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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绽云抬头望了望天际,已然不知道这还能不能说是白天,只因这方地界白天和黑夜连成一片,混沌不堪,早已没有了白天黑夜之分,到处都是暗沉沉灰蒙蒙一片,昨晚点的篝火早已被烧成了一堆青白灰烬,附近无一只妖兽出没的痕迹,就连林间兽类咆哮、怪鸟嘶鸣也都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隔很长一段时间才会传来一两声,山林之中似乎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绽云侧眼瞧了瞧躺在地上睡得正香甜的妖怪,莫非便是因为有他在此,那些妖兽才不敢在方圆之内骚扰?绽云如此想着,缓步走上前来,蹲下身来细细端详着这只妖怪的长相,她向来都不大记得几个人,如今有了自己的兽,自当将其面貌好生记下来,以后方不会随便认错。依靠着昏暗的光线看了半天,她轻叹了口气,方才觉得这个妖怪应当是生了个好样貌,至少还能入眼,她接着又看了片刻,发现落于他身前的一绺长长的银丝,她捏起,初时便觉得十分细软水滑,像上好的毛皮一般,她把玩着不轻不重地扯了两下,便立时惊醒了那刚刚还在沉睡中的妖怪,只是睁开的那双眼睛并无半分刚睡醒的惺忪朦胧,反而精光四射。
慕怜一把抓住那只对他作恶的手,眼神透露着些微幽怨。其实在绽云向他走过来时,他就已经醒了,他只是想看看她接下来要做些什么,只是没想到唯感受到她的视线在他的脸上徘徊,初时他便以为她是如万千女子一般,对他的面容生了些痴迷,可没想到之后等来的却是一声不轻不重的叹息,里面不乏失望意味,先前建立起来的些微自信在一瞬间土崩瓦解,她这是什么意思?随后他便趁势醒来。
慕怜松开了绽云的手,随即坐立起身,顺便一扫衣摆,自他手中变幻出一把折扇,玉质的扇骨之上不知雕着些什么花样儿,只是看起来十分精致,轴上还挂着一缕青色的穗子,只见于他手中一晃,一声清脆展开,整把折扇竟立时绽发出了莹莹温润的光,似乎唯一不足之处,便是那伞面之上无半分颜色晕染,倒显得有些单调了。
绽云见他醒来,他手中展开的那把折扇,倒是有个照亮的好用途,只是光芒稍暗了些,不大实用。绽云开口问他道:“狐狸,你叫什么名字?”
慕怜听了此话,心里咯噔一声,他着实没想到这世间竟会有人一眼便可瞧出他真身的,他震惊之余,快速摇了两下扇子,回道:“慕怜。”他问她:“美人儿,你呢?”
“绽云。”她答。
慕怜乍一听到这个名字,便觉得有些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却不大会想起来了,他转念一想,毕竟他都已经活了两千多年了,忘却的人和事并不在少数,反观若是见过的每个人,发生过的每件事他都记下在心,那反倒是辜负了他一向潇洒肆意的名头了,更何况,只一个脑袋够不够用亦尚未有成算。是以,于他而言,健忘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于是当下并没有多加猜想,反倒是想起了另外一件近期发生过的事,慕怜道:“昨日你曾说过,与你缔结契约的兽类不出意外,皆在三日之内爆体而亡,是也不是?”
绽云郑重地点了点头,盼着他接下来对此现象能有个合理的解决方法,这样,也可省得陨他一命。
但是若去指望向来游手好闲、玩世不恭的三殿能想出个什么好法子,那才真是破天荒了。
果不其然,慕怜果真摆出了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半开玩笑半真心地说道:“若是这件事真的应在了我身上,你也无需太过伤心自责,正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若是真的死在了你的手里,那我也心甘、情愿。”
绽云冷淡地回他一声:“没出息。”
她今日甫一醒,便就着此事思来想去,总归是想出了一个感觉尚为妥帖的法子,于是当下同他讲道:“如果你当真不想成为我的兽,那我也不会勉强,我只能向你保证,在我有生之年,我会尽力帮你寻找到解开这血契的法子。”
慕怜也甚是爽快:“好。”
绽云道:“想来人的一生,于你而言,恐怕也不过是流光瞬息罢了,你无需等很久。”
慕怜微垂眼帘,意味深长的一笑,低声道:“那可不一定……”
如他昨夜所说的那般,绽云拥有一双红瞳,而六界之中唯有魔界王族方才如此,如若她背后的身世果真与魔界王室有什么联系,那她将来的寿命,可要比人长得多。
慕怜问她道:“接下来我们要去哪儿?”
