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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节,法源寺。
卯时,葛府马车准时抵达寺庙门口。躲在暗处的孙玉窃喜,心中石头也落了地。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只有左右无名指和小拇指还有红色符文,而且无名指的符文马上就要消失。她还有不到一个时辰。
葛敏颜在侍女和仆从的簇拥下进了法源寺。她戴着帷帽,捂得严严实实,但孙玉从身形上认出了是她本人无疑。她跟在仆从后,一路进了寺庙。
到了佛堂,葛敏颜遣散仆从,连两位贴身侍女都被打发了出来。房内剩下她和孙玉,异常安静。
孙玉踌躇,她在一旁看葛敏颜,琢磨如何开口才不会吓到她。又或者,她只能在这里等咒术失灵,先跟葛敏颜见了面再说。
“你怎么还不出去?我要礼佛了。你去告诉大哥,我不需要人伺候。”葛敏颜背对着她,从袖子里拿出一串佛珠。
孙玉一惊:“你能看见我。”
熟悉的声音令葛敏颜起了疑,她转过身来,诧异:“玉姐姐?怎么会是你?”
这下孙玉更惊讶了,她看了看小指上的红色字纹,确实没有褪去,刚才出去的那些婢女也看不见她,为何葛敏颜能看见?
葛敏颜看孙玉的反应,马上猜到了八九分。可她对此一点都不觉得奇怪,笑道:“我知道了,他们看不见你,所以你才能跟进来,对不对?”
孙玉点点头。她和葛敏颜之间本就没有秘密,接下来,她把周术士和隐身咒的事也一一向葛敏颜实话实说了。
她说:“这一个月没见你,听说你得了怪病,每顿能吃完四五个人壮汉的饭菜。我很担心你,可你大哥最近在府内安排了好多人看守,我想尽办法都没能进你的院子,不得已才去找了那个周先生。你不会生气吧?”
“怎么会,姐姐是为我好,我知道的。”
“那……你是真的生了这种怪病?”
“是。传言都是真的,我变得很能吃,而且只吃美味佳肴。不仅如此,我的眼睛也出现了问题。”葛敏颜摘下帷帽,她眼睛上蒙了一条绢布。
孙玉想取下布条看看,刚伸手,却又犹豫了。她担心这布条下面有令她感到害怕的东西。
葛敏颜显然也是这样想的,看到孙玉伸手她立刻后退了一步,摇头:“姐姐还是别看了,我怕姐姐会将我视作鬼魅。我变成这个样子,连我自己看了都害怕。大哥也是怕别人发现这个秘密,这才加强府里的守卫。”
“你的眼睛怎么了?我可以想办法,汴京有很多术士,大夫治不好的病,或许他们能治好。”
“没用的,该用的办法大哥全都用过。”葛敏颜很难过,情不自禁流下了眼泪。泪水沾湿布条,布条瞬间被染成了?金色。
孙玉如遭雷击。她没有眼花,葛敏颜的眼泪是金色的。
她失态了,言语吞吞吐吐:“到底发生了什么?上次见你还好好的,你的眼睛怎么……”
“我也不知道。我现在的样子很吓人,姐姐还是不要看比较好。”葛敏颜重新戴上帷帽。
恰在此时,门被人推开了,葛麒大步跨进来,神色凝重。他听随行的婢女说房间里有声音,还以为她们听错了,没想到还真的有人。
看到孙玉腰上的佩剑,葛麒赶紧将葛敏颜护在身后:“你是什么人?接近我妹妹是何居心!”
