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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收拾干净了,然后去外书房等我。”颜诺飞上亭檐,阴沉着脸交代初卫,同时丢了衣裳给他。接过素素,打横抱起,亲自送回汐晚楼。
初卫苦涩一笑,下到亭子里换了衣裳,回鸣柳轩洗沐收拾。重又换上干净衣裳,才急急赶往外书房。小心谨慎地推开房门,瞄了一眼黑灯瞎火的书房,不由长舒一气。
只他气息未歇,忽听见身后猛一声重咳,却是吓得他差点丢掉三个魂。
“父亲……”他喏喏地行了礼,恭谨地跟在颜诺身后进屋。
颜诺并不点灯,因而初卫看不见他面上神色,唯有从那时长时短的气息中可判断,此刻他心绪不宁。
半晌后,他才发问:“怎地突然决定考科举了?”温醇的嗓音,更添了几分悠远飘渺的味道,端显高深肃穆。
知子莫若父。他了解自己的儿子。
初卫做事从来都讲究个循序渐进,平缓推衍。断不会如此次这般,毫无征兆,突然间便做出决定。纵然皇上发话是个好理由,但那也只是诱因之一,决不会是他全部的考虑。
可见,他必然还隐瞒了什么。
黑暗中,初卫看不见他眼神里的郑重之色,犹自小声强辩道:“皇上说让考……”
“说实话。”颜诺不信他那一套说辞,径自出声打断之。
初卫话音一滞,总算从他语气中听出几分火药味。垂眸思忖一番,讷讷地说:“皇上说,若我不下场考试,就随意找个人给大姐指婚……”
渐趋低微的声音,无形中透出他心底的底气不足,也让颜诺再度陷入沉默。
颜诺浓眉紧锁。生生夹出一个“川”字,许久后,才又沉声问他:“皇上说这话时,可有旁人在场?”
初卫摇了摇头,担心他看不到,低声补充道:“没有旁人。”
颜诺闻言,双掌紧握成拳。
他和慕藉打了几十年的交道,慕藉什么手腕,他总不陌生。一手耍诈威逼,可谓是使得如火纯青。
慕藉费尽心机营造如今局面。断不会“随意”给素素指婚。只怕是借以要挟初卫的借口罢了。事后,他只需不承认,便无人可奈何他。
女儿已经赔进去深陷泥潭。他不能再眼睁睁看着儿子步上后尘……
正想着,蓦然又听初卫说道:“可是皇上还说,若我能中状元,就解除大姐的‘秀女’身份,还她自由身。”
威逼之后。紧接利诱。果然是慕藉做派!
颜诺唇角抽了抽,捏拳的力度又加重几分。半眯眸子,凝视黑暗中的儿子。
十七岁的年纪,正是青春勃发……诸多思绪中,他隐约似想到了什么。灵光一闪,忽然联想到昨日的三道赐婚圣旨。
莫非。慕藉竟是打着这个主意?
颜家有儿初长成,他慕家却是有女待长成。
初卫考科举,想中状元。至少需到明年。而那时,慕年枫嫡亲的妹妹,六公主慕绯璎也已十五岁,到了许婚的年纪。
慕藉左不过就是想通过儿女联姻来拴住颜、慕两家的关系。慕家有儿子,颜家有女儿;颜家有儿子。慕家也有女儿。娶儿媳妇还是招女婿,于他而言。却无差异。
况且,颜家的一双子女,亦欢倔强难驯、诡计精妙,初卫却温顺恭良、敦实憨厚。
娶一个心思深不见底的儿媳妇,和招一个打小看着长大的东床快婿,两相权较,的确后者比前者更优。
可见,慕藉有九成心意打算放弃三郎和欢娘,改用六娘和初卫……
想通这一节,颜诺眸光陡然跳了一跳。黑暗中,却不能见。
“你自己,是何想法?”他问初卫。
初卫全然不知父亲思路早已绕过这许多弯,真挚地回道:“儿子必会全力以赴,争拔头筹,为大姐摆脱困境。”
颜诺眸光再次跳动,心下竟有几分懊悔之意。从前他只教儿子“非礼勿闻,非礼勿视”,却不想,会导致儿子变成如今这般毫无城府……
考状元,岂有嘴上说得这般容易?即便他的确才识卓著,最后还得经过殿试钦测。若是慕藉存了心思不给他中状元,只点个榜眼或者探花,他又能奈何?
若是他高中了,结果慕藉却不承认今日之言,他又能如何?
救不出欢娘不说,反倒把他自己也赔进去——慕藉虽有九成想放弃欢娘,却别忘了,还有一成的可能性,他没打算放弃。
毕竟,如果慕年枫真正登基称帝,那是绝对不可能只有一个妻。慕藉也有可能考虑,不让欢娘当正妃,而是当一个侧妃——他这是双管齐下啊!
