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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从大乾地图上来看,荆州和云州是紧邻而比的,荆州在东,云州在西南,但实际上要从荆州到云州,却是非得要先从北边去蜀州,然后再从蜀州南下才能进入云州境内。在荆州西境边上,连绵雄壮的宏云山脉就开始逐渐拔地而起,和与之相伴仿佛无穷无尽的原始密林一起阻隔了所有人的脚步。那是毒蛇猛兽丛生,瘴气密布,妖物横行的秘境,就连土生土长的云州蛮人都只能在少数已经熟悉掌控的地区活动,所以想要在荆云两州之间穿行那是近乎绝不可能的事。
不过在每年夏季雨量最为充沛的时候,倒是可以接着雨季洪水开辟出来的几条临时河道从云州南下直接入海,然后东行数百里就可以到达荆州南端,接下来无论是走陆路,还是借着南风在荆州桑谷河口北上逆流进入龙江,过徐州至青州,都是大好坦途。这看起来虽然麻烦,但却已经比在云蜀二州的崎岖山路间跋涉要方便不少,尤其对于某些深入云州内部的山民部落来说,这几乎可算是唯一到达外界的路径。
其实荆州南端在以前也是密林丛生的蛮荒之地,只是有了这样一条商道,而云州中的特产从来都在大乾其他地方不乏销路,于是这数十年之间才逐渐兴盛起来,巫溪城便是这其中最为典型的一处。
“说起来,这荆州南边倒和青州那边有些类似,也都是因为水路商道才这样逐渐兴盛起来。不过这边的秩序却好像比那边更好些,这一路行来也不见什么帮会势力的争斗厮杀。看起来这荆州州牧比青州的刘俊峰大人好似要能干许多的样子。”
看着河边上一排排的货棚,停泊的大小船只。过往穿插的贩夫走卒,和洛水城那边的情形差不多,小夏忍不住也发一番感叹。不过十方听了却是摇摇头:“并非如此,青州刘大人乃是天子钦点的能臣,是儒门近十年来修为最深的一位大家宗师。不只学问精深,更重要的是一身才干都是实打实地从县令做起累积而来,可算是几位州牧中最为能干的一位。只是青州的状况和这荆州大为不同,青州原本就素来贫瘠,又临近冀州,早年间兵祸横行,甚至曾沦落为西狄蛮族的猎场,只是随着狼主沉睡。西狄内乱收缩,大乾国力日盛才重新夺回,运河开通之后这才渐渐有了生机。这些可都是多亏了刘俊峰大人的治理有方。只是商路开通民生兴盛之初,自然都要有一番利益划分,迁徙去青州的本多是流民和走投无路的江湖浪人,拉帮结派互相争斗那是在所难免,那些人又去四处投靠,拉扯进来的大派世家也不少。区区官府之力哪能管得过来?刘大人能在其中斡旋周转,让他们不能闹得太过分,保得住民生不凋那就已是难能可贵了。这也是我大乾朝对江湖之事的一贯对策。”
“想不到十方大师对这些凡事俗务都这样了解。”小夏还真是有些吃惊。想不到这位整日间满嘴佛理禅机,看似不通事务的小神僧居然对这些都如此清楚。
“阿弥陀佛。世间何事不是菩提?何人不是佛子?心中尚有凡俗之见,那便是还未堪破俗境。”十方合十,诚心诚意地诵了一声佛号,不够马上又是很不好意思地一笑。“不过贫僧也只是说说罢了,其实心中也认为这些都是俗事。可见还是俗僧一个。而这些话也都只是从几位师叔口中听来的,可不是贫僧自己的见解。”
“哈哈哈哈....”小夏也禁不住一阵大笑。“大师还真是洒脱。那你说这荆州南部又怎能是这样一番和平景象?”
十方一笑:“此事却是夏施主一叶障目了,难道凭你的江湖经验还看不出么?你说这荆州以南是谁最大?”
