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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棺木。下面不知垫了些什么,散着渺渺白雾。走近些,就感觉到冷。
杜玉章用尽力气将那棺木上盖推开。黄色绸缎裹着一个人形,安静地躺在正中。
杜玉章站在原地,愣愣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的爱与恨,他痴缠半世的深情与错付,都在这小小的棺木中,这薄薄的黄色绸缎下了。
“陛下。”
一声轻呼,自然是无人应答。杜玉章伸出手,压在绸缎下那人的脸上。那么冷,像是触到了一团冰做的火。它灼痛了杜玉章,从手指一路烧到杜玉章心里,将他的心也烧成了一团冰冷的灰烬。
“陛下……”
又是一声呼唤,杜玉章的眼泪淌了下来。他站不住了,整个人都软在棺木边。可他的眼睛却不能离开那个人。指尖颤抖,他用尽全力,才能掀开那一片薄薄的绸缎。
李广宁的脸就这么呈现在他眼前——安静地闭着眼,脸色是黯淡的灰。那一双鹰目已经凹陷了,两腮也不再饱满,皮肤带着青灰。
再没有生命迹象的一张脸。睫毛上甚至挂了冰霜,那曾经亲吻过他的嘴唇,也死死闭着,凹陷下去。
杜玉章曾经见过李广宁无数表情。快乐的,得意的,兴奋的……暴怒的,震惊的,冷酷的,咬牙切齿的。可从没有一次,他这样安静地躺在自己面前,失去了一切生的迹象。
“骗子。”
杜玉章低声吐出这个词。泪水汹涌而出,眼前一片模糊。他又说了一句,
“骗子。”
……
马车外,所有人都被赶走了,只有韩渊守在车前。
马车里撕心裂肺的哭声传出来,落在他一个人的耳朵里。他静静听着,抬起脸。起风了,呼呼凉风从他面上刮过去,将地上的落叶一并卷起。
韩渊许久未动,安静看着远处的树梢被风吹动的影。
他想起当年他还在朝堂上的时候,是李广宁最信任的“眼睛”。他为皇帝查探那些朝堂下的暗流,那些阴影里的阴谋,自然也包括那些陛下心中极为在意,却不愿让旁人知道的人和事。
比如那个叫做杜玉章的宰相。在别的朝臣看来是权势泼天,却只有韩渊知道,他不过是陛下手里一个捏园揉扁的玩物,每日苦苦煎熬着度日。
但对于陛下来说,杜玉章真的只是个玩物吗?
他难道不是陛下心里的一朵花?
从东宫到皇宫,用心血供养了那么久,捧在手心里的那一朵花。
可这朵花却背叛了陛下。所以陛下将那朵花活生生挖了出来,丢在脚下践踏着……心口却留下那么大一个疤,日复一日地流着血,连碰一碰都不敢……疼到了最深处,就成了没完没了的暴怒与狂躁。
奸猾如韩渊,自然不会将这想法向李广宁说出口。又关他什么事呢?
若不是白皎然,或许他根本不会太留意那个每每在深夜出入宫闱,然后在宰相府熬个通宵的工作狂。
但毕竟有个白皎然。所以韩渊加倍留神杜玉章的消息。
于是他记住了那一次,李广宁酩酊大醉后,突然对他说的那一番话。
——“杜玉章这狗东西……骨头却不知道是用什么做的。你看,朕就算打断了他一身骨头,剩下那些骨头茬子只怕还要一根根向天上立着,没一根肯跪下!这个妖孽东西!”
——“陛下,您醉了。杜大人是陛下的重臣,自然只跪陛下,不跪他人。”
——“醉?朕没醉,朕清醒得很!杜玉章……哈哈哈,杜玉章!他何曾将朕放在眼里?就算是在朕的龙榻之上,他依然永远是那一副傲然的架子!他是瞧不起朕么?朕不配做这个皇帝,朕不配做他的陛下?大逆不道,欺君的狗东西……他该死!是不是?韩渊,你说——是不是!”
——“陛下,您乃一代圣君。杜大人绝不敢小瞧于您。陛下,您真的醉了。”
——“朕没有醉!没有……朕没有!他不敢……他有什么不敢?他哪有什么不敢……若是他当真认可朕,为何当初要背叛朕……老七到底哪里比朕强……为什么他要投向老七呢……他就是心里眼里都没有朕……该死的狗东西……朕该杀了他的……”
那一日李广宁是真的醉了,爱与恨都喷涌而出,痛苦的低吼几乎淹没了整个寝宫。韩渊跪在下面静静听着,神态恭谦得很,心思却早不知道神游到哪去了。
李广宁那点心事,韩渊根本不感兴趣。他只是暗地下了决心,千万要让白皎然离杜玉章再远一些,别卷到陛下和他的事情里去。当真触了陛下心口这块疤,陛下说不准会做出些什么。
不过,他也暗地生了些好奇——打碎了也不肯弯的骨头?是真的么?那个权倾朝野,盛气凌人,甚至有些独断专权的杜玉章,有陛下说得这样刚正?