颜诺后怖紧咬,眉峰拢聚不舒。想挑明了问儿子,如果让他娶六公主,他是否还愿意?可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答案昭然若揭,问与不问,有何差别?
从前他可是连公孙雪都愿意将就!而从今夜他酒后所吐真言可见,对于当年之事,他仍旧耿耿于怀。一心认定是自己害了大姐,一直在寻机会挽救。
思忖良久,他挥了挥手,道:“你先回吧。”
初卫微怔片刻,道一声“是”,默默地抹黑退出书房。借着微弱月光,回转鸣柳轩。
脚步声渐微,颜诺也起身,去了念慈斋。
颜老太已然歇下,却睡得不深,听到动静立时便醒。闻见儿子满身酒气,她微微皱了皱眉头,关切地问:“何事忧愁?”
母亲便是如此了解他。
颜诺暖心一笑,遂将今日诸事说与她听。
老太太听罢,琢磨着,许久之后,却是忽然失笑,轻声道:“依我看,此事倒不啻只有坏处。”
颜诺笑,“是,的确不全是坏处,至少初卫能得个功名。”
语气中充斥着讽刺之意。
老太太听着,也不气恼,只命澜千给他煮浓茶醒酒。这厢,细细与他讲解其中关窍。
“你想想,咱家卫哥儿今年已然十七,何以从未有人提及想要与咱家结亲?”
颜诺一时被问住。
这个问题,他从未想过。若非受今日之事提点,他总觉初卫尚小,还未到谈论婚娶的年纪。
老太太见他摇头,又问:“咱家卫哥儿一表人才、俊朗倜傥,为何别家不愿嫁女儿与他?”
颜诺恍惚。今日之前,这些问题,全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
见他愣怔模样,老太太轻叹一声,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指了指儿子,指了指东南方向,最后又指向西南方向。
念慈斋东南方是汐晚楼,西南方是相如堂。老太太指的,正是此刻在安睡的素素和裴氏。
颜诺恍然大悟。
初卫不吃香,全是为家世所累。
小夫妻成婚,纵然过的是夫妻生活,却有更多时间需在家长里短上跟后院的女人打交道。
谁家女儿嫁入颜家,便需面对一个瘫痪的老祖母,一个恶名在外的婆婆,一个迟迟未嫁、与皇家纠缠不清的大姑。
这阵仗,谁吃得消?
况且,他这个作为颜家家主的公爹,也已经辞官归隐。颜家运势不定,前途未卜,谁家愿意贸贸然拿可心儿的宝贝女儿作赌注?
至于那些个不受宠、非嫡出的女儿,却是根本没那个胆子来自讨没趣。初卫好赖也是跟皇子们一块儿长大的,还曾是五皇子的侍读员外郎。
侍读员外郎,即意味着品德和才学皆为同时期青少年中的佼佼者,堪称典范和榜样。
“如今这般高不成、低不就,倒唯独牵累了咱们初卫。”老太太低声说着,收回手指,揉了揉眼睛。
事实上,颜家断不会让媳妇儿吃亏受苦。可外人却不晓得颜家人的心思,只看到颜家表面情况是如此不堪。
颜诺心有愧疚,垂眸不语。
澜千端了浓茶进来。老太太示意他喝下,才又徐徐说道:“别人家不愿意把女儿嫁进颜家,咱们初卫却不能不娶妻。”
既然别人不愿进来,还有一条路,那就只好让初卫出去。
可他身为家中嫡出独子,断没有婚后另行开府单住的道理。况且,颜家以孝道传家,若是他搬出去住,只怕这辈子都要被人戳脊梁骨骂“忤逆不孝”。
可见此路不通。
而若是让初卫给别人当上门女婿,却叫颜家的脸面往哪儿搁?
齐美难全呐……
颜诺苦笑着摇了摇头。
老太太眸中精光一闪,看着儿子,不说话。
被老母亲这般盯着看了不下两盏茶时辰,颜诺总算缓过神,领会母亲心意。
种种迹象表明,初卫唯有给慕藉当女婿,才是最佳出路。因为,公主适夫,不入婆家,而是住在自己的公主府。
“然……”纵然唯有这般才最妥当,他却仍无法忽视这桩“美好姻缘”背后的阴谋纠葛。
老太太抬手止住他,老神在在地说:“儿孙自有儿孙福。”
“只不知,这于他,是幸,还是不幸。”颜诺苦笑。
老太太不以为意,悠悠地点他道:“何以今日之前,你我从不曾想到六公主此人,这个问题,你想过没有?”
颜诺收声,默然垂眸。片刻后,忽然抬起头来,直视老母亲的眼,眸光晶亮中端有几分了然的透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