“哦!原来如此,确实是我糊涂了。”小夏恍然大悟。
荆州以南谁最大?这话问十个江湖人,便有十个一模一样的答复,因为这简直是不用去想的事,就好似问天上是什么最亮一样。这荆州以南的天上最亮的不是皇帝天子不是朝廷,他们的光芒在江湖人眼中并不怎么耀眼,而且无论天子还是大乾都不过才近百年的光辉,这里矗立的那一座山,那一只教派却已屹立天下数百年未衰。
那便是龙虎山,天师教。
至数百年前张道陵于这荆州南端的龙虎山开山立教,除妖降魔,救死扶伤开始,天师教数十年间遍传天下,从未衰微过。即便是后来并称为三山符箓的上清,灵宝两派,也是从天师教中逐渐分化出来,前朝天子更颁下圣旨,封龙虎山正一道为天下道门之首,统领三山符箓。时至今日,就算前朝覆灭,中间魔教大兴,都没有能影响到天师教在天下道门中至高无上的地位,后来大乾立国,也不敢妄动天师教的地位,律法也延续前朝旧例,天下间所有道士的法箓职牒都要从龙虎山而出。虽然实际上并非如此,不用说上清灵宝两派,就后起的真武宗也从朝廷手中先后取得了封职授箓之权,但龙虎山天师教统领天下道门的大势却依然还在的。
要维持道门魁首的地位,排场,当然不能只是靠烧香拜神,修神画符,除了朝廷每年发下的禄银之外龙虎山依然也要有产业,有营生。特别是在这荆南之地,数百年的经营之下,说是天师教的一教之地也差不多了,哪里又还有不开眼的敢来在这里分一口饭吃?便是那些恶名昭彰的独行大盗之类的黑道人物,若非必要也绝不会在这里闹事,因此显得一片安稳祥和那是自然的。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我都听不明白。小和尚,你让我们跟着你一路跑到这里来到底要做什么?我觉得你心里好像有什么事瞒着我们啊。”
这时候三人刚好一同策马走进巫溪城。周围的行人商贾便多了起来,不时有人对他们三人投来好奇的眼光。更有不少看着明月姑娘的容貌看傻了眼的。明月便有些不耐烦地了,忍不住开口问。
从荆阳城离开已经有四天了,都是快马疾行,一路餐风露宿,颇有些辛苦。不过这其实也是迁就小夏。若是只有明月和十方在,那是绝用不着骑马而行。现在要说劳累明月不见得有,但无聊却是一定的。对于什么影卫什么蜀州唐家,明月姑娘是一点都不操心,她现在只是和之前一样很单纯地跟着小夏走而已。
“还是明月姑娘心如明镜,玲珑剔透。听不懂的其实也都是些废话罢了,明月姑娘不用挂怀,反倒是那些没有说出来的让明月姑娘一眼就看穿了。”十方合十呵呵一笑。“我不是早就说过么。我是有些麻烦事在此,一人却是有些难以完成,便想请夏道长和明月姑娘来助我一臂之力。”
“可是我们为什么要帮你?”明月却不以为然地冷哼一声。
“江湖同道之间相互帮忙也是常事嘛。我们有难十方大师会帮我们,十方大师这有为难之处我们当然也该加以援手。”小夏苦笑着挠挠头说。抛开那些好像插科打诨般的禅机佛理不论,对于十方肯带着自己和明月这两个大麻烦,小夏也是颇有些感动的,毕竟天下间敢无视影卫和唐家这两大势力的人实在不多,现在顺便帮帮十方的忙这实在算不了什么。
“好吧。再怎么说小和尚也是好人。帮帮也好。”明月也点点头。虽然因为曾经放走那个神秘轿中人的缘故,明月对十方一直都似乎有些芥蒂,不再如刚开始那样亲热。但对他的好感总是大大要胜过正道盟的诸位少侠,也对小夏终于不再去和那些人走在一起很是高兴。
“阿弥陀佛,那贫僧就要多谢明月姑娘了。”十方一张圆脸笑得如同弥勒佛一样。
说话间,三人策马又从另一边的城门穿了出去,再行一段路之后便到了城外一间寺庙门口,十方率先下马说:“这便是我净土禅院在这里的寺庙。我们便先在这普济寺中落脚,然后我再将此事慢慢说与两位听吧。”
小夏打量了这寺庙一番,越看越是奇怪。这庙门上面歪歪斜斜地挂着‘普济寺’的牌匾,门窗屋檐还有周围地面上全都满是灰尘,加上位于这城外的偏僻之地,简直好像荒废了许多年似的,但是仔细一看那些砖墙柱石又都没有风化剥落的痕迹,分明是建造之后没多久的。
十方看了小夏四处打量的奇怪神色,便解释说:“夏道长莫要奇怪,这荆州南部的佛寺大都是这般模样。其实这都算好的了,至少还能有个屋舍壳子在,若是那些原本修建在城中的,却早就被推平了建作商铺住宅或者直接改做道观了。”
小夏微微一想也就明白了,说:“也是由于天师派的缘故么?”
