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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啊,玉章说的对。是玉章先喜欢了朕的。”
“……”
杜玉章这才意识到什么,脸上更红了。李广宁却笑得更暖,一点点向前,额头抵住了杜玉章的眉心。两人眼睛对视,都能从对方眼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喜欢朕么?”
“……”
“有多喜欢?”
“……”
被李广宁这样戏弄,泥人也要带了三分火性。杜玉章拧起眉头,偏过头去不回答了。
李广宁哈哈一笑,又“叭”地亲了一口,还是个带响儿的。然后坐起身来,顺手将杜玉章也拽了起来。
当然,他心情这样好,是不可能放过杜玉章的。那边还没坐稳,就已经被拽进他怀里了。
杜玉章也不理他,随便他八爪鱼一样将自己裹在怀中。他顺着窗子往外看,这一看却发现不对,
“陛下,这条路……”
“路怎么了?”
“这不是去京城的路啊。”
“哦?玉章在西蛮三载,从不曾踏足中原。只是来时经过这一趟,居然还记得往我大燕京城的路该怎么走,也是很不容易了。”
这话说得,没来由有点酸,有点怨。
杜玉章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李广宁往日那样苦苦寻找他,大燕国土上,想来每个小城都有他的画像。既然是找人,边陲城镇又一定是重点,肯定排查得很严。所以,若是自己曾从那小城城门入关,一定很快就会被发现。
但李广宁三年没有过问过这里,就说明他没从这里接到过任何情报。
“陛下这是怪我不曾露了行迹,没叫陛下抓住把柄?”
“朕不是怪你,朕是心里后怕。玉章,朕找遍大江南北,都没有找到你一点踪迹。本来,这平谷关,我可能一辈子也不会踏足。那样,我们岂不是一辈子都不可能再重逢了?”
“……”
“玉章,你想想看。这次,我是想看看玉章心心念念的和谈,究竟有了什么成果,才会微服私访。而在集市能够偶遇你,更是极不容易。哪怕只是一时半刻的差错,恐怕我们直到今日,也无法重逢。甚至,此生都不确定还有没有重逢的机会。”
李广宁慢慢吐出一口气,右手翻转,手背覆在自己眼上。那语气,当真像是劫后余生。
“玉章啊,你自己都说,心里忘不了朕。可行动上,却还是那样绝情。朕昨日听了你的话,再回想从前,总觉得恍如隔世一般。那样倔强绝不回头的你,连一点点行迹也不肯走漏。可昨晚你又那样坦率,毫无保留地对朕说了那些话……这竟然都是同一个你。”
“……”
“有时候我想一想,还觉得如在梦中。玉章啊,你真的不怕,此生真的就再没有重逢之时?”
杜玉章斜斜看了李广宁一眼。
“不怕。”
“……”
李广宁突然觉得,自己完全是在自取其辱。
“咳,玉章,你心里多少还是有点舍不得的吧?”
“陛下原来对我那样坏,我才不要舍不得。”
“……”
这样硬邦邦一句砸在脸上,李广宁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手臂也不自觉地松开了些。杜玉章坐起身,依旧向外张望着。在李广宁看不到的地方,他的唇角微微勾了起来。
“……那我以后,不对你坏了。”
那双松开的手臂,又再次箍紧了。李广宁下巴压在杜玉章肩窝里,声音闷闷地传出来。
“那时候,一想到再见不到玉章,朕心里面怕死了。玉章,你可不能离了我的左右,要去哪里一定要带着我。”
这话简直是在撒娇。配上他那带了点鼻音的闷声闷气,谁人想到这居然是大燕的皇帝说出来的话?
“……陛下九五之尊,居然要这样卖可怜。”
“没有卖可怜,是真的可怜。日日想念玉章,想得夜不能寐,头痛欲裂……幸好如今玉章回来了,不然说不定哪一天,我就思念而亡了。”
“陛下别胡说!”