孙玉和葛麒四目相对?,确定葛麒看得见她,她低头看了一眼手指。果然,符文消失了。
葛麒对妹妹的疼爱程度,孙玉早有耳闻,她怕他一冲动就真动起手来,赶紧握住腰上佩剑,做好了强行破窗冲出去的准备。
葛敏颜拉住葛麒的手臂:“哥,你误会了,玉姐姐是我的好朋友,她是来看我的。”
“你什么时候交的朋友,怎么没听你说过。”葛麒将信将疑。葛敏颜本性善良,对人没有防备之心,这个女子身份不明,而且还提着剑,他怎么都不放心让妹妹和她独处一室。
葛敏颜猜到了葛麒心中所想,拼命跟他解释。去年夏天她来法源寺礼佛,在寺外的台阶上碰到毒蛇,是路过的孙玉救了她,二人一见如故,结为金兰姐妹。孙玉家住在离法源寺不远的山里,葛敏颜每逢初一十五来进香,孙玉都会来看她。
见葛敏颜如此诚恳,葛麒渐渐放下了戒心。但防人之心不可无,他还是决定让葛敏颜早些回家。人言可畏,葛敏颜现在这个样子,越少人看到越好。
葛敏颜依依不舍,和孙玉道了别,在一群婢女和仆人的簇拥下离开了。
孙玉心里像是空了一块,她瘫坐在地上。纵使她千方百计见到了葛敏颜,又能如何?她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窗外,灵夙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她身后跟着陶娘子和阿湛。
陶娘子问:“姑娘,我们为什么要躲在这里偷看啊?只要我们不显身,他们肉眼凡胎根本看不见我们。”
灵夙嘴角一扬:“孙玉和葛麒看不见,但是葛敏颜看得见啊。”
陶娘子没明白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阿湛听懂了。葛敏颜生了眼疾,她能看见被周术士施了隐身咒的孙玉,也能看见不属于人界的他们。可这样一来,她岂不是能看见那些东西?
“那她是否能看见徘徊在人界的孤魂?”
“葛敏颜是优婆夷①,信佛向善,一般的游魂和鬼魅是不会靠近她的。”
听了灵夙这话,陶娘子更同情这葛家小姐了。信佛向善又如何,佛祖并没有保佑她,还不是生了这样的怪病。她叹了口气。
“葛府的人都离开了,走,进去看看。”
灵夙和阿湛进了屋子,在孙玉面前显了身。陶娘子怕孙玉认出她,犹豫了一会儿。但她又觉得,灵夙没阻止她,她就没必要躲躲藏藏的。于是也跟了进去。
孙玉看着这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三个人,心一紧,第一反应是拔剑。然而平日里用得得心应手的佩剑,此刻却怎么也拔不出来了。那个有着天人之姿但看着清冷的女子对她笑了,语气很随意:“别紧张,如果我们想伤害你,你现在就不是拔不出剑那么简单了。”
孙玉的手变得僵硬。灵夙轻飘飘一句话对她却有着极大的震慑力。她开始揣测,这几个是什么人?打量一圈,她的目光停在了陶娘子身上,她觉得这妇人看着有些眼熟。
“你是蓬莱酒楼的掌柜,陶娘子?”
陶娘子掩嘴笑:“姑娘记性真好,可不就是我么。”
“你们是来找我的?”
“不是她找你,是我。”灵夙接过话,“近日正好住在蓬莱酒楼,见姑娘每日忧心忡忡,猜想你可能遇着麻烦了。要不咱们聊聊?我会的可比你找的那位周先生多多了。”
“你怎么知道我找过周先生?你也是术士?”
“算是吧。”
孙玉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灵夙一遍,怎么看怎么觉着她不像是术士。而她的眼神出卖了她,灵夙一看就知道她不相信。
“姑娘既然不信,不如看看这里。”
灵夙轻轻拍了拍手,孙玉面前赫然多了面一人高的镜子,可怕的是镜子里的她竟然变成了一只猫。她想说话,一开口却是喵喵的叫声。她急了,惶恐地看着灵夙。
灵夙似乎很满意孙玉现在的样子,孙玉一叫,她就被逗乐了,手一挥:“这样是不是也很可爱?”
镜子里,孙玉又变成了一只兔子,一着急就在原地乱蹦。这下不止灵夙,连一向不苟言笑的阿湛都弯起了嘴角。
“好了,不逗你了。”灵夙将孙玉恢复了人形,问她,“现在信了么?”
孙玉二话不说,朝灵夙跪了下来:“姑娘是高人,刚才是我冒犯了,求姑娘帮帮我妹妹。”
“你妹妹?”陶娘子惊讶,“怎么,葛敏颜是你妹妹?”
