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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自幼跟着母亲长大,成绩还行,性格软弱,经常被周围同学欺负。你的母亲在你高二那年,插足别人的家庭,成为了第三者,借助对方的关系,将你转学进入嘉淇私高,认识了迟鹰,并成为了他的女朋友。在你十八岁的时候,她难产去世,而你凭借着那个孩子得到了秦家的资助,得以顺利留在嘉淇私高,并且顺利考上了北央大学…”
苏渺听着老人平静的叙述,字字句句都仿佛公开的处刑,将她不堪的身世扒了出来,钉在了耻辱柱上。
“我妈妈…不是第三者。”
苏渺全身虚脱无力,嗓音沙哑,面对这所有的控诉,她只为自己的母亲而辩解,“她是被骗了,那个男人骗了他。”
“这不重要,孩子不都生了吗?”老者平静地看着她,“以你们当时的家境来说,她生这个孩子,也是为了给你挣一个更好的未来吧。”
“爷爷您千里迢迢从京城过来,就是为了在我的教室里、讨论我过世的母亲因为一念之差犯下的错?”
老爷子眼角的皱纹提了提:“不应该吗?”
“逝者已逝,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但你永远是她的女儿。”
“对,又怎样?我不会和我的母亲划清界限。但我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没有道德瑕疵,问心无愧。”
一番快速的问答,老者似有些讶异:“如此要强不服输的性子,居然还能跟迟鹰那小子处这么久,难得。”
苏渺轻微地咬了咬下唇:“我跟迟鹰感情很好。”
“人不可能只靠感情支撑着、过完这漫长的一生。”
苏渺知道,老人家千里迢迢从京城赶过来,自然不是为了找她吵架。
他想让她知难而退,因为迟鹰的坚持,她才是这段感情…最薄弱的切入点。
苏渺把秦思沅的台词搬了出来:“爱不能支撑未来漫长的一生,那什么可以,钱吗?”
老爷子漆黑的眸子…拂过一丝暗涌:“还真是伶牙俐齿啊。”
“我是语文老师。”
“除此之外,一无是处。”老爷子也是个敞亮人,直接摆明了态度,“也就学历和职业…还不错。”
“我不是一无是处,我拿过很多奖,还会书法,我很优秀,您第一次见我,不该妄下判断。”
“你知道,连迟鹰都不敢这么对我说话。”他眼神变得锐利了起来。
“知道,迟鹰也不敢像您这样对我说话。”
“……”
这一番唇枪舌剑,老爷子居然没有生气,倒也是难得了。
他饶有趣味地看着面前这小姑娘:“继续,有什么都说出来。”
于是苏渺努力争取道:“您知道我的身世、我过去的一切…都不是我的错,如果有可能,我也想成为一个正常家庭的孩子。”
“我知道这不能怪你,但那又怎样,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有些东西是命定的,血缘和出身决定了我们成为什么样的人,未来会有怎样的高度,这些都早有定数。”
老爷子冷笑:“爷爷,我知道您是通情达理的人,当初我给北鲲集团官微发了他的山火救援报道,您看了便叫他回去参加年会。这说明您是看重人格品质的,不是那种迂腐的家长,一味只要门当户对。”
“好玩了,刚刚还一身硬气,这会儿又开始给我戴高帽子,你这姑娘…挺会见风转舵。”
苏渺当然也不要脸了,为了自己的幸福,她肯定要不顾一切地努力争取:“如果您都不要求家世门第了,能不能试试接受我?或者先了解我。”
“我对你已经足够了解了,迟鹰可花了不少钱在你身上,就为了治疗你原生家庭带来的伤痛。”
这一招,又命中了苏渺的软肋。
“我现在正在接受治疗,会慢慢好起来的,我还会考博,爷爷,您给我一个机会证明您的选择没有错。”
“年少的感情总是让人难忘,否则迟鹰也不会顶着冒犯我的风险,为你据理力争。”
老人家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一无所有,当然也要紧紧地抓住他,就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但恕我直言,你对他的感情太不健康了,我无法支持和认可。你会拖住他的后腿,成为他人生履历上的一枚污迹。”
苏渺颓然地后退了两步,靠在桌边,窗外声嘶力竭的蝉鸣,几乎填满了她的世界,嘈杂、刺耳,宛如吟唱着最后一支盛夏的挽歌。
老者言尽于此,转身离开了教室,在他出门的刹那间,苏渺忽然轻笑了一声。
老人回头:“好笑吗?”
