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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月高悬,北地初秋的夜已经很冷了。大胤谢家军的营地此时很安静,除了前方哨探的兵、营地各处站得笔直的值夜兵,似乎其他人都已睡了。
夜很静,静到可以听到伤兵帐中传来的细碎的□□。起来巡看的军医给□□的年轻小兵换了药,听着他渐渐平缓的呼吸,对提灯的药童道:“这次的兵都算是走运的。”充足的物资从后方源源不断送过来,不仅武器粮草,就是药品都能保障。要是放到以前,还换药?只要死不了都没有药用。
中军帐中的烛火还亮着,帐子外两列亲兵值守,个个目光湛湛。
营帐中,陆辰安搁下了兵棋,同陈先生最后看了沙盘一眼,确定当前方案没有什么问题,才活动了一下低得过分久的脖颈。陈先生离开前突然说了一句,“王爷想走一趟,就去吧。”
帐子里其他人都听不懂陈先生这突然的一句话,就这么看着陈先生扶着拐杖,慢悠悠出了中军大帐,还低声悠悠感叹道:“若待明朝风雨过,人在天涯,春在天涯。”
苍老的声音里是被岁月浸染的嗟叹。
他们听不懂,只觉莫名心酸。也不敢多问,都看向他们的郡马爷。他们听不懂没关系,反正不管陈先生打什么哑谜,他们的郡马爷都听得懂。
但这次,他们的郡马爷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解释给他们听。
陆辰安又看了一眼沙盘,这才抬头问旁边的赵义,“这次接应物资,谁去?”
赵义回:“季将军。”季将军和郡马爷这段日子可以休整一下,两人已经顶了太久了。经过一番各有胜负的交战,目前北狄和大胤陷入僵持,双方人马都已疲倦至极,都绷着弦儿,等着不久以后的那场决战。季将军为了让郡马爷能好好休息,选择去接应物资。这段日子的战场,该轮到他跟蒋干盯了。
赵义蒋干早已摩拳擦掌。
陆辰安摩挲着拇指和食指中指,对在一旁正低声嘱咐蒋干的季德说:“季将军,这次我去。”
季德一愣,都知道之后的大战一定会对上北狄第一勇士。他们这边是郡马爷挂帅,对上第一勇士的将会是郡马爷。没办法,他们谁的身手都没郡马爷好。到时北狄必然叫阵的,为的就是以“北狄第一人”的一人之勇,鼓舞全军斗志。
前阵子挫败了北狄想要以大胤郡主威胁谢家军并以此祭旗的行动,剩下振奋北狄挫大胤军势头的压力就落在这个北狄第一勇士身上。
北狄的这位第一勇士,向来没有敌手,北狄不会放过这样一个振奋军心的机会。而他们谢家军也绝不可能不应北狄叫阵,已经商议定,到时他们这边出阵的就是郡马爷。郡马爷压力不小,所以接下来几日,也该是郡马爷好好休整的日子。
季德还没来得及说话,蒋干先大嗓门道:“郡马爷放心,季将军禁折腾呢,您就叫让他跑这一趟,回来照样拎大刀上战场。”
陆辰安看着两人,顿了顿,季德立即回过味来,陆大人是想利用这个机会回趟家。原来,陈先生是这个意思。接应物资的地方距离肃城是半日的马程,只怕陆大人是打算不眠不休挤出时间回家看郡主。
他立即道:“如此,谢郡马爷厚爱。”旁边蒋干挠头还对他道:“你可比咱们王爷糙多了,干嘛让王爷替你去——”没等他说完,季德已经推着他往外走了,嘴里边道:“这么晚了,咱们也该让郡马爷休息了!”