只不过他这天字头一号奸臣头子,除了朝堂上吵架的时候,杜玉章连个眼神也不会给他。所以他根本无从得知。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韩渊与杜玉章阴差阳错下成了朋友。甚至有幸得了杜玉章一个嘱托,用鸩酒送他最后一程的时候。两个人喝了一夜的酒,韩渊自认为得到了答案。
陛下说的对。
不管在何等折辱下,不管受了多大的冤屈,不管被磋磨得如何不像个人,杜玉章的脊梁从不肯弯。没什么能将他击垮,也没能什么能让他认输。就算明日就是他的死期,就算病痛已经叫他坐都坐不起来,他依然不会堆成一滩烂泥,依然要努力直起身子,挺起他的脊梁。
哪怕拿到那瓶“鸩酒”,面对自己的死期。他在喝下去之前,也要先磨碎了瓶子,好不连累他的朋友。生死当前,丝毫不乱。杜玉章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生死面前都打不垮的人,还有什么能让他垮下来呢?
将杜玉章送到苏汝成手中后,韩渊以为这就是那问题的最终答案了。
——大概陛下是对的。他就算用尽万般手段,杜玉章也绝不会在他面前垮下来,那一身骨头是打不碎,也弯不折的。
但今日,韩渊突然发现,原来这答案也不尽然。
——陛下,你其实错了。
在你面前那个永远挺直脊梁的杜玉章,纵使你使尽万般手段也不会垮掉的杜玉章……其实也很容易被击垮。
——只要你死在他面前,就可以了。
……
韩渊等了许久。等到日头从东方升到了头顶,马车里的哭声渐渐微弱下去,他才掀开车帘走进去。
一进去,就看到杜玉章像滩泥一样靠在棺木上,微微仰着头。他脸上泪痕交错,有些已经干涸了,但他眼中却还有新的泪涌出,沿着旧泪痕蜿蜒流下。他眼睛红着,鼻尖也红着,唯一不红的却是嘴唇——哭泣太久,总会有些缺氧。嘴唇也就随之泛了白。
李广宁的尸身滚在他怀里。杜玉章像是抱着他,又好像根本没有。他的手臂和他这个人一样,已经失却了所有力气。尸体就那么搁在他臂弯中,两条腿拖在地上。李广宁那张早就没了生机的脸别扭地僵在半空,跟身体是一条直线。
韩渊知道,这是因为寒潭的特殊。李广宁被冻结在死亡不久的状态,整个人好像一座石雕。他只是不明白,杜玉章怎么能有这么大力气,将他从棺木中抱了出来……也或许你在极端悲伤的时候,就能做到些平时做不了的事情吧。
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韩渊注意到,李广宁原本睫毛眉毛上的冰霜都已经融化了。他的身体,有从低温带来的僵硬中再次缓化的趋势。他探头看了看棺木内——缥缈的白雾已经消散了不少。是啊,缺了棺盖的封闭,里面的低温散失很快。想来,那些寒潭的石头和冰层,也挺不了多久了。
“杜大人。”
杜玉章没有一点反应。韩渊去扶他,他也好像没有感觉。
“杜大人,我们要将陛下送回京城去。现在陛下的事情还在保密,你也知道,陛下设置的监国机构还没有开始运转,若这噩耗传出去,恐怕会时局动荡。所以我们要快些动身……现在我们还得回到寒潭去再取一次冰石。”
杜玉章依旧一动不动。他眼睛缓慢地眨动着,韩渊怀疑他根本没听到自己的话。
“杜大人,我想将陛下安放回去。”
一边轻声说着,韩渊一边动手去搬李广宁。可他手指才碰到尸身,一只手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那只手冰冷湿滑,微微颤抖。韩渊抬起头,杜玉章睁大眼,直勾勾盯着他。
“你别碰他。”
“可是杜大人……”
“你别碰他!把他留给我……”
大串的眼泪从杜玉章眼睛里涌出来。韩渊鼻子也是一酸。可他还是狠着心摇头,
“不行。杜大人,陛下必须回到京城,过几日才能突发疾病驾崩而去。陛下要有一场盛大的国葬,文武百官都必须去吊唁。只有这样,陛下规划的图景才能够平稳实现,才不会给那些宵小之辈可乘之机——杜大人,你心里清楚,陛下必须回去!”
“不,我不清楚……”
杜玉章这时候,全身都在发抖了。
“你将他留给我,你随便怎么办都好——韩大人,你那么厉害,计谋多端!三年前,你都能够让我假死逃走!你想想办法,你能瞒过那些官员的!你将他留给我……我求求你,你将他给我!大燕不会有事的,有你在,有白大人在啊!大燕不会有事的,可我只有他……你不能带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