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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回到府中,下人退去,只剩下洗漱换衣后的陆辰安和谢嘉仪两人。
几乎是目光相触的瞬间,陆辰安就已经把人紧紧抱在了怀里,此时那颗始终不安的心才慢慢安静下来。谢嘉仪整个人都在他的怀里,这个事实是这样好。
久久的无言和拥抱。
一直到谢嘉仪突然挣扎开来,伸手扯住陆辰安半开的衣襟:“快给我悄悄伤得怎么样!”陆辰安低头按住她乱扯的手,“难看,昭昭别看。”伤口早已经结痂,凸起的红色伤疤盘踞在右肩,看着怪吓人的。前段日子又崩开了一次,如今更难看了。
陆辰安想到了府里养在前院的那只土狗,是前年冬天被府里人捡到的,趴在府中小厨房烟囱墙边,冷得恨不得直接钻进火坑里,瘦骨嶙峋,关键还丑。谢嘉仪倒是让人好好养着这条狗,只有一条,不要让她看见,用她的原话就是“丑得伤眼”,陆辰安不明白怎么叫丑得伤眼,谢嘉仪努力解释了半天,最后说了一句“就是丑得都”都了半天,说“都不像只狗”。
陆辰安在军营第一次仔细打量自己右肩伤疤的时候,就想到了王府那只土狗和谢嘉仪说的那句“丑得伤眼”。
他抬手按住了谢嘉仪拉扯领子的右手,谁知谢嘉仪抬起左手就把他腰间束带抽了下来,一把揪住他散开的衣襟嘿嘿笑道:“美人,乖乖让本宫看看,有你的好处呢!”
陆辰安:
他想谢嘉仪这又是看了什么话本子,强取豪夺的不法之徒?就感觉右肩一凉,右边衣衫已经被谢嘉仪扯落,紧随着凉意而来的就是柔软和温热,是谢嘉仪的手。
无比温存,轻轻抚摸着他右肩遒结凸起的骇人疤痕。明明疤痕该是没有知觉,可是陆辰安再次感觉那只手好像落在自己的心尖儿上,让他闭了眼,昭昭的手温柔得让人想落泪。
这一刻,陆辰安觉得自己整个人生都在被人珍视。
他想到当对方的刀插进自己右肩的那一刻,自己想什么呢?好像什么都没想,可是当对方被挑落马下,随着他高呼:“冲!”的时候,剧烈的疼痛袭来,有瞬间他眼前一黑,那一刻他想到谢嘉仪。他不能死,他要赢,他要回去见她。他还有那么多话,想对她说。他还想,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一颗滚烫的泪落在陆辰安的伤疤上,烫得他整颗心都是一个瑟缩。
“一定很疼很疼。”是谢嘉仪哽咽的声音。
他把人再次拉入怀里,“昭昭,不疼的。”这一刻他早已经忘记了所有的痛楚,他的世界好像没有阴霾,没有疼痛,只有她。
他垂头在她耳边喑哑道:“郡主,小的都从了,有什么好处呢”
温热的气息从扑过谢嘉仪小巧的耳垂,好像有魔法,立即让她的耳垂红了。谢嘉仪觉得此时自己耳边好像伏着一只危险的兽,只要她一动,就能把她整个吞下。
她咽了口唾沫,结巴道:“不不急”
耳边人轻轻碰了碰她的耳垂,让她一个瑟缩,是他柔软的唇,“不叫我美人了”
谢嘉仪整个人都忍不住发颤,强撑道:“美人不急——”随即她就听到那个几乎要进入她灵魂深处的声音含混说道:“可我急”
陆辰安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黑了,房间里静悄悄的。
谢嘉仪就那样侧身抱着他的左臂,头搁在他左肩处,轻热的鼻息淡淡扑在他的颈间。睡得又沉,又乖。陆辰安就这样静静躺了好久,在这个锦绣帐中,外面的一切都远了。他什么都没想,只是感受着身旁谢嘉仪的呼吸。
好久,他才轻轻抽出手臂,给她拉了拉薄被,自己坐起身,又静静看了她一会
儿,才披衣下床。整好衣服后,陆辰安来到了哑奴处,从袖中拿出那个黑色瓶子:“药,再多做些。”顿了顿,“先不要让郡主知道。”
一向只听令行事的哑奴,第一次听完主子的话,没有立即行动。