杜玉章一声低斥,李广宁真的闭了嘴。杜玉章静静呆了片刻,拍了拍他的手。
“陛下松些力气。”
“不行。”
“勒着我肋骨了,好疼。”
“……”
李广宁挪了挪手臂,稍微松了些,但还是抱得很紧。杜玉章再拍拍他,他便再松开些。
等到杜玉章第三次拍他,他突然撒了手。
“算了,不让抱就不抱了。反正你一去三年都不回头看看,原也没有我这样舍不得,恨不能长在你身上才好。”
说完了,李广宁松开手,哼一声,扭过头。
一般人生气时候,都远远走开,恨不能离惹他生气的那个越远越好。可李广宁不一样,不但没往后挪开半步,连号称“不再抱”的手臂都依然虚虚搭成了环形——除了没有搂紧,跟原来没什么两样。远远看去,依旧是亲昵的拥抱。
“……”
杜玉章没反应。李广宁就贴在他耳后,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朕生气了,你赶紧来哄朕”的潜台词,简直全写在脸上了。
杜玉章无语一瞬,两手握住李广宁虚搭在一起的胳膊,抬了起来。他一低头,从李广宁臂弯里钻了出去。然后他前驱一步,整个脸都凑在车窗前,认真地看起了风景。
“……”
撒娇不成,面子也被驳没了。这下子,别说哄,连抱抱都没了。
原本李广宁凭着一张厚脸皮,是可以“君不来哄我,我就去哄君”的。可杜玉章当真一点面子都不给,搞得他堂堂大燕君主,里子面子都丢了个干净,再厚的脸皮都觉得有点火辣辣。
李广宁轻声叹了口气,讪讪坐在原处。有心再捡起那本书看看,又觉得索然无味。最后,他选择闭上双眼,假装自己已经睡着了,方才的一幕根本没发生过。
“陛下。”
杜玉章声音很轻。但李广宁耳朵竖得老高,怎么会听不清?他唇边一勾,就想要答应。
可是不行。方才里子面子都丢光了,多少得找点场子回来。
李广宁就没有动。打算等杜玉章再叫他一声,他才端着架子搭理一下。
谁知道,等了半天,也没等来第二声。李广宁有点躺不住了。他咳嗽一声,慢悠悠翻了个身。没有台阶自己造个台阶也得下,他打算装作方才被吵醒了,含糊地答应一声,就爬起来。
还没等他付诸行动,杜玉章再次开了口。
“陛下说的对,我确实不曾踏入过大燕领土。”
李广宁不动了。他躺在原处安静听着。
“但我经常顺着那大路爬到山上去,看一看前面那座城池。”
……城池?
“那座城有什么特别的吗?”
“没什么特别。”
杜玉章眼睛依旧望着窗外,轻声回答,
“不过是边陲小城,谈不上多么富庶繁华,更没有什么值得看的风景。城池很小,站在山上就能看清全貌。中间穿过去是一条大街,两边有点商铺,都很矮小。唯一一座高些的,是酒楼兼客栈,楼上有几间客房。到了赶集时候,大街上能热闹些,但也不过是那些本地人。不赶集的时候,人就更少了。”
“这有什么好看?”
“其实没什么好看。”
杜玉章有些出神。突然,他笑了,
“对了,那县衙门屋顶上的脊兽都给雕错了,居然变成了几对石狮子。陛下,你说好不好笑?”
“脊兽……”
李广宁更加茫然了。脊兽是屋脊上面雕刻的神兽,寓意吉祥,确实有自己的形制。这本来是石匠的看家手艺,居然雕错,也确实有点可笑。但杜玉章却不是这样喜欢取笑别人的人,怎么突然……
李广宁突然心中一动。他试探地问,
“这样小的地方,弄错了也不稀奇。只要节庆庆典时候别太敷衍,别把仪式都搞错,那就行了。不然,大燕传承数百年的这点东西,可就糟蹋了。”
“那没有的。春阳红鸾,秋祭冬典,上元中元,年庆时令,他们都很认真地过。虽然是边陲小城,仪式简陋,礼器礼服也都没那么精美,可是毕竟是大燕人。根扎在大燕,怎么会随便敷衍呢?”
李广宁慢慢坐了起来。他已经明白了。
一座小城,确实没什么好看。不过是民居,大街,庆典和集市。
可那是建在大燕的城,生于大燕的人。
那民居,是大燕百余年不曾变过的样式,杜玉章从小就在这种形制的宅子里长大;那商铺,卖的是他曾最熟悉的衣料,零食,鞋履和用具。而那些人,操着他的乡音,是他的同胞父老,是他曾用一整个前半生去守护的人。
谁说他不思念大燕,不思念故土?
