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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辰安带着谢嘉仪缓缓踏雪而来。他一边小心注意着身侧穿着雪白色斗篷的郡主,一边用另一只手扯着缰绳,牵着一匹周身乌黑只有四蹄雪白的马。
两人已经穿过街市,眼看就要到靖北王府,陆辰安忍不住问她:“怎么今儿从城北过来,什么都没要?”城北那边汇集了肃城最多的街头小食和点心铺子,在这样冰天雪地里,热腾腾香喷喷的,让经过的人挪不动脚,总要买点什么才是。更不要说谢嘉仪了,哪次经过,她不手里拿着,眼睛还要看着。
谢嘉仪冲他一笑,“我要留着肚子。”
陆辰安也笑了,原来是为了早就答应的下午陪她一起去逛庙会的事儿,这是肃城年底最热闹的一次庙会了。两人一到王府前,立即有人迎了上来。
步步跟采星也兴致勃勃跟上来,今晚就是他们俩跟着主子一起出去,年底正是盘账的时候。如意和采月早已经忙得脚不沾地。陈嬷嬷正带着人准备年,王府本来挂的素色纱灯已经全部换下来,换上了一水的大红灯笼,在雪色映衬下,格外显眼。
他们到北地已经一年了,此时正是建曌元年的腊月。
虽然是中午头,但外面也是极冷的,屋子里却暖融融的,两人已经换了家常衣裳,一个翻看季德赵义那边送过来的军中报告,一个翻看京城钱莹莹那边送来的账本册子。
谢嘉仪先问过陈先生的衣食炭火,听着俱都妥当,这才安心看账本子。陈先生从大胤南边奔着北地来的,陆大人说他有神鬼莫测之才,所以尽管陈大人只是军师谋士的角色,王府这边也人人都恭敬待之。
谢嘉仪一边翻看着一边问刚刚过来的如意:“给她们母子俩送的年礼都到了吧?”
如意颔首:“茶楼那边有信过来了,送去京城的那批年礼都已送到了。郡主不用担心,钱姑娘母子住在咱们郡主府,还有谁敢欺负他们不成。”
谢嘉仪哼了一声:“京城那帮最会拜高踩低的,一到这时候个个瞪着眼睛盯着,就是收到的东西薄一些,他们都能立即琢磨出是不是被边缘了,是不是要没有倚仗了,转天就能变了脸色。”
如意笑:“所以咱们王府的东西是大张旗鼓送的,就怕那起子错了心思的拿捏错了人。”说到这里又把一些关于这母子两人的琐事说了些,最后道:“就是钱家后来嫁给宋大人的那位夫人,也几次登门要见钱姑娘呢。”
陈嬷嬷一听就笑了:“看样子那个苏姑娘着实难缠,这不已经逼得正室夫人都忙着跟自己打小欺负惯了的姐姐联络感情了。不过郡主也不用担心,钱姑娘是个很明白的人。”
谢嘉仪点点头:“只要没人明着给她脸色看,我倒没什么别的可担心的。”要让谢嘉仪说实在话,她总觉得小兔子好像比自己心眼还多呢。原来不过是没有倚仗,自己这个堂堂郡主给她靠着,她聪明着呢,谁也甭想真占她家兔子姐姐的便宜。
“有咱们郡主府王府在后面立着,老奴看谁敢。”陈嬷嬷跟着道,如今嬷嬷的脸依然是严峻的,但是脸上多了很多笑,如今日子虽然忙碌一些,但是愈发顺遂了。她满意看着榻上炕桌相对而坐的两位主子,谢嘉仪伸手够糖酥饼,翻看着纸页的陆辰安也不抬头,直接抬手把盘子往她面前一推,嘴里道:“这会儿不留着肚子了。”谢嘉仪用帕子接着掉下来的酥皮道:“留啊,我专门让嬷嬷把梅花糕放在明天蒸呢。”新寻来的方子,说是极好吃的,这么难得,她都忍着呢。
陆辰安笑瞥了她一眼,问她:“酥饼好不好吃?”
