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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阵子,裴砚到底是没回定国公府,楚沁见状没有再劝,因为她实在也没有逼他回去的意思。
如此又过了数日,挨了板子的裴煜养好了伤,倒来登门道谢了。那天裴砚正好休假在家,但莫名地闹了些别扭,闷在房里不想见人,就打算推王宇说自己不在。
这回楚沁劝了一劝,因为裴煜会这会儿来,十之八九是知道他在家的,他若假称自己不在,又要平白地惹出猜疑。
于是裴砚还是去书房见了这位二哥。
裴煜的伤虽未伤筋动骨,却也养了近一个月才能下床,整个人都清减了不少。见到裴砚,他眼中惯有的轻蔑荡然无存,只是有些说不出的别扭,沉默了半天才颔首说:“这回的事,有劳三弟了。”
“二哥客气了。”裴砚听他道贺就后压根发酸,比他还别扭,“这回原是……大理寺本就没想计较,我去一趟,只是为了安母亲的心。”
“不是的。”裴煜默然,“母亲都与我说了。若没有三弟出面相助,我恐怕现在还在牢里。”
裴砚滞了一下,心里掂量一番,终是没拂胡大娘子的好意,稀里糊涂地将这声谢应了下来:“二哥客气了。”
裴煜一喟:“个中道理,母亲也与我说了。咱们一家子兄弟,能相互扶持是最好的,大可不必这样争高下。从前哥哥有对不住的地方,你别计较。”
裴砚不疼不痒地笑笑:“我不计较。”
裴煜又缓了口气,静了静,道:“若是得空,就回来住一住吧。母亲让人修整了睦园,你和弟妹……”
“我们这边也是费了不少心思才打理好。”裴砚颔首,“要不我带二哥四处逛逛?”
裴煜略有怔忪,终是没推辞,跟着他去了正院。
正院前后的花木都已中了一年多,春日里后院桃花满园,这会儿花已谢了,枝头渐渐生出小小的果子;前院中,左侧的紫藤开得正好,秋千掩映在绿与紫中,好不惬意;右边的葡萄架也已挂过,入了秋就可摘下来吃。
裴砚带裴煜看了一圈,大大方方地告诉他:“你看,我们真不是不愿回去,只是在这里更自在。二哥便这样去回母亲吧,想来母亲能明白。”
“……好。”裴煜复杂地应了声,自知三弟这话说得实在,心里却也不免唏嘘,他们到底是把这个三弟推远了。
这件事在几日后被裴砚讲给了太子听。他本是当笑话说的,太子听罢却沉默了良久,继而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问:“你是说,你的嫡母还有你那个二哥,经了这事之后,当真有所不同了?”
“嗯。”裴砚颔首,思索了片刻,笑了声,“其实还是我嫡母看得明白。若这事轻轻巧巧过去,大理寺直接放了二哥出来,他也未必念我的好。但现下他在大理寺吃了些苦,临出来前还挨了板子,心境自会有所不同。”
仔细想来,这或许也不全归功于胡大娘子的精明,大理寺那边也是会办事的。
他当时直言告诉大理寺,家里说要让二哥吃些教训,他们便会将这“教训”给够。所以二哥在狱里时未见得知道自己不日就能出去,挨板子时也不一定清楚到底要打多少。
当这些痛苦摸不着边际的时候,他或许就会觉得,自己活不过这一关了。
一旦经历过生死,人就会看透许多事情。很多从前所追逐的名利事,在生死面前都会化作云烟。
太子听罢裴砚所言,沉吟半晌不语。当晚,等侍中们都离了宫、东宫官也各回各家,他就出了东宫,去紫宸殿求见了。
紫宸殿里,皇帝正用晚膳,听闻太子求见,随口便说:“太子应该还没用膳,去添副碗筷来。”
两名宦官领命而去,一个去添碗筷,一个去请太子。太子很快入了殿,见了礼便落座,皇帝执箸夹了块蟹粉蹄筋给他,太子却没心思动,盯着父亲轻声言道:“父皇,儿臣有事要禀。”
皇帝没太当回事,仍自顾用着膳,随口说:“说吧。”
太子道:“儿臣想请父皇与儿臣做一场戏。”
这倒另皇帝一怔,筷子顿了顿,看了他一眼:“什么戏?”
太子低下头:“在此之前,儿臣想与父皇求一道恩旨。”
皇帝听得愈发云里雾里,又问:“什么恩旨?”
“就这一回。”太子眸色深深,“请父皇听完经过,恕德妃与励王无罪。”
皇帝眼中凌光一闪:“你且说来听听。”
太子抿唇:“父皇若不准允,儿臣便不说了。”
“……”皇帝露出愠色,一拍桌子,“你如今胆子大了是不是?敢跟朕卖关子了?!”