绽云站起身,看向那片雪原的方向,但似乎又在眺望着比雪原尽头还要更远的地方,轻风迎上她单薄的身子,发丝微乱,衣袂浮动,在扇中柔光触及不到的地方,她脸上神情讳莫如深,半晌,只听见风携来了一道声音,她轻声道:“回中土。”
九州天都城,是全九州占地面积最大、也是最为富饶的一座城池,环山而建,依据天时地利人和,呈现一片繁荣、祥和之态。城中勾栏瓦肆、钟鼓酒楼、小店铺面、学堂私塾、府邸宅院数不胜数,来往商旅、关外旅者经行此处,皆会赞不绝口,称其为温柔乡、上天国,黄金满地、遍天霞光。彩衣蜀锦,华绸罗衫,绮丽之态,自古少有,如今盛世,九州子民莫不以为是圣女出世、天神眷顾人间的缘故。
九州皇城便建在与君山巅、云霄之间。巍峨耸立,庄严无匹。
若想要从城里去向皇城,唯有皇帝或太子发下诏令,再由山下统共一百零一位守将同时施用密法催动通天玄梯,方能顺利入得了皇城,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这日一早,钟鼓未鸣,晨光熹微,两只白鹤逆风展翅,抟飞云天。唳声长鸣,直冲破云霄,它们光滑紧致的胸身滑过云雾缭绕的丝柔云海,沉沉浮浮,向着与君山巅的那座汉白玉宫城掠去。
朝阳初升,红霞染映。万道金光随意铺洒在这座青白色的巍峨宫城上,徒染了一层金色,恍若通体黄金筑造,更显富丽堂皇、威严不可侵。
而就在这座遗世而独立的宫城里,侍儿们开始忙碌,主子仍睡意朦胧之时,昭华殿中却时不时传来几声清脆灵响的击磬之音,如细水飘声,疏林答响,可无其他音律相称,总归是显得有些孤寂凄清了。
循声望去,是一所空旷的大殿,殿中百合香烟袅袅,摆放着一扇大型屏风,屏上绘着的山水足可见波澜壮阔之感,傍边沉香木雕花案几上常年摆放着几枚白釉瓷瓶,里面插了几株火燃般凌枝而开的梅花,如今已然开春,那瓶中盛有几滴雪域圣水,方可使红梅常开不败。
透过层层绛色幕帘,唯见一人在大殿廊下击磬作舞,舞姿翩跹,灵巧穿梭于几方青玉罄钟瓦片之间,有迎风踏雪之姿,又恍若花间蝶舞,美不胜收。
乐声悠扬,空灵绝萃。
只一眼望去,便觉这是个绝代佳人。
伴随着潺潺流水般的缥缈乐音,她脚下未着鞋履,脚趾点地,愈发频促,若蜻蜓点水,平添了一抹清新自然之态,微阳照下大片红衣盛起,仿佛金色霓虹、赤降于天,声声鼓磬钟鸣,引得飞鸟驻足檐粱,佳人在兹,一时目眩神迷、神魂不在……
正在此时,忽听乍然一声惊响,惊走了檐下观者,只鸟纷飞。
原是她拿着槌子在磬上用力一击,若瓷瓶乍碎,与先前平缓如流水一般的乐音相比,着实显得有些突兀了。
她神色平淡地盯了一会儿那片清透的玉瓦,随后默默转身,向大殿内行去,身后迤逦着云霓般的茜色裙裾,手中玉槌被她随手掷在了地上,发出了一连串敲击地板的沉闷声响,一个在旁侍候的侍女赶忙上前将其捡拾,挂在了磬钟木架上。
她走入殿内,隔着一层幕帘,平展胳膊,她沉声吩咐道:“为本宫……梳妆、更衣。”声音中不乏威严。
立时,在殿中恭候多时的两行侍者并排而上,一排端着华丽的霓裳宫衣,一排捧着时新进贡的胭脂水粉、首饰头面。
一时,齐聚殿上侍候的不下三十人等。
不多时,她换上了宫衣,殿中人也散去了大半,除了在廊下侍候的,唯有一老妇留在内殿。
她对镜淡扫蛾眉,举手投足之间皆是优雅淡然,老妇捏起了一枚缧丝凤钗,轻簪在了她的发髻之间,看着镜中映出的容颜,老妇欣慰笑道:“殿下的容貌举世无双,便是无青黛脂粉点饰,亦是美极。”
这人便是当今九州的皇后——长孙皇后。
话说九州之上延续百年的三大世家便是皇甫氏、长孙氏、慕容氏,而这长孙皇后便是出自其中之一,身世显赫之处自不必说。
长孙皇后侧着凤眼看向身旁这个老妇,这是从母家随她陪嫁过来的侍者陈氏,平日里她也愿意与她亲近,时下,她开口道:“举世无双?嬷嬷莫非是忘了,九州圣女那般的容颜且妖且媚,她是半神似的人物,我等凡人又怎能和她相比?举世无双这个词用在她身上才是最合适不过了。”