此时房里其他人都已下去了,谢嘉仪顺手拿了一块小小酥饼递给他。却不见他用手接,直接低头从谢嘉仪手上含了进去,温热柔软的唇碰到了谢嘉仪沾着酥糖的指尖。
甜。
却听到谢嘉仪突然说:“快来人呢,财主家大老爷要行不轨之事了!”
一句话让刚刚的气氛啪一下碎了,陆辰安边寻帕子边好笑地看着她。她那点小心思,不就是怕去不成庙会。谢嘉仪把自己另一张帕子递给他,又假装松了口气道:“财主家大老爷突然决定放过小丫头了。”
陆辰安扑哧笑出声:“你最近看的话本子就写这些?”最近这批话本子格调不行啊,前一阵子不还是“江湖大魔头”、还有什么“小姐的贴身影卫”,怎么一下子降格成财主家的大老爷了
谢嘉仪忙靠过去宣传自己多年看遍各色话本子的心得:“那等写的好,就是财主家的大老爷也能让人看出味道呢。”
“什么味道?”陆辰安凝视着靠在自己身边人的眼睛问道。
陆辰安的眼神让谢嘉仪觉得不对,她的嗓子有些微微发干:“就是大老爷他”后面的话消失在唇齿交融中,大老爷他低头吻住了他捉回来的小丫头。
含糊的声音还不忘告诉想挣扎的小丫头:“就是去庙会,中午头这个小睡也不能少的大老爷跟你保证你想要的都有”
陆大人答应的事从不会落空,说了她想要的东西都有就是都有,自然也包括谢嘉仪想逛的庙会。至于其他的都有什么,就不是咱们能知道的了。
暮色降临,但是街头巷尾到处都是火把亮光。就是没有火把灯烛的地方,随着月亮出来,到处都是莹莹白雪,也映衬的这个世界明晃晃的招人喜欢。
庙会果然热闹,到处都有舞龙舞狮或杂耍演艺、喷火的钻火圈的,两边摊贩有卖各色年货的,既有农人卖自家做的,也有各路商贩把天南海北的东西带到这里来卖的。经过十多年,肃城重新活了过来,尤其是陆大人和郡主过来的这一年,更是把各种机会和无限生机带给了肃城。
谢嘉仪仰头看天空中那轮孤月,冬夜的天空只有肃冷,连星子都没有了,只有那轮月独自悬在那儿。
但很快她就让自己高兴起来,过去的都过去了,未来的还没来,她能把握的只有眼前这片热闹,还有身边这个人。
夜市上有浓重的羊肉汤的味道,不少人经过来不及坐下就先要一碗热腾腾的羊汤呼呼啦啦喝了,全身冒了热气再慢慢悠悠到处逛。
都是人间烟火色。
谢嘉仪看得高兴,竟然还有她没见过的戏法,她不觉就看住了。等陆辰安意识到不对的时候,他们两人已经落了单。谢嘉仪还后知后觉,还在看着那群变戏法的人跟着拍手叫好。
陆辰安站在了谢嘉仪身后,把她整个人都笼在自己身前。
他们带的人都是有经验的护卫,隐在人群中只为保护郡主。这样的一批人竟然能被不动声色间给分散调开,这必然是有计划有组织的,陆辰安周身紧绷,这样大手笔的行动只怕跟北狄脱不了干系。
他伸手牵住谢嘉仪的手,对方转头看他,笑着说:“我从来没看过这样的,你说他们是西洋那边过来的吗?”这些新东西,可都是大胤没有的。
也不知带着船只舰队的喜公公,现在到了哪里。
陆辰安跟着点头,手上却用了些力气捏了捏谢嘉仪。谢嘉仪立即就知道有事情,她依然笑着看陆辰安,看到他的口型:“跑!”