十方也苦笑点头:“正是。”
这时候远处一阵马蹄声响起。三人看去,只见六匹快马正朝这里疾驰而来,马上的骑士都是一身的杏黄道袍,居然全都是道士。片刻之间这六名道士就来到庙门口,这些道士中为首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道士,其他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这中年道士还在皱眉对着三人尤其是小夏和明月细细打量,他身后一个年轻些的三十来岁的道士就对着十方怒喝起来:“果然又是你这秃驴!不是早就对你说过不许再来此处么?此间所发生的一切事情自然都该由我天师教处理,你佛门秃驴的手也伸得太长了吧?”
“阿弥陀佛,这位道长的言语好生霸道。”十方合十摇头叹气。“不说天下人管得天下事,便只是我大乾律令也规定了每处县城必有佛寺道观,你们处处逼压我们佛寺也就罢了,连人也不许我们来,可是有些太过分了吧?”
那年轻些的道人还要张嘴叱喝,中年道人却伸手示意他暂缓,然后对着小夏和明月一拱手问道:“敢问那两位的师门来历,可是和这和尚一路的么?”
这几个道士来得如此之快。分明是得了消息,看来是十方进城之后就被人看在了眼里。而且这些道士好像还是早有准备的样子。小夏隐约感觉到这事情大概不简单,现在当然也不是自报家门的时候,所以只是抱拳说:“我和这位姑娘都是十方大师的朋友,听闻十方大师在此处有些难事,我们便来助其一臂之力。不知道这其中到底是有何......”
那年轻道人一听。顿时阵阵冷笑起来:“好啊,果然是请来的帮手,不过就凭你两人成得了什么事?难道还敢和我们龙虎山来硬的么?”
这样的三人当然不可能敢和龙虎山来硬的。这根本就是个不需要问的问题,但这年轻道人却还是问出来了,小夏只能是哭笑不得地皱了皱眉头,同时将龙虎山子弟在心中的印象下调了一筹。
那年轻道人对着领头的中年道人冷冷道:“师叔,我们可是早就提醒过这些秃驴,他们还要明知故犯。如今可就怪不得我们了。干脆就趁此将之拿下,绑起来送还净土禅院去好生搅搅他们的面皮,让他们还要来多管闲事。”
“且慢。”好在这时候那为首的中年道人挥手制止了,然后他的眼光在小夏明月身上缓缓再转了两圈,忽然沉声问:“两位可是影衫卫的人么?”
小夏被这问题惊得目瞪口呆,他几乎就要忍不住马上找面镜子出来看看,自己凭什么能让人一眼错以为会是影卫的人。
但是小夏这惊愕神色落到那中年道人的眼中,不知道又和什么心思重叠在了一起变了味道。中年道人冷冷一笑:“好吧,看在皇家的面子上今日我们也不便失礼了。只是请两位谨记这里是荆南,是我天师教的地方。就算偏袒这些和尚也该有个限度,若真是过分了,就算将事情闹到金銮殿上去也不见得是我们吃亏,可莫要小看了我中原道门!”
说完这一句,中年道人留下个冷冷的警示眼神之后,扭转马头就朝来路疾驰而去。其他几名年轻道人也都是用不善的眼光看了看他们,跟着一同而去了。不过一会之后这些道人就又如出现之前一样不见踪影了,只留下一地飞扬的尘土。
“这些人是来做什么的?”明月很是不解。
“十方大师,这是怎么回事?”小夏也同样地不解,不过他多少能感觉些异样出来。
“阿弥陀佛。还不就是那些庸俗之极的门户之见。”十方很是无奈地长叹一口气。“这巫溪城附近一带最近似乎有妖孽出没,只是那些龙虎山的道士们却是想尽办法也查询不到,贫僧得知此事,便想来将此妖孽擒了送回净土禅院去,镇压在十方净世琉璃舍利塔下,也免得伤了他性命。结果这些道长们得知之后便是百般阻扰......”