苏渺低沉而平静的嗓音传来——
“我对他的感情不健康…那您知道他看似健康的情绪之下…又有多少不甘的业火在熊熊燃烧。”
“您陪过他吗,您关心过他吗?”
“那些年,和他一起站在地狱里的人是我。”
老人步履滞了滞。
“所以,不是我要拖住他的后腿,是他心甘情愿…落在我身边。”
苏渺冒雨回了家,将自己关在了家里,从柜子里取出了妈妈的骨灰盒紧紧地抱住。
她抱得那样紧,直到盒子的棱角边缘都将她的胸口抵得生疼。
就像在黑暗的荒原狂奔,永远、永远找不到前路。
不是她的错啊,怎么会是她的错!她又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
妈妈走了,这也不是她的错啊。
窗外天色阴沉沉的,狂风呼啸着,带着某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不详征兆,而手机里,迟鹰的短信横了出来——
“落机了,雨很大,小鹰不要来接我了,在家等我,乖。”
苏渺咬着自己的手腕,狠狠地咬了一大口,直到鲜血涌出皮肤,唇齿间感觉到一阵阵的腥咸。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恶魔的声音传了进来——
“乖女儿,快开门撒!”
“我没钱用了,上次的两天就花完了。”
“再给我点钱嘛。”
苏渺瞪大了眼睛,心跳一下又一下,就像鼓点声,有力地撞击着她的胸膛。
又…来了!
恍惚间,她拉开了房门,黑斑男人全身都湿透了,大咧咧地走进了屋:“妈哟,走到一半忽然下起雨了,衣服都弄湿了,你有没得衣服给我换啊,把你男朋友的名牌衣服拿一件给我穿。”
“没有,没有衣服,没有钱!”
“不给我的话,我就自己翻了哟!”
徐尧闯进屋,开始了翻箱倒柜,什么东西都翻出来了,包括以前妈妈喜欢的首饰啊,耳环项链之类的,值钱的全让他翻了出来。
“住手。”苏渺使劲儿拉拽着他,“你不要翻我的东西,这是我妈妈的!我妈妈唯一留下来的!”
“好嘛,我不动你妈的,反正也值不到什么钱。”
徐尧径直走进卧室,打开了衣柜,发现里面果然有几件男人的衣裤,还有一件高定西装,都是以前迟鹰住在她家里的时候留下来换洗用的。
“哇!这些就值钱了撒!”徐尧将柜子里男人的衣服全部取了出来,翻了翻牌子,“果然还是我女婿有出息啊!哈哈哈,让他老丈人也穿穿名牌衣服。”
苏渺不顾一切地冲过来,紧紧地抱住了那件高定西装:“你不要碰!”
徐尧脸色沉了沉:“给我。”
“这不是你的!你不能动!”
“老子叫你给我!”
他上前抢夺,苏渺匆匆跑出了卧室,退后着来到了柜子边,“你生了我又不管我,你现在还回来做什么!你晓不晓得你把我妈都害死了!”
“我害死她?她给别的男人生娃儿死了,关老子什么事!”
“你当年让她怀孕了,又不管她,你为什么要让她怀孕。”苏渺抱着西装,满眼血丝,歇斯底里地冲他吼道,“为什么生了我又不管我!”