几乎立即两人牵着手朝着黑暗中就跑。
那群杂耍的人连同旁边跟着看热闹的一愣,瞬间都变了脸色,立即丢下东西开始追了上去。他们没想到这个自打郡主来到北地就开始策划的抓捕,居然被人看破了。但是,边跑边撕下杂耍服装的黑衣人们冷笑:他们跑不了!
一个病弱书生,一个除了鞭子使得还勉强能看的娇滴滴的郡主。这是北狄策划了一年的诱捕,为此潜在肃城的所有暗子都动了,就连周边城池的人也都汇集过来,只为了打散郡主的侍卫们。他们已经在暗中观察一年了,而今夜,是收网的日子。一切都很顺利,虽然还没合拢就给那个年轻王爷看破了,但他们的人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抓两个这样的人,该是很快的。
结果事情却出乎他们的意料,他们不断有人跟丢。看着明月枯枝、皑皑白雪,负责此次抓捕的北狄人狞笑,他们再会跑,也跑不出这个罗网。
果然陆辰安和谢嘉仪发现他们甩掉一波人,总有新的敌人出现。
停在一个街角墙后,谢嘉仪呼呼喘息着。她知道,很快又会有人出现。黑暗中,简直不知到底藏了多少人。陆辰安面色凝重地看着前方,是北狄没错了,而且是倾力抓捕,等待他们的是一个罗网。他们要做的,就是拖延时间,等意识到出问题的侍卫搬来救兵。
两人又开始黑暗中的奔跑,但是两人都意识到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包围圈在不断缩小。
谢嘉仪的呼吸好像一个破旧的风箱,呼呼呼——,陆辰安知道她的体力只怕已经耗尽,从刚才开始她就是在咬牙强撑。而对方人多,并且都是训练有素的高手,甚至眼前这场合围,只怕他们都不知道提前推演过多少次。
他们两人熟悉北地,也不过是熟悉。但对方简直把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墙一瓦都刻在了脑子里,黑暗中他们一步错路都不会走。
陆辰安拉起谢嘉仪,低声道:“再坚持一会儿。”
谢嘉仪点头,继续被陆辰安拉着往前跑。黑暗仿佛没有尽头,月亮一会儿出来,一会儿被云层遮盖。街道在漆黑与昏昧中闪现。
终于再次停下来,谢嘉仪却发现他们到了一个死巷,后方没有路了。
她喘着粗气抬头看陆辰安,陆辰安轻轻揉了揉她被风吹红了的小脸,然后把她拉进怀里。谢嘉仪身上的斗篷早已经丢了,一旦停下来,五脏六腑得以喘息,但寒冷就毫不留情钻了进来,北地腊月的夜晚,能把水直接变成冰。贪玩的小孩子会拿出一碗水,看着它在自己眼前结冰。
直到被拉进陆辰安的怀里,热气重新包裹着谢嘉仪,她才慢慢找回了自己的身体。
“陆大人,是北狄对吗?”谢嘉仪的声音很轻,在这个寂静的危机四伏的夜里,响起在陆辰安的耳边。他听出了她努力镇定着的声音在发抖,他听出了谢嘉仪的害怕。
敌人随时可能出现,但他们已经把活路都跑完了。
“别怕,有我在。”陆辰安的回答让谢嘉仪知道了,就是北狄人。她立即明白这是一个专门针对她的抓捕。只怕不知计划多久,不会给她留下出路。
“我不怕。”谢嘉仪的声音是止不住的颤抖,她怕死的。听说那个方子做出来的梅花糕特别好吃,早知道,今天就让人做出来了。果然,所有好吃的,都不该留到明天。因为,你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明天。想到五岁那年哥哥允诺,明天一定会给她买回来的海棠糕,谢嘉仪蜷在陆辰安怀里的身子抖得厉害。
寒夜没有尽头。
“他们快来了。”陆辰安凝神听着,突然道。