“父皇息怒。”太子神情乖顺,却并不退让,“父皇教导儿臣要会权衡利弊,儿臣今日所求之事,正是权衡利弊后的结果。”
“你素来知道如何权衡利弊。”皇帝注视着他,口吻深沉,“朕只是不愿你太过心软。”
“先礼后兵。”太子一字一顿,“儿臣顾念兄弟之情,愿给大哥一次机会。若他不肯悔改,下次不必父皇发话,儿臣亲手杀了他。”
时间便这样一点一点过去,紫宸殿外殿那口西洋座钟的指针一点一点地往后推。夜色一重深过一重,终于,万物都归于安寂,宫室中的灯火渐次燃明,火苗无声地衬托外面的静谧。
几骑轻骑赶到励王府的时候,励王犹在书房读书。几人气势汹汹地闯进去,二话不说就将人押走,励王下意识地喝了声:“什么人?!”继而看清他们的服色,心底便是一惊。
励王就这样踏着夜色被押入宫中,行至紫宸殿前,正好碰上德妃也被人押来。母子二人相视一望,励王直惊得跌退了一步:“母妃……”
押解的宫人却不容他们多说什么,母子二人即刻就被押进了内殿。内殿里灯火通明,皇帝坐在御案前,四周围林立的宫人个个神色沉肃。
单是这架势就已足够吓人,德妃与励王强定心神见了礼,不及多说一个字,一本册子就被掷到了面前。
皇帝闭上眼睛,疲惫地靠在椅背上:“张宗奇与霍栖的事、卫子安往东宫铺眼线的事,还有……这名册里牵涉的人。你们母子两个,辩吧。”
一语既出,万籁俱寂。
德妃身子一软,已然跌跪下去,励王怔忪一瞬,忙也跪地:“父皇,儿臣……”
“朕知你们早有野心,却不知你们如此胆大包天!”皇帝勃然大怒,抄起茶盏直朝德妃砸去,德妃不敢躲,砰地一声,额角淌下鲜血,“敢将手伸进长秋宫和东宫,你们安的是什么心!”
“皇后顾念你的资历,对你敬重有加,你就是这样待她的!你们母子就是这样待她的?!”皇帝声嘶力竭地厉斥。
德妃伏在地上,周身战栗如筛。励王亦阵脚大乱,叩首辩道:“父皇!不是母妃的错,是儿臣……”
这话却只令皇帝更怒,皇帝拍案而起,几步行至励王面前,一把抓起他的衣领:“是不是朕素日宽和惯了,你们便以为朕不会杀你们?”
“父皇……”励王怔怔抬头,对上的却是皇帝盛怒之下变得猩红的眼睛。
他从未见过父亲这样可怕,一瞬间四肢百骸都僵住。他只觉自己连呼吸都在发冷,勉力缓了好几口,嗓音发哑:“父皇,儿臣只是……只是不服他仗着嫡出便压儿臣一头,儿臣从未想过加害太子!父皇息怒……”
皇帝漠然看着他,听他说完,一声冷笑:“德妃,这话你听见了?”
“臣妾……”德妃不知皇帝何意,贝齿打着颤,“臣妾听见了……”
“好。”皇帝一把松开了励王,笑音愈发森冷,“那便由你去将这话告诉阎王。倘若他所言是真,此事便到此为止;倘若他所言不实,便是动摇江山,就让阎王收了他去。”
这样的说辞放在这样的大事上,好似一个玩笑。
可这个”玩笑“足以令励王遍体生寒:“父皇、父皇……儿臣知罪!”他慌乱不已地去抓皇帝的衣袖,却被皇帝避开。
接着便见宫人进了殿,为首的一个宦官手里托着酒盏,身后四个几步上前将德妃按住,硬撬开嘴,就要将酒灌进去。
“母妃!”励王想要上前,这一瞬,他突然对先前的万般算计后悔了。
他总觉得自己不像太子,自幼有父皇母后疼爱。父皇待他总是要淡一些,虽也关照,他却察觉得到那种区别,唯有母妃是真正待他好的。
所以他总想争一口气,想让父皇看到他也不比太子差,也想混出些名堂,让母妃过得更好。
可现在,他却连母妃都要失去了。
励王拼尽全力想扑过去,但以一人之力哪里争得过那么多宫人。最终,他也只得眼睁睁看着母亲殷红的朱唇硬被撬开,暗色的酒液灌下去,其中不免有些在挣扎中渐下来,落在她的衣裙上,落在紫宸殿光洁的地面上。
酒液灌尽,宫人终于将德妃松开,也松开励王,他趔趔趄趄地扑过去:“母妃!”
德妃虚弱地伏在地上,目光空洞。烈酒带来的灼烧让她禁不住地连声咳嗽,每一声都带着浓烈的酒味。
她自觉已命不多时,无力再做什么,却怕极了儿子会再踏错一步,跟着她殒命。
她强自撑了撑身,抓住励王的肩膀:“别跟太子争了,别跟太子争了……”她用尽了全部力气,掐得指节发白,“母妃不用你坐到那个位子上,只想看你平平安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