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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谢兰胥接了镇上采买的差事,荔知作为钦点的陪同人员,和他坐在一辆牛车上,时隔半年又一次入城去。
眼看开春就在眼前,马场需要的物资又多又杂,几乎涵盖市场上的每一种店铺。
正值日上三竿,街上热闹非凡。男女往来不绝,无论是妇人还是少女,都大大方方地露着面孔。在鸣月塔,最滞销的恐怕是遮面的帷幕。
荔知和谢兰胥走在街道上,感觉有无数目光都落在了他们身上。
她去追寻这些目光,所有接触到她目光的人,都或羞或怯地低下了头。
荔知侧头去看谢兰胥,少年长身玉立,风流蕴藉,连布衣也被穿出芳兰竟体的气质。
“看什么?”谢兰胥直视前方。
“看殿下玉树临风,招人青眼。”荔知笑道。
谢兰胥睨了她一眼,在衣袖下牵住了荔知的手。
“可我认为,他们是在看你。”
在一个穿着异族服饰的地摊前,谢兰胥停下了脚步。
他蹲下身,从铺满地摊的银制品中拿起一只银累丝点翠鱼纹耳坠。
虽说是摆在地摊上售卖的商品,但看得出制作人手艺极好,荔知在荔府时也见过不少精致的点翠饰品,这副点翠鱼纹耳坠的镶嵌技艺竟丝毫不差。
谢兰胥朝她招了招手,荔知在他身旁蹲下,后者将点翠鱼纹耳坠放到她耳边比了比。
“很好,我的。”异族打扮的黝黑男子见谢兰胥对这副耳环感兴趣,出口招揽道,“只有一只鸟,一身毛,就这一副耳坠。”
“多少钱?”谢兰胥抬头问道。
“十两,银子。”
这价格对于点翠来说,不算贵。谢兰胥从袖中掏出十两银子付了钱。
荔知刚要说话,谢兰胥已经拿着那副银累丝鱼纹点翠耳坠,亲自为她戴上双耳。
谢兰胥的手指像羽毛那样擦过她的耳垂,带来陌生的心悸。
她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直到谢兰胥的手离开她的耳朵。
他满意地看着她双耳所坠翠鱼,唇边露出一抹微笑。
“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荔知从地摊上拿起一个充满异族风情的银质发冠,两片栩栩如生的银杏环绕着一颗白色玉石,就好像是银杏叶托着银杏果那样,一眼望秋。
“阿鲤千万不要嫌弃。”
谢兰胥看了看荔知选的发冠,将其收入袖中。
“自然。”
看他神色,应当也很喜欢荔知挑选的这个发冠。
荔知笑着付了发冠的钱。
两人从摊前起身,正要前往下一个地方,转身之后,一个突如其来映入眼帘的身影让荔知停下了脚步。
鲁从阮站在几步外的地方,身后跟着两个容貌普通的小厮,不见往日前拥后簇的美貌丫鬟。
他望着和并肩而立的两人,面色难看。
“……少爷。”身为鲁府名下的财产之一,荔知必须要向自己的主子行礼请安。
鲁从阮对她视若不见,可怕的目光直指着在她身旁的谢兰胥。
后者不慌不忙,神色平静:“鲁公子,好久不见了。”
“……是啊,好久不见。”鲁从阮咬着牙根慢慢说道,他怒火翻腾的目光扫在谢兰胥和荔知身上,“似乎你们都变了不少。”
“全托公子的福。”谢兰胥含笑道。
鲁从阮的胸膛剧烈起伏,但所有怒骂都被拦在了理智尚存的紧咬的唇齿背后。
荔知低着头,让两个男人兀自眼神对战,自己神游天外。
片刻的沉默后,也不知这对战谁胜谁负,鲁从阮一话不发,拂袖而去。
“走罢。”谢兰胥轻声道,“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阿鲤怎么知道?”
谢兰胥看了她一眼:“猜的。”
有了鲁从阮的打岔,两人也没了闲逛的兴趣,迅速订好李管事要求的物资后,坐着牛车返回了马场。
当天深夜,她在屋中点着油灯,试图在不麻烦嘉穗的情况下,将自己因训练而撕裂的裤腿补好。那棉线似乎有意和她作对,她明明是往一条直线上缝的,缝着缝着,再一看,却变成了斜线。
她正犹豫是拆了重新缝一次,还是就这么将就着穿,院子里忽然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
荔知神色变化,放下缝补的衣服。
她看着关闭的门窗,直到那上面映出男子的身影。
“开门……开门……”男子醉醺醺地拍着门,从声音上,荔知辨别出这正是白天见过的鲁从阮。
她镇定起身,打开了房门。
鲁从阮满身酒气,一张脸喝得通红,他看也不看荔知,跌跌撞撞地走进屋中,径直躺倒在荔知的床上。
荔知看了看空荡荡的院子,回头看着鲁从阮。
“少爷一个人来的?”
鲁从阮并不回答,他看着空无一物的屋顶,喃喃道:“你为什么不选我?”