皇后轻抚着她光滑细致的脸颊,端详着水镜中呈现出的这张脸,似乎岁月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过一丝痕迹,即便是今年她已逾三十,她的儿子也快要娶妻生子了,若只看她的容貌体态,不知者会误以为她顶多是个二十又半年纪的人妻罢了,可她此刻却心境凄凉,她自嘲一笑:“这张脸即便是生得再美,无人欣赏,也只是静待枯萎罢了……我老了,怕是这残存的风韵也熬不过几年了……”顿了顿,她又道:“还记得尚在闺阁中时,族中女儿一齐习学音律,我一眼便相中了击磬,觉得亦舞亦奏,风雅曼妙,以后定要舞给我心仪的男子看,可待我略通一二后,府中教习便教育我说‘郡主是名门贵女,习学琴棋书画、礼乐骑射,不过是为了陶冶情操、增长见识,旨在广而不在精,不可着一而重……’可我偏就是喜欢,于是经常私下偷学,以致时间一久,九州盛传,长孙家的成韵郡主一舞倾城,可舞得再美,如今也只是空余寂寞,无趣得紧……”
陈嬷嬷无言相对,暗自垂泪,都道皇后人前风光,可又有谁知她心中艰涩,明明从前是个生性烂漫的小郡主,却偏偏被送入了这见不得人的深宫,被折磨成了如今这幅样子。
皇后淡声问道:“昨夜皇帝可是又宿在了成贵妃处?”
陈嬷嬷在原地支吾了良久,才怅然道:“是。”
皇后视线越过妆台看向外间的阳光明媚、百花争放,暖和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让她不由忆及往事,她兀自讲道:“……他爱慕先皇后,以致此后多年来,后宫乃至整个京都都盛行梅花妆便是因着她的缘故,甚至他还纳了与先皇后容貌有几分相似的成氏为妃。我也爱梅花,爱他凌寒而开的风流傲骨,爱他燃尽霜雪的激情热烈,可他从来都不肯回头看我一眼……时间久了,我便不在乎了;即便是当年风波,先皇后身后无任何家族势力,加之多年无子,众多臣下便以失德为由,逼迫着陛下亲自废了他的发妻,又逼迫着他娶了我,他便只能将他满腔的愤恨发作在我身上,可我又有什么错呢?我不止一次的告诉我自己:不过政治联姻,我不在乎;如今,我的儿子比他更加优秀能干,他心底最深处那点儿怯懦卑劣的自尊心诱使着他去羡慕、甚至是嫉妒自己的儿子,他打心眼儿里不喜欢泽儿,但是他却不敢、也不会做出废储的举动,他老了,圣女却生在当世,他再不甘心,年轻一辈的舞台上也不会有他的身影,如今他不思进取、荒废政务,一味耽误在丹房之中,执着于求仙问道、长生不老,这些我都不在乎。因为在宫中这些年,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唯有手中把握权柄,人心里才会踏实……”
皇后眼中盈满了泪,委屈不甘怨恨……各种情绪冗杂在一起,令她的心变得麻木,因为能抵抗这些的唯有麻木罢了。
陈嬷嬷只能静静地听着,她想,若是皇后能像今天这样把自己的心里话都说出,总归好过憋在心里憋出病来。她是在家主夫人身边看着皇后一步步从青葱少女嫁作人妇的,她半生无子,便将长孙皇后当作了自己的亲生女儿般看待,如今看见她过得不好,也是极为心疼的,她不知该为她做些什么,她也没有资格对殿下说什么,便只能在平日里伺候周到些,让她过得舒服些,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皇后思及圣女失踪之事,皇室和各大世家皆暗中派人遍寻九州,如今仍未得一丝音讯,她轻叹一声:“想上来的上不来,想下去的却也下不去,只能生生被困在了这座华美的孤城里,她倒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说不见就不见,殊不知撂给京中这么个烂摊子……”
陈嬷嬷听了,知道她话中说的是皇甫绽云,倏忽间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地面露喜色,她道:“听说太子殿下这几日便会回到京都了,许是会多呆两天……”
皇后听到话中提及了君泽,终日郁郁的脸上方才露出了一份喜色,她道:“这倒是多日以来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只不过,他好容易回来一趟,我可舍不得让他轻易离去,得多留几日才是……”
正在此时,有个青衣侍女进得殿中来,恭敬地行了礼:“殿下,早膳已备好了,是时候用膳了。”
皇后淡淡“嗯”了一声,侍女徐徐退了出去,皇后沉思片刻,方起身道:“如今安歌也到了嫁人的年纪了,她长这么大我也没怎么照顾到她,过几日你便带些礼物去城里一趟,且不必着急回来,替我这个做姨母的多尽些心意……”
陈嬷嬷恭敬道:“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