男人忽然阴鸷地笑了起来:“别说爸爸不管你,你上小学那年,我回来过你忘了。”
“你…你回来过…”
“我想带你走,我想带你去澳门过好日子,我女儿这张脸啊,将来能给老子挣个大前途,偏那个瓜婆娘拦着不让,要是当初她不把你藏起来,你现在早就身价百万千万了。”
苏渺脑子里的那根弦,彻底崩断了。
“那次…你对她…”
“她就是欠艹,就是贱骨头,一看就是缺男人,老子只好满足她了撒。”男人满脸自得,似还在回味。
窗外的狂风暴雨吹进了她的心里,吹的她的世界七零八落。
她跌坐在了地上,就像床边的那个陈旧的布娃娃一样,破碎不堪。
男人见她没了力气,于是走过来抢夺她怀里的那件高定西装。
却没想到,苏渺竟然还死死地抱着它,就像缠绕的藤蔓,无论他怎么拉扯,她都绝不松手。
“啪”的一声,他一巴掌扇在了她的脸上,打得她身形一偏,脑袋重重的地磕在了柜子上。
“敬酒不吃吃罚酒。”
男人拿走了西服,而苏渺干枯如古井般的眼神,缓缓上移,望见了柜子上的插花瓷瓶。
那是妈妈最喜欢的瓷瓶。
她是个很美好的女人,喜欢化妆、喜欢旅游、喜欢拍照、也喜欢插花…
不管生活多么不堪,每隔三四天,她都要买新鲜的花朵回来,插在瓷瓶中,最喜欢的搭配就是百合与玫瑰。
苏渺说这两种花特别不搭,但她说没关系,这两种花都能散发馥郁的香味。
她希望家里香香的,心情也很舒畅。
她热爱着生活,也向往爱情,但总是遇人不淑,受人欺骗…
直到这一刻,苏渺才全部回想起来,躲在衣柜里听到的痛苦的哭喊,巴掌声,母亲的咒骂以及伴随而来的更加剧烈的拳打脚踢。
那个黑色的背影,当他转过身…苏渺看到了他的侧脸,还有脸上的黑斑。
宛如恶魔的烙印。
妈妈一直都在保护她,她爱她胜过全世界。
苏渺看着那个将家里搜刮一空、转身出门的男人,缓缓抓起了瓷瓶,面对着他恶魔般的背影,扬起了手,用尽全身的力气。
最后,她眼睁睁看着鲜血从魔鬼的脑袋上涌出,宛如血红的蜈蚣…蜿蜒而下。
魔鬼,再也出不去了。
……
迟鹰接到苏渺电话之后,马不停蹄地来到了原来的家里,在大雨滂沱的巷子里找到了苏渺。
大雨湿透了她全身,她已经吓得不成人样了,缩在角落里瑟瑟地颤抖着。
“迟鹰,我杀人了,我把他杀了。”苏渺紧紧攥着他的衣袖,颤声说,“再也不用害怕了,我妈妈也不会再害怕了。”
“迟鹰,我杀人了,怎么办啊。”
“我完蛋了。”
分不清她脸上的泪痕还是雨水,或许都有,她绝望地攥着他的手,“我想和你结婚的,任何困难都可以克服,我什么都不怕,可是如果他在的话…”
“迟鹰,我把他杀了,怎么办啊…我完了。”
迟鹰紧紧地将小姑娘按进怀中:“别怕,小鹰,好好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爸…不,他不是我爸,他是个人|渣,是个混蛋!我把他杀了,给我妈妈报仇!”
“他在那里?”
“楼…楼上。”
苏渺眼底的愤怒顷刻间变成了恐惧,紧紧地抱住自己,“流了好多血…他死了…”
“你现在呆在这里,我上去看看,好吗?”
“别、你别去!”苏渺紧紧抓着迟鹰,“你不要去!求你了!我们在一起!”