陆辰安看着三人出去,直到账外季德附耳对蒋干低语,还能听到蒋干若有所悟的“哦哦”声,伴着他回过味来的嘿嘿笑声。陆辰安微微脸热,可他已经快半年没有见到郡主了。
接下来这一战,陆辰安是要拿命拼的。他不死,北狄第一勇士就别想赢。
教他武功的师傅是武林有名的高手,从无败
绩。他曾问过师父一个人怎么能做到一直赢,师父不假思索就告诉他,每一次都要豁出命去打,就会一直赢。因为输的那次,你已经死了。
这场与北狄第一勇士的交手,他不能输。
除非他死。
师父还说,当你不惧生死的时候,你就能始终冷静地观察敌人,于生死拼搏间,没有人能始终藏着自己的弱点。洞察对手的弱点,然后除了击中那个弱点,什么都不要想。那时,即使对方拿走你的命,你也已经击中他的弱点,拿走了他的命。
即使死,依然是不输的。
陆辰安看着帐中烛火,想到了该也落了霜的肃城,想到了他出征前谢嘉仪含泪的笑眼。她踮起脚在他耳边说:“陆大人,无所不能。”然后压低声音告诉他,“陆大人,真打不过,就跑啊。”
想到这里,慢慢变暗的烛火下的男子笑了。
四日后他骑在马上,朝肃城方向奔驰而去,粮草接应已经办妥,不眠不休,他还有半个晚上的时间。就是用这样的速度打马前行,他能有半个晚上的时间同她在一起。
马匹飞驰,北地寒风刀子一样割在脸上,马上的陆辰安却心头发热。
越来越近了,直到看到肃城的城门,此时已经月上中天。
他要在月亮消失的时候再次启程,赶往北地战场。
一个城门就让陆辰安整颗心砰砰跳着,他最后看了一眼月亮,打马入城。
王府守夜人看到突然出现的郡马爷俱都是震惊的,但他们训练有素,一言不发地把郡马爷迎了进去,重新关上了厚重的王府大门。
后院今晚值夜的正是如意,一向稳重的人也是惊愕得很,忙一边帮陆辰安卸甲,一边道:“里面是采月值夜,奴才进去——”陆辰安匆匆打断他的话:“先不用,打桶水先让我洗洗。”几天的风尘仆仆,他太脏了。
如意要去浴房准备热水,也被陆辰安拦住了,“凉水就行,要快。”
他的时间太少,他还没见到她。
当采月出来的时候,陆辰安是带着一身水汽和凉意进去的。错身而过时,垂首出来的采月不禁打了个寒战,不仅仅是陆大人周身的凉意,还有陆大人这次归来,身上染上的肃杀之气,这是上过战场,杀过不知多少人才会有的让人不寒而栗的肃杀之气。
陆辰安在内寝前的屏风处停住了脚,让自己在暖融融的屋子中恢复温度。借着屏风这边的烛火,透过影影绰绰的纱帐,他终于看见了谢嘉仪。
她还在睡着。
只是看到,他的心就剧烈跳着。始终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松了下来。好像直到此刻,周身萦绕不去的杀意血腥,才一下子远了。
战场上的杀与血,会败坏一个人,让他渐渐对血腥对生命麻木。渐渐,变成另一个人。可是站在这里,陆辰安感觉原本的自己回来了。他重新感觉到温暖,重新感觉到生命的可贵,重新感觉到活着的值得。
当他终于让身子暖过来,才大步转过屏风,入了帐子,来到床前。
如有所感,床上睡着的人骤然睁开了眼。
不过愣了片刻,谢嘉仪几乎要跳起来,“陆大人!”陆辰安忙连着被子按住她,这才把她抱在了怀里,满怀馨香柔软。
这一刻,鼻尖始终徘徊不去的血腥、所有的疲倦,烟消云散。
陆辰安这颗在战场血腥中滚过的心,在谢嘉仪这里慢慢治愈,重新恢复了他一身的儒雅。
谢嘉仪伸手直接探入陆辰安散开的袍中,摸索过去,带着微微的颤抖。陆辰安吸了口气,低声道:“昭昭,我没受伤。”说着拉过她划过自己胸前的手,吻着她纤细的指尖,“放心,昭昭,没有伤。”
谢嘉仪的另一只手却已经摸到了他的后背,那里有一道划
过后背的长疤。谢嘉仪哭了,“你还骗我。”
陆辰安只好改口:“没受什么大伤。”上战场的人哪里能一点不伤呢,但他真的没有什么要命的大伤。他的目光暗了暗,因为那场需要他拼命的大战还没来。
可怀中的人太好,让人有那么一刻软弱到舍不得拼命。
想不计代价地活下来。
陆辰安忍不住苦笑。
转而想到,不是说今年秋天,所以这一战自己该会赢的。这一战,他非死不会退缩,这是他欠这片土地的,也是他欠——昭昭的。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女孩的指尖一点点划过自己后背狰狞的疤痕,晦暗灯光下,只是想到那个画面,就让搂着女孩的人头皮发麻。陆辰安骤然抓住她的手,这次他把谢嘉仪的两只手都扣在了她头顶,可是后背依然有酥麻的感觉,好似她的手依然还在。
真是——
“昭昭,不能乱摸。”陆辰安长长呼出口气,慢慢道。时间太短,他还有很多话想对她说。
可身下的女孩却用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陆大人,我只是想你。”
陆辰安扣着她的手在这一刻一下子失了力气,他低头凝视着她的眼睛。
算了,时间太短,那些话回来再说吧。
夜寂静,寒声碎。
屋内温香,罗帐动,烛泪低垂。
夜要尽了,月已经快要消失了。
陆辰安重新披甲上马,没有再看身后的郡主,快马朝着夜色消失的地方去了。
昭昭,等他。
他会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