他是不是每一个庆典节日,都默默站在那城池外的山上?孤零零一个人,看着同胞们的热闹与喜庆。而他自己就像是一个漂泊在外的游魂,有家难回。
李广宁慢慢坐直身体,从后面抱住了杜玉章。
他顺着杜玉章的视线看过去——窗外,是一片又一片金黄色的小麦。
已经是秋日,农耕立国的大燕,快到了收获的季节。他们已经进入大燕腹地,正经过一片农庄。车轮滚滚,路边是翻滚的麦浪,农人弯着腰,挽着裤脚,在地里劳作。
这是秋日里,大燕最常见的景象。
看那麦子低垂的麦穗,杜玉章眼睛弯弯,带着温和的笑意。
“陛下,你看,今年会是个丰收年。”
“是啊。西蛮人淬炼钢刀很有一手。叫他们打造钢刃农具,果然比我们原来那些生铁铸成的强了不少。若不是与他们边贸,这边的庄稼就不会长得这样好。”
李广宁很关注与西蛮贸易的成果,所以对这些如数家珍,
“所以这丰收,也有你杜玉章一份功劳。玉章,这三年你不在大燕,但是大燕百姓依然因你而获益良多。”
“嗯。”
又静默片刻,两人一同看着眼前的风景。风吹起来,带着泥土和麦秸的气味,扑在他们脸上。灰尘很大,但两个人都没有将窗子关上。
“玉章。”
“嗯?”
“我们先不回京城了。朕要带你到处走一走。我们一起看一看大燕的河山,听一听各地的民生风土。”
李广宁已经从后面抱住了杜玉章。感觉到那人的嘴唇温柔地从自己耳侧滑过去,杜玉章微微一笑,回答道,
“好。”
他答应得这样痛快,李广宁倒有些惊奇。
“我还以为,你一定会顾虑朝廷政务,劝我回去做个明君,可不能为了玩乐耽误朝政,更不能为了情爱不要民生。”
“陛下不会。“
杜玉章说话时,依然凝视窗外。明明是平常的农耕图景,他却看得那样痴迷,像是舍不得挪开眼睛。
“我的陛下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才不会为了玩乐不顾朝政,更不会只顾着情爱就不顾民生。我的陛下本来就是明君,我当然要相信他了。”
“这样啊。”
李广宁在他身后低低笑了。他的目光也越过杜玉章,投向外面繁忙的收获景象。
他的王朝,他的伟业,他的巍巍大燕,辽阔的疆土,壮美的河山……都在这农人们手起镰刀落,一簇簇倒伏地面的麦穗之中了。
一捧粮,一碗饭,一家老小,一脉存亡。最平凡的子民,在大燕广阔国土上生活着。有了他们,才有了那些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帝王将相,那些动人心弦的悲欢离合。
“玉章,我突然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陛下你说。”
“不如我们先不要回京城。我们可以去玉陵城……”
车子轻快地驶过,车轮滚滚向前。
他们交谈的声音也淹没在车轮转动的声音之中,听不清楚了。但最终,车子向着玉陵城而去,开始了青史留名的一段佳话——“布衣巡疆”。
大燕靖帝以九五之尊,轻车布衣,不辞辛劳,亲自走遍大燕每一郡县,查探官场利弊,民生疾苦。然后一封封谕旨雪片一样飞到监国使韩渊与宰相白皎然的案头,迅速成为一道道雷厉风行的政令,以雷霆手段整饬官场,却以菩萨心肠哺育民生。这就是靖帝李广宁一生功绩中最为人称道的一项——布衣巡疆。
但没人知道,当李广宁最初做出这个决定时,他的想法其实很单纯——他要带着他的良相,他的爱侣,一同走遍大燕的秀美山水,壮丽河山。他想让心中所爱不必拘于深宫,如养在花盆中离了大地的树,被精心修剪成规定模样,被那么多人品头论足。
他希望杜玉章是肆意的,自由的。可以和他携着手,顶着灿烂阳光,踏在青青草地上。
——当然,这一趟,他们也可以顺路去亲自品查百姓疾苦,民间冷暖。这是先朝历代帝王都做不到的事情,但是李广宁不一样。
——李广宁手中,有即将成型的监国机构,还有两个可堪信任的治国良才。
——他可以试一试。
这真的只是一个临时的决定。此时此刻,连李广宁本人都想象不到,这一个临时的决定,竟会给大燕朝百年中兴,悄悄地标下一个起点。
车轮依旧在向前,扬起滚滚烟尘。
属于大燕靖帝那彪炳千古的中兴盛世,就在这辆毫不起眼的小小马车上,悄悄拉开了帷幕。
【正文完结】
【感谢一路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