迟鹰用力地抱了抱她,压低嗓音在她耳畔道:“小鹰,我会处理好这件事,不要怕,放心,什么事都不会有。”
苏渺仍旧竭力地拉着他,但迟鹰还是朝着筒子楼走了过去。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已经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错误。
除非时光倒流,否则…
苏渺狼狈地站起身,迎着暴雨,跌跌撞撞地走下了九十三级阶梯。
她念书的时候,每天数着阶梯往上爬,她企盼着终有一日能真正攀上顶峰,能出人头地,能“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这一切,都开始于她年幼时那个噩梦般的下雨天,也将终结于这个下雨天。
所有的痛苦、挣扎、矛盾、不甘…都将终结。
苏渺穿过马路,跌跌撞撞地来到了嘉陵江边。
江流浩荡,一往无前地朝着遥远的远方奔涌而去,最终涌向大海。
江尽头的大海,就是苏渺渴望的终点。
如果现实中,她永远无法抵达梦想的彼岸,或许在她闭上眼睛以后…
她阖上了眼眸,张开了双臂,宛如迎接新生一般,正要投入了滚滚的嘉陵江中。
一双手从后面兜了过来,用力地将她揽回来,紧紧地圈入怀中。
男人的嗓音嘶哑到近乎发狠:“你要去哪里。”
苏渺回过头,看到迟鹰英俊的面庞,一如少年时那般锋利而漂亮,只是他眼底有些微血丝,脸色低沉着,紧紧将女孩揽入了怀里,生怕一松手就永远失去她,“哪都别想去,你是我的…”
“迟鹰,我完蛋了。”
苏渺绝望地抱着他——
“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我好怕…我杀人了…”
迟鹰沉默了很久,忽然道,“苏渺,都是假的,房间里没有人。”
“什么,怎么会…”
“还记得吗,许医生说你有癔症。那个男人是你想象出来的,你很勇敢,小鹰,你一直很勇敢,你打败他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伤害你了。”
“不不,不会,我明明记得我拿起花瓶,我把他砸的满头鲜血,我亲眼看到他倒在我面前…”
迟鹰握住了她颤抖的肩膀,竭力稳住她,坚定地望着她的眼睛——
“信我,一切都结束了。”
……
苏渺再度醒来,是在许医师心理咨询中心的催眠室。
她躺在柔软的黑丝绒躺椅上,茶几上点着安神的熏香,厚密的窗帘显得庄严而静穆,许医师的脸上则永远挂着温和的笑意,给她带来一杯温开水:“还好吗?”
“许医师,我刚刚是不是又…又进入催眠状态了?”
“嗯,这次不是回忆童年的内容,增加了部分臆想的画面。”
“所以,一切都假的,那个男人的死也…”
“没错,这一次,你不再是如同小时候的袖手旁观,你付出了行动。”
“行动?”
“儿时的小苏渺,弱小无力,只能躲在衣柜里任由母亲被欺负,这成了你心里最不可言说的伤痛,所以你宁可遗忘。”
许医师嗓音柔和,“但是现在你长大了,有了力量,所以付出了行动,打败了心里的魔鬼。”
“许医生,你别骗我。”
“你自己怎么想呢?”许医生将她的外套递了过来。
苏渺穿上外套,摇了摇头:“太真实了,我真的不知道,迟鹰呢?”
“迟先生在休息区等你。”
苏渺只想快些见到他,匆忙地穿好外套,推门走出了房间,但心里似乎还是有些疑虑。
毕竟那样的画面…真的太逼真了。
她现在都能感受到花瓶碎裂在男人头上时候的那种震荡。
她回头望向许医师:“这一切,都是假的吗?”
许医师想了想,回答道:“现实和虚幻,就像镜像的倒影。谁又说的清楚,人生在世归根结底,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苏渺低头想了想,嘴角绽开一抹美好的轻笑:“我知道什么是真。”
她抬眸望向对面落地窗边的男人。
温煦的阳光斜斜地透过窗纱照入,男人侧脸轮廓锋锐如刃,眼窝深邃,漆黑的视线浅淡地停留在《国家地理杂志》的页面上。
片刻后,轻松地翻页。
这么多年,她在苏渺心里的感觉,却一如初见。
他是真的。
留在青春岁月里的那些美好回忆、这么多年矢志不渝的爱意,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