谢嘉仪颤声道:“我什么都没听到。”她仔细听,只听见一片死寂。
陆辰安又蹭了蹭她柔软的发:“我耳力好。”
“昭昭,怕吗?”眼前局面,陆辰安也没有必然能把她带出去的把握。这要看北狄的准备,更要看他们这边救兵到来的时间。
“我怕。”谢嘉仪真正说出怕的时候,她身体的颤抖反而停下了,连同她的声音都不再发颤,有一种罕见的平静。陆辰安低头看她,月亮再次隐在了云后,一片漆黑,他什么都看不到,但是人就在他怀里,一点点平静下来。
“昭昭?”陆辰安叫她。
谢嘉仪轻轻笑了一声,在黑暗中,在这危机逼近的时刻,她这样的轻笑声骚动人的耳朵。一泓水一样澄澈的谢嘉仪在这一刻让陆辰安读不懂,他读出了她先前控制不住的怕,但读不出当确定身处绝境时——她的平静和从容。
然后陆辰安听到了她轻而软的声音,“不过殉国罢了。”说着她用脸颊蹭了蹭陆辰安已经冻僵了的手,陆大人的手一直这样笼着她,为她挡住无处不在的严寒,一定已经冻坏了。
她小心伸出自己一直被妥当塞在对方怀里的手,碰到了陆大人的手,谢嘉仪仰起头对陆辰安道:“陆大人我不怕的,其实也没什么,我娘亲就是这样死的。”当北狄要抓公主时,就是大战将要来临的时候,她们是不能给北狄人抓住的,不过殉国罢了。
这一瞬间,月破乌云,银光洒下。
陆辰安看清了雪光中谢嘉仪仰起的脸,看到了她接受绝境后的平静。
如此撼动人心。
陆辰安想,他只怕永远也无法忘记此刻这张脸。生生世世,他都不会忘记。此刻的谢嘉仪,美得撼人心扉,让人甚至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这就是他那个又娇气又怕疼的小郡主啊。
他听到她静静的声音继续低声道:“陆大人,一会儿我朝北边突围,你往南边跑。他们最想抓我,他们要确保万无一失,你就还有机会。”说到这里她笑了一声:“我没想到陆大人跑得这样快。”说好的病弱书生,结果比她这个爬墙惯了的郡主跑得都快,要不是陆大人拉着她早被围住了。她的陆大人啊,身上到底藏着多少秘密。
“你——”陆辰安整个嗓子都发干,只能挤出一个“你”。
就见谢嘉仪伸手,在唇边呵了呵,然后从脖子中拉出一个小珠子,在夜色中发出蓝莹莹的幽光。陆辰安眼皮一跳,就见谢嘉仪已经把珠子打开,把里面的东西倒在了衣领上,她说:“到时我一低头,一点都不苦,就好了。”只要低头轻轻一咬衣领,就死了。
希望那时候陆大人能跑出去,他们费了这么大功夫就是要抓住一个活的郡主,这就是陆大人逃出生天的一线机会。
此时是一直镇定的陆辰安在发抖,原来这个从进入北地她就日日戴着的珠子,里面装的是毒药。
“陆辰安,建曌三年的秋天,不要去川南。”如果你活下来,那么就好好活下去吧。建曌三年的秋天,大胤大理寺卿陆辰安死在川南办差回程的路上,死于突然的山崩。
原来是建曌三年的秋天啊。
可此刻陆辰安却顾不得别的,谁知道他们能不能活过这个夜晚。他一把捏住谢嘉仪的下颌,不让她动,死死盯着她,一字一句道:
“我会带你出去!”
“记住,我不死,你别死。”
话落,敌人出现了,慢慢朝着他们围拢而来。
陆辰安依然死盯着谢嘉仪:“记住了吗?”
直到谢嘉仪点了点头。
陆辰安才松开手,把她往巷子里一推,自己整个人站在巷子入口。这就是他挑选的地方,可以确保他不死,就没有人能越过他碰到谢嘉仪。
看着过来的人,陆辰安的整个身体语言都变了,如一把凛然出鞘的剑。
而他手中那把很多王孙公子都会有的佩剑,突然活了过来,变成了一把能杀人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