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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东海王府为樊枫摆了接风庆功宴。
樊枫不好推辞,耐着性子应酬了几杯酒,假意有些犯醉,借故要回府休息。
申屠玥不允,樊妃强留,樊枫只得留下。
“碧玉,你扶将军回厢房休息一会儿。”樊妃故作不经意,冲着申屠玥一笑,“臣妾这弟弟酒量着实不好,明日一早又要上朝,不如先回房歇息了。”
申屠玥看了樊枫一眼,半信半疑,“这可不像内弟一贯的风格,不过既然你姐姐开了口,我也得做个通情达理的人。”
碧玉内心纠结得厉害,她领会樊妃的用意,潜意识中既有期待,又想逃避。此刻只好默默走到樊枫身边,连语气都变得若即若离,“樊将军,请随我前来。”
樊枫起身,依次向申屠玥和樊妃道别。
碧玉伸手去扶他,他却毫不客气地抓住她的手腕,整个身体晃了一下,倒像是真醉了。
一路搀扶着,直到一片空寂的林间,樊枫主动松了手,脚步也跟着停了下来。
碧玉早已设想到这一出,可依然手足无措。
樊枫察觉出她的拘谨和陌生,恢复了往日的神情,淡淡一笑,“碧玉,到现在,你还觉得我唐突吗?”
“将军率性而为,何来唐突一说?”话是虚的,心里却沉着。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我说过的话不想再重复。”
“将军大获全胜,我应当先恭贺将军。”碧玉闪烁其词,转移着话题。
樊枫的话略显局促,“你是在乎我的胜负,还是生死?”
“二者皆有。”碧玉坦白说。
一声轻笑,几分嘲弄,“我不知道你为了复仇还会做出怎样的牺牲,可我不会允许你用同样的方式去迷惑别人,所以无论真心,还是虚情,我全部都要,不会留下半点儿给任何人。”
这番话既逆耳又伤人。
碧玉心上感到痛了,转向一边,话里还是带着倔强,“我并没有臣服在你脚下,你无权干涉我的决断,我本就是一个好坏不分、善恶不明的人,为了达成目的,我也会不惜代价。”
樊枫这回是真恼了,凑近一步,强行扳过她的头,又狠又气地说:“我在心上早就把你当成了要守护的对象,你怎么利用我、轻视我都可以,我只是不能让你作践着自己……你要什么?是要那些人都死吗?是不是还包括我?如果真是,我能不能请求做最后一个?”
连呼吸都要碎了,挣扎着说:“那我又当如何?难道当成一切都没有发生,我还是十六岁的那个自己,生活平静安宁,像是永远都不知道世上还有恨这种东西?如果可以选择,我情愿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你,而不是现在……可是一切根本由不得自己做主,我当年遇上的是申屠奕,他是我第一个全心爱着的人,我能仅仅只把他当成一场幻梦吗?”眼泪从樊枫的指缝里慢慢挤出。
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庞,“其实,我可以等,等到你为他做完一切事之后。我唯一不能容忍的,只是简单成为你心上的一个工具,与旁人无异。”
“如果你要的只是差异,我早就给过你了。那日我告诉你,说我喜欢你,那是——”碧玉的语速越来越慢,渐渐卡住了,“真的。”
“我信。”樊枫依旧说,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一个小小的铁盒,“张瓘死了,我本想把他的人头带给你,可又怕吓着你,所以我给你带来了这个……”他将铁盒打开,盒里有一颗乌黑的珠子。
碧玉不解,顾不上悲泣,变得敏锐,“这是什么?”