“...这...”小夏的震惊不亚于刚才被那道人指认成影卫。刚刚之前还说这十方和尚精通凡俗事务,现在却马上就来了这样一个简直是胡闹的事情。说起来这也确实算是门户之见,只是这可就是天下间最大的门户之见,被一个和尚在龙虎山下收了妖,这道门祖庭的脸面还往哪里放?别说那些天师教的道士们,就是小夏自己心里也仿佛有些不大痛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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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刚刚在十方三人面前的几名道士已经飞驰进了巫溪县城,在城中的天师观中一间静室中商量对策。
静室宽大敞亮,上好的熏香早在其中烧了不少时候,香茗也早已由仆役预备妥当,这些享受固然比不上南宫家的那种华贵精致,在江湖上也算是难得的了。那六名道人还是按照之前在马上的顺序,由那带头的中年道人坐在首席。
一个年轻道人问:“不通师叔,那两名年轻男女当真是影卫之人?听说这每个影卫的身份都是绝密中的绝密,虽然也有挑选些年少有为的,但毕竟应该是少数,其他多是在江湖中有一定地位权势的人。你何以一眼就能看出那一对年轻男女是影卫?”
中年道人冷冷一笑:“就算不是影卫,也该是影卫的人。要不然你当那十方和尚有多大的胆子,没有点依仗就敢再来么?”
又有一个年轻道人有些犹豫地说:“但是我看师叔询问的时候那人神色惊愕,好像不似作伪。”
立刻便有另一个年轻道人说:“就算能帮影卫作狗腿子的,也都是奸猾似鬼般的人物,正是那般不似作伪的神情才说明有问题!”
中年道人手抚长须,淡淡一笑说:“这些细枝末节其实都不算什么,我即便是闭着眼睛也能断定那两人必定是影卫之人。”
“哦?不通师叔果然高明。”几名年轻道士相顾点头,都是一片钦佩之意。
“其实说来简单,这些都是大势所趋。你们也可要留心了,看事情不能只看表面,而是要看更深一层的本质所在。譬如这次,我便事先料定那些秃驴不会死心,必定会再来,就安排下人手在城中一直观望打探,这次那秃驴一入城我们便知道了。所以耗费精神在那些细节考究上都是白费功夫,只要心中抓住了大势便可。”
“大势?”其他五名年轻道士脸上的钦佩之色更甚。
“对,大势。我先说低一层的大势,既然此番那十方和尚回来了,那必定是有所依仗。但这同来的却不是他同门,而是俗家打扮的一男一女,看起来年纪轻轻,那修为也不见得有多高,必定就有其他可依仗的东西。而净土禅院那些秃驴足可依仗的是什么呢?这又要看更上一层的大势了。我问你们,净土禅院这些年好生兴旺,究其原因是什么?”
一个年轻道士想了想,回答:“还不就是太后和皇后都崇信佛门,连带着连皇上也有几分偏爱了。”
中年道人冷哼一声:“那不过是表面的原因罢了。你以为皇家那几位崇佛,便真的是那些秃驴的本事高过我道门了么?还不是看我道门势大,凝聚天下民众人心,便要借这些秃驴来蛊惑人心,来加以制衡?儒家经前朝一劫之后逐渐衰微,难以大用,连科举也不大看重儒门经义了,现在也只有这帮秃驴糊弄人心有几手,这才加以扶持。影卫便是皇家的一条狗,明里暗中地帮着那些秃驴也是顺理成章之事。明白了么?”
“原来如此!”几个年轻道人恍然大悟。“不通师叔果然高明!”
“不过...若是影卫这般明显地偏袒那些秃驴,难道我们就纵容那秃驴在这荆南自由来去么?万一他真的......”
“无妨。”不通道人淡淡一笑。“既然一切早在我意料之中,那应对之法自然也是早有准备,就算不能真个要了那秃驴的性命,也要叫他灰头土脸,这一辈子不敢再踏足荆南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