她低哑的声音:“殿下。”她不明白,殿下冒着暴露的危险找来了方仲子,解了郡主的毒,不就是为了子嗣吗?为什么殿下还要自己服避子药。她不明白。
陆辰安知道哑奴要问什么,他看着窗外开得热闹的丁香,此时已经是暮春。建曌三年的秋天,不远了。他没有跟哑奴多说什么,只是道:“去做药吧。”
哑奴咬了咬牙,还要说话,陆辰安已经转身离开了哑奴的药庐。
经过院中一树海棠的时候,陆辰安停了步子,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就觉得很想念谢嘉仪。离开这样一会儿,就很想念她,他抬手摘了一朵小巧雪白的海棠花,转身朝着两人内寝走去,带着一种急于见到的迫切。
到了内寝床前,谢嘉仪还好好睡在锦被中。
陆辰安这才突然放了心,把手中那朵小小海棠花慢慢点缀在她乌黑的发间。借着帘外烛光,看着沉睡的人和她发间的海棠。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随着一场大雨,北地的夏天来了,到处都是一片嫣红翠绿。
这是一处很幽静的山谷,里面住着一群逐水草而居的蒙人。百年来,他们世代都隐居在此,这一日在他们看来同往日并没任何不同,早早起来互相呼喝着让孩子把牛羊赶出去,女人们早已经开始操持家务,男人们吃过朝食正要去后山狩猎。
可是掀开帐子,就看到围拢而来的士兵,是大胤的兵。
而他们,是塔塔部的族人。
陆辰安远远看着,旁边是另一个年轻的将领,是这场行动的主要指挥者。虽然多年风沙吹糙了男人的脸,可仍然能让人看出,这不是土生土长的北地人。
他当然不是,他是化名张大虎的张裴钰。此时他正窝火得很,一场注定名垂史册的大战,他只捞着打左路,还是左路王川的辅助。他早就看上了谢家军,结果只能看着谢家的郡主带着郡马直接收拢,更是经此大战,重新复苏了谢家军在北地的威望,不要说旁边这个过分俊美的靖北王,就是谢家军旧部季德、赵义、蒋干等人,也都借由战功,迅速爬到他够不着的位置了。
如今主战场已经结束,就剩下些扫尾的工作,眼看着已经没有什么立功的机会,张裴钰一颗心火烧火燎的难受,只怕错过这次,以后都没的仗打了。没有仗打,哪里还有机会!
所以接到陛下的密旨,他的满腔愤懑都有了去处。
陛下旨意:尽屠塔塔部,着将军王川、张裴钰负责,北地靖北王陆辰安配合。
帐篷里走出来的男人们个个强壮悍勇,可是在上千名着甲持兵的大胤士兵面前,他们毫无反抗之力。一百多个帐篷里的男人被甲兵赶到了一起,最后看了各自的女人孩子一眼,垂着头无声地听从大胤士兵的呼喝,那些质问反抗的男人已经在开口的瞬间直接被砍下了脑袋。
血腥气弥漫了整个荒野。
一百多个塔塔部的男人被驱赶着来到低洼处,十人一组,走到指定的地点,被依次斩首。不到半个时辰,这些塔塔部男子在一片寂然中,被斩杀殆尽。
史载这次屠杀:“呼其壮士出,以次斩戮,寂无一声,骈首就死”。
谢嘉仪驱马到来的时候,看到的是另一侧在处理塔塔部的女人和孩子。陆辰安第一时间看到了坐在马上,无声注视着底下屠杀的谢嘉仪,张裴钰就见一直很安静的靖北王骤然回身向后跑,后面是一队人马簇拥着一位红衣女子,不用说,那就是声名赫赫的——坤仪郡主了。
他冷冷打量着这个
毁掉了他跟妹妹全部计划的郡主。
陆辰安把谢嘉仪拉入怀里,“不要看。”
谢嘉仪却从陆辰安怀里抬头,轻声道:“让我看看。”让我看看,这一切到底如何发生,又如何结束。
山坡下一个塔塔部女孩,仇恨的目光看向了现场最尊贵的那个女子,她冲她喊道:“我们是无辜的!”他们世代隐居在这里,牧羊放马打猎为生,他们什么都不曾做过。跟大胤汉人的唯一关系,就是拿牛乳奶酪换他们的针线珠子,跟他们买盐。他们还收留过灾荒中无家可归的汉人,她的汉语就是这些汉人教的。她以为汉人都是好人,他们是无辜的!