“是,敏颜是我的亲妹妹。”
孙玉的父母是山里的猎户,小时候家贫,母亲生下妹妹却养不活她。那时候孙玉五岁,懵懂记事,依稀记得有个衣着华丽的妇人来到她家,抱走了出生不满三天的妹妹。这件事她一直耿耿于怀,却不敢问父母,她知道父母都是善良的人,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他们是不会轻易丢弃妹妹的。
孙玉十岁那年,她住的那个小村子发生了一次瘟疫,父母相继染病去世。临终前,母亲把妹妹的事告诉了她。当年抱走妹妹的人,是汴京富户葛府的管事李妈妈。葛老爷年轻时受过伤,无法生育,却又一心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葛夫人派李妈妈四处打听,筛选了一圈,最后决定领养葛敏颜是因为姐姐孙玉长得漂亮乖巧,他们相信妹妹应该也不会差。
母亲曾再三叮嘱孙玉,不能打扰葛敏颜的生活,只要确定敏颜现在过得好就行。孙玉牢记母亲的话,把寻找妹妹当成了活下去的信念。她曾被寄养在法源寺附近的尼姑庵,后来机缘巧合被一位路过的江湖游侠收为弟子,在川蜀一带生活了五六年。去年师父故去,她便回到了汴京。
为了结识葛敏颜,孙玉想过很多办法。她打听到葛敏颜随葛夫人信佛,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去法源寺进香,就找机会在她必经之路放了条拔了牙的蛇,设计救下了她。葛敏颜心思单纯,自然不会想到蛇是孙玉放的,对她很是感激。自那以后,她们经常见面。也不知是不是姐妹间的心有灵犀,她们处得很好,一直以姐妹相称。
灵夙听完,很不走心地称赞了一句:“哇,好感人的故事啊,真是姐妹情深。”
陶娘子觉着自家主人这话太假了,赶紧打圆场。她问孙玉:“葛家小姐知道她是你亲妹妹吗?”
孙玉摇头:“母亲不让我与她相认。葛夫人对她视如己出,葛麒也视她为亲妹妹,她过得很幸福,我也不想打扰她。”
陶娘子听出了孙玉话中的问题,追问:“你刚才不是说,葛老爷没法生育么,那葛麒?”
“是葛老爷堂兄的小儿子。葛老爷抱回敏颜那年已经年过五十,他身体不好,怕自己故去后没有人照顾敏颜母女,就把葛麒过继到了膝下。除了葛老爷夫妇二人,没有人知道敏颜是抱养的。葛麒治家有方,葛府富庶,族人对葛夫人也很恭敬。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担心过敏颜会过得不好,谁能料到她会得了这样的怪病。”
孙玉有求于灵夙,不敢隐瞒。她把葛敏颜的状况一五一十说给了灵夙听。
一个月前,葛敏颜生了一种怪病。她的眼睛变得非常恐怖,食量也激增。她怕别人把她当成妖怪,?躲在被子里不肯出门,谁都不见。唯一的知情人是她的兄长葛麒。葛麒对这唯一的妹妹视若珍宝,他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连葛夫人都瞒着。对外只说葛敏颜生了病,大夫说要多饮食。
葛麒把这事捂得很严实,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关于葛敏颜的病,汴京城里还是流出了不少传闻。
灵夙最近在酒楼也听过一二,她想起葛敏颜刚才流下金色眼泪的样子,心里有了计较。她对孙玉说:“明晚戌时,你去葛府单独见葛敏颜,屏退所有人。届时我去找你们。”
“可是葛府守卫森严,别说让她屏退左右了,我想见她一面都难。”
“你带着这个去葛府。”灵夙伸出右手,?手掌凭空多出了一个信封,“不能拆开看,交给葛麒,他看了自会明白。”
孙玉接过信。
灵夙从手臂摘下玉镯,递给她:“见到葛敏颜之后,把这个给她戴上,我就会出现。”
“这是?”
“不用好奇,明晚你就知道了。”
临走时,灵夙忽然转身,对孙玉眨眨眼:“要相信命运哦。”
孙玉尚未反应过来,三人在她眼前消失了。她想起灵夙最后说的那句话,百思不得其解。
①优婆夷:梵文音译,指在家信佛的女子,又称近事女,善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