“少爷,你喝醉了。院外可有奴婢?我去叫他们来服侍少爷。”
“没有,没有,我一个人来的……”鲁从阮从床上坐起,颓唐地望着荔知。因为醉酒而湿漉漉的眼睛,因为他近乎祈求的话语而像是哭过一样。
“你告诉我,我究竟哪一点,比不上那空有宗人名号的谢兰胥?”
荔知没有回答,他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知道你心气高,所以我从不逼你。你如今的身份只是女奴,可我从未把你当女奴对待。有谁家的主人,会给女奴穿金戴银,好吃好喝?不仅如此……不仅如此,我对你有意,可我从未迫你以色侍我。我敬你,等你,指望你有朝一日能够回心转意……”
“谢兰胥虽然没有被贬为庶人,可他在皇上眼中,早已同庶人一般无踪无迹。废太子执政时树敌无数,有数不清的人想要斩草除根,他连自己都保不住,何谈给你幸福?”
“你告诉我……我到底哪里比不上谢兰胥?”
“少爷有少爷的好,殿下也有殿下的长处。”
“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和旁人不同。我从未在女子面前慌张过,第一次见你,却险些跌了一跤。我从未有过这样慌乱的感觉……我从一开始遇见你,就开始对你好。但那谢兰胥,从始至终就没有把你放在心上。”
“在你刚进府的时候,他就对我父亲说,你们并无其他关系,所以你才被分配去浣衣。若是他一开始就给你庇佑,你又何须受那浣衣之苦?”
“你知不知道,你离开都护府后,我遣散了扶风院的所有丫鬟,只留下小厮伺候。因为我幻想你会幡然醒悟,你会回到我身边。我遣散了所有丫鬟,就是想告诉你,只要有你陪伴——其他的女人我可以一个都不要。谢兰胥可以给你这样的承诺吗?”
“少爷,你弄错了一点。”荔知看着鲁从阮,“我对殿下的心意,和殿下如何对我无关。”
“你的意思是,我再怎么对你好也没用,即便那谢兰胥将你踩进泥泞,你依然要死了心的喜欢他?”鲁从阮的面孔因痛苦和屈辱扭曲了。
“奴婢只是一个罪臣之女,娶了奴婢,对少爷并无益处。奴婢的姿容也并非独一无二,若少爷愿意,寻到同等美貌的女子并不困难。少爷可曾认真想过,为何执着于奴婢?”
鲁从阮愣了愣,没能回答上来。
荔知接着说道:“在奴婢看来,少爷有些时候对殿下的关注,甚至大过于奴婢。少爷可曾想过,对奴婢的执着,只是因为想在某方面胜过殿下?”
“……即便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我对你的心意,也是真真切切的。”鲁从阮说,“你真的不愿看我一眼?”
荔知福身行了一礼: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还请少爷忘了奴婢。”
鲁从阮眼中最后的光亮熄灭了,那双醉酒的眼睛变得清晰起来,疲惫而愤怒,布满血丝。脸上的酡红也渐渐褪去,从里透出一股青灰。
“忘了你?不,不,你是鲁府的奴隶,我要怎么对你,都是我的权利。”
他露着破罐子破摔的表情,起身向荔知走来。突如其来的雄性压迫,让荔知心中警铃大作。
“少爷,请止步。”
鲁从阮看着荔知从身后掏出的匕首,惨淡地笑了起来,脚下继续向她靠近。
“好啊,死在你的手下,我心甘情愿。”
“奴婢受了都护府的恩,自然不会伤害少爷。”
鲁从阮刹住脚步,难以置信地看着匕首横在自己脖子上的荔知。
“若是少爷继续相逼,奴婢只能以死谢恩。”
“你竟宁死也……”
鲁从阮一脸痛苦地看着她,声音颤抖,后半句再也说不出来。
半晌后,鲁从阮通红的眼眶中流下一滴热泪。
他像是再也忍受不了这里的一刻一霎,转过身踉跄跨出门槛,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小院。
荔知走到门外,看向谢兰胥的房门。
房门紧闭,内里没有一丝光亮,似乎住在里面的人已经歇息。荔知却不相信。
谢兰胥一定对刚刚在她屋里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熄灯,反而于欲盖弥彰。
她返回屋中,关上门,吹灭油灯躺上床。
第二日,一切如常。
傍晚时分,却有都护府的人造访。
李管事将所有人都召集在马场前的空地上,询问昨夜到今日,有没有人见过都护府的少爷鲁从阮。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应有。
荔知在人群中看向另一头的谢兰胥。
后者察觉到她的目光,很快与她四目相对,微微一笑。
他的笑,温和文雅,毫无破绽。
荔知心中一瞬闪过许多念头。
昨夜鲁从阮冒然夜访,究竟是他一时念起,还是受了身边人怂恿?
从鲁从阮造访时起,便在谢兰胥计划之中,还是从地摊上互赠饰品的时候,她就已经成为计划的一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