整个山坡只有男人们的沉默和女孩的呐喊。
很快,那个女孩也倒在了血泊中。
不到一个时辰,这场屠杀就结束了。张裴钰跟两人行礼后,挥手带人去搜下一个塔塔部人居住的地方。
谢嘉仪连同她身后跟来的王府中人,都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她挣开陆辰安的手,缓缓走到那个扑倒在地的女孩身旁,女孩不大,不过八九岁的样子。
她想到了她五岁那年的肃城,同样的屠戮,满城都是血。一场雷雨后,浸透了她蹲着的地道,血水漫过她的脚,她整个脚都泡在血水里。
那时候,她不明白这一切到底如何发生的。她,她的家人,肃城那么多人,卖海棠糕的婆婆,卖桂花糖的老爷爷,虽然爱骂人但是也会把家里的馒头骂骂咧咧送给饿肚子乞丐的女人,同她一样流着口水站在街头盯着刚出炉香喷喷糕点的小哥哥他们什么都没做错啊,只是一天天好好活着却在一夜间,都死了。
谢嘉仪伸出手,慢慢合上女孩始终睁着的眼睛。
甚至,没有人帮她的哥哥合上至死都睁着的眼睛。
“可是战争,本来死的就是无辜的人啊。”谢嘉仪好似在回答这个女孩的质问,也好像在透过岁月回答那个独自蹲在地道血水中的自己。
陆辰安看着谢嘉仪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一颗心几乎都要迸裂,他艰涩道:“昭昭,陛下是为了——”
“我明白。”谢嘉仪明白,西蒙各部均强悍善战,是大胤长久太平的威胁。经此一战,西蒙各部已经重新称臣纳贡。陛下是以灭族震慑西蒙已经归顺的部落,再有叛者,今日的塔塔部就是前车之鉴。
谢嘉仪抬脸,注视着陆辰安,一字一句道:“陆大人,我明白。”
“我们都是棋子。我只是不明白,陆大人,我只是不明白我们到底是谁的棋子?”谢嘉仪仰头看他,目光里是一片走不出的浓雾,如此浓重的困惑和悲伤,弥漫了她那双总是澄澈清透的眼睛。
陆辰安看着她的眼睛,仿佛有一双手攥住他的心脏,痛不可遏,“昭昭,天地不仁。你只是,太早看到了。”幸运的人,也许一生都不用知道这样一个事实,只要人活着,争斗永远不会停止。而所有的争斗,都伴随着无辜者的牺牲。
当年的肃城不是结束,今日的塔塔部也不是结束。
他的郡主啊,只是太早看到了。
谢嘉仪捂着肚子,喃喃道:“陆大人,我难受。”
那一刻好像那只大手骤然用力,陆辰安觉得自己的心都被攥碎了。她明明该是心里难受,可她偏偏捂着肚子,好像痛的不是心,是肚子。因为她是大胤的郡主,因为死的是曾经对大胤举起屠刀的塔塔部族人,所以她不能软弱,不可悲悯,不该心痛。
可是他们都知道,当日死的是全然无辜的大胤百姓,今日死的也都是全然无辜的塔塔部百姓。
陆辰安能做的只有抱紧蜷缩的谢嘉仪,一遍遍吻着她无声泪湿的脸颊,一遍遍告诉她,“你不是一个人,昭昭”,“昭昭,我在”,一遍又一遍。
他听
到谢嘉仪空洞的声音对他说:“陆大人,当年有人发现过我的。”当时她蹲在那里,一遍遍重复着哥哥要她记住的话,然后她突然看到了一柄钢刀,她茫然抬头,惊恐的眼对上了一个搜找活口的草原兵,那个兵举起了刀,视线却落在了她已经泡烂的脚上。
最后他无声转身离开了。
她认出了那个兵,是塔尔克敦身旁的亲兵。在这场屠杀之前,他对小郡主来说就是一个寡言爱笑的大兵,还给她买过糖糕。
陆辰安听完谢嘉仪的话,收紧了抱着她的手,他抱着她的手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他以为他明了她的煎熬,却原来不过是一角。他的小郡主啊,才不过二十岁,就已经承受了这样多。
那一刻,从来不怨天的陆辰安看着恒久静默的天,一望无际的原野,尽头只有寒日无言西下。他第一次觉得,天道真的不公。
她不该承受这些的。她该她该总是在海棠树下欢笑,嘴角还沾着甜糕的渣子,而那边站着她的父母兄长。快快乐乐长大,等着与他在京城的那场遇见。
他只能抱紧她,再抱紧她。陪她一起,煎熬着他们为人的软弱,煎熬着他们依然年轻而清白的良知。
“昭昭,我在。”
昭昭,我知道你难受,还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