。

    也是齐蕴嫁给他沈固辞的日子。

    要说早就忘了这茬的沈固辞,为何今日又记起来了这事,自然也不是他忽然转了性子了,而是因下值他回府途中,恰巧在静安桥的桥头遇到了一队结亲的人。

    礼节使然,在桥上遇到这样的队伍,行人一般都会主动避让。沈固辞退到一旁时,见那震天喜庆的乐声拱着的新郎胸戴红花、容光焕发,不由也想起了自己当初年轻时娶妻的模样,也是这般的春风得意。

    恰好这时,喜娘们给路人散喜糖,就有路人接糖后高声问道:“你们这是哪家的啊?”

    喜娘高声回:“成东紫云巷齐家!我们二郎君今日娶城西东华巷李家四娘子为妻!”

    “齐家”二字像个飞镖,一下撞到了沈固辞的心扉。

    他默算了算时日,他娶齐蕴那日,可不就是今日么?而且,那日除了是他娶妻之日,亦是齐蕴生辰。

    谁都有年少之时,沈固辞再是固执保守,也不否认自己曾春心萌动,当初能娶到成州远近闻名的美人齐蕴为妻,他那份得意何等强烈,他此生不可能忘记。

    可如今,曾许诺白头偕老的妻子故去了,他和她的独女也离了家。

    沈固辞的这份怀念,本就有些沉甸甸的,而温蓉这句“我不一心想着官人,还能想别人不成”,听在他耳朵里,就多了几丝暗讽齐蕴心中另有他人的意味。

    人生遗憾事,无外乎两件:得不到,已失去。

    偏偏他都占。

    沈固辞刚松下几分的眉眼,在温蓉头顶她没见到的地方,复又沉了下来。

    沉默须臾后,沈固辞拍了拍温蓉的肩,道:“我先去书房片刻。”

    但凡国子监还有事未处理完,沈固辞回府后便会先去一趟书房,温蓉因此并未察觉到沈固辞今日的异样,而是很识趣地说道:“官人且先去忙正事,待你忙完我们再摆饭。”

    沈固辞点了点头,随后就大步流星去了书房。

    落座在书桌旁,沈固辞从怀中掏出了一枚玉佩,视线落在那右下方的缺角上,遥远的记忆便不受他控制般,倏尔争先恐后地跃于他眼前——

    “齐娘子来了,今日我讲‘刘将军勇夺祁山’,可好?”

    “不!今日我不听故事了。”

    “那……”

    “沈郎,这是我爹爹刚得来的大理国的玉,我赠给你啊。我还亲自打了如意结,你看,品绿色,正可与你的衣裳相配……”

    “你知道女子赠郎君玉佩的意义罢?”

    “你收吗?”

    “阿郎,你如此财富五车,不如考科举试试?”

    “阿郎!你过了!你过州试了!”

    “这是爹爹给我们去赶考的盘缠。”

    “有你!真的有你!皇天不负有心人,你终于考中——啊!你做甚?放我下来!太高了……”

    “官人,官大官小皆无妨的。你在哪,我就在哪,我们的家就在哪。”

    “官人,我们有孩子了!”

    “官人,我……又有身孕了。”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闺女的小名,便叫‘皎皎’罢。”

    “真好听!”

    “官人,这玉佩你终于找到了!我还以为我弄掉了呢。我最近这记性可真差,放哪的东西总是转头就忘。”

    “你说什么?你为何不信我?我与他压根没有任何瓜葛!”

    “所以你是在怀疑,我腹中骨肉非你亲生?你为何如此想我?”

    “呵,官人,在你心中,我真是这样的人吗?”

    “当真是,人成各,今非昨……”

    “此行去,只愿来生,再不与你相遇了,沈郎。”

    砰、砰、砰……

    一阵忽来的叩门声拉回了沈固辞的思绪。

    门外,敲门人问道:“爹爹,你可忙完了?娘叫您用饭了。”

    沈固辞再看了看玉佩,将它收回去怀中,站起身,“来了。”

    饭桌上,温蓉将一盅珍贵的羊肉汤端至沈固辞眼前,“官人,趁热喝罢。”

    沈固辞点头,“你们也吃。”

    有他发话,沈慧与沈毓便都执起竹箸吃起饭来。

    温蓉偷偷看了沈固辞好几眼,见他没有交谈的打算,便也没说话,只贴心地往他碗里夹了不少菜。

    一顿饭在不言不语的氛围中用毕。

    饭后,见沈毓打了个呵欠,温蓉便给奶娘说:“带小郎君下去罢。”

    奶娘带着沈毓走后,温蓉像往常一样端来茶具,给沈固辞点茶,而沈慧则坐在她身旁旁观。

    温蓉点好了茶,递给了沈固辞一杯,幽幽说道:“说来也巧,今日那羊肉的卖家竟是来自南屏山青山县的。”

    沈固辞接茶的手一顿,而后又若无其事接过,随意道:“这也不稀奇,临安府市面上卖的羊不都是那处来的。”

    温蓉看他一眼,笑着道:“那还是不同的,今日那村户姓李,说是来自清水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