“张瓘的假眼珠。”樊枫用极淡的口气说。
碧玉伸出两根手指,夹出那颗黑珠子,久久凝视,半天才说话,“果然够暗淡。”
“我说过,会尽我所能,拿回张瓘的人头给你做聘礼,可惜我食言了,因为张瓘不是死于我之手。”樊枫较起真来。
“我还是谢你,而且只谢你。”碧玉同样态度鲜明。
樊枫轻轻揽了揽她,相依相偎之间,两人却更远了。
但旁人不这么看,站在对面的亭阁里,这两个身影显得无比亲昵温馨。
申屠玥阴沉着脸,注视着这一幕。
黑透了的夜,府上一个冷寂的角落。
摆放着一尊灵位,一颗黑色珠子连同一打冥纸,逐渐淹没在明黄的火焰中。
碧玉跪在灵位前,轻声说:“夫君,又多一个人去陪你了,你的世界开始喧嚣起来,他们也没能笑到最后。”脸上不自觉浮上一抹复杂的神色。
忽然,隐隐传来女子嘤嘤的哭泣声。
碧玉定下神,细细听着,哭声断断续续,压抑而悲切。
会是谁,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尽情释放心事?碧玉站了起来,迅速收拾了祭奠的物品。心中生出强烈的疑惑,鬼使神差般朝着哭声的方向寻了去。
果然,在另一个十分隐秘的角落里,还有一个跪在灵前的女子。
碧玉看着她的背影,像是看着另一个自己。巨大的悲凉呼啸而来,仿佛就要将自己刮倒。
轻轻走到她身后,发出一丝声音,“凛凛。”
凛凛猛一回头,惊得不轻,唇微微张开,睫毛上还挂着崭新的眼泪。
碧玉朝灵位望去,一块黑色的木牌刻着“亡兄盛宣之灵位”,灵前摆放着几盘瓜果和糕点,碧玉一眼就认出其中的一份五色花糕点:颜色绚丽,赤豆和青豆做成的花蕊,掺杂着各色蜜饯……
“碧玉,你——”凛凛显然还没完全反映过来。
碧玉示意了一下手中的物件,薄薄的笑一掠而过,“同是天涯沦落人。”
凛凛含泪一笑。
这晚,碧玉和盛凛凛不期而遇,有了一次促膝长谈的机会。
“我的哥哥,他叫盛宣,今天便是他的忌日。”时隔数年,往事回忆起来仍然触目惊心,“六年前,哥哥死在那场讨伐赵王的战役里……虽是各为其主,战争终究是残酷的……残酷的不仅仅是战争,战争结束后,大权在握的成都王心肠更是狠辣,他下令要把曾经效命过赵王的部属全部夷灭三族,幸得一位贵人出手相助,父亲和我才逃此一劫,可哥哥他却惨死在狱中……
“我的父亲是禁卫军的低层军官,母亲是羯族人,被当成奴隶卖来卖去,任人欺凌……父亲在集市见到她,心生怜悯,买回家去,好衣好食,关怀备至……哥哥长得很像羯族人,我则更像中原人……父亲誓死效忠谋逆的赵王,不想为我们这个家带来一场巨大的灾难,哥哥牺牲了自己,却让我们活了下来。”
“是他保全了你们?”碧玉猜测。
凛凛点头。
“你后来怎么来的这东海王府?”碧玉想着,凛凛的父兄均在禁军中任职,虽只是低层军官,但也足以担负家用,凛凛并不需要在显贵之家做婢女。
“为了报恩。”凛凛并不掩饰。
“报恩?”碧玉一惊。
“因为东海王殿下就是那位贵人。”
“是他?”又是一惊。
“我也是后来无意才知道,当时也像你现在这般惊讶。我常常在想,一方王胄怎会在乎我们这些微不足道之人的生死,后来慢慢觉得或许这与哥哥的死有关。”凛凛说出心中的疑惑,“哥哥死得蹊跷,表面上是长沙王逼死了他,可他的种种行为都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哥哥一身武艺,却束手就擒,还故意隐瞒着身份;明明可以将事情和盘托出,却硬是一言不发;大可服毒自尽,却选了一种极端的方式……最让我不解的是,他怎么会无缘无故向长沙王放毒箭,他从来不是这样的人,不会落井下石,更不会使用这样的阴招……”
“你怀疑你哥哥的死……”碧玉也觉得疑点重重。
“说不清,只是感觉不对,这也是我来王府的另一个原因。”
“碧玉,你为什么会坚持留在王府,他明明就是你的仇人……”原来凛凛心中也有一本帐,“是不是为了复仇?”
碧玉一笑,“你不相信我是出于对东海王殿下的仰慕之情。”
凛凛冷冷一笑,“你不信我?”
“凛凛,我怎么会不信你?你把你的心事都毫无保留地说与我听,我本也不该有所欺瞒……只是有些事情我至今仍然无法面对,我害怕回忆,那是世上最折磨人的东西……”碧玉叹了一声,目光暗了下来。
“我明白,其实能忘就忘吧,实在忘记不了,就骗骗自己,骗的次数多了,也会当真的。”凛凛像是有感而发。
碧玉冲她一笑,“谢谢你。”
“谢我什么?”凛凛笑问。
“你的五色花糕点。”
两人相对一笑。
凛凛像是随口说:“这糕点是哥哥最喜欢吃的,樊大哥也喜欢。”
“樊大哥?”碧玉一愣,语气没控制住,扬了上去。
凛凛“嗯”了一声,眉微微挑了一下,“就是樊将军,他没有告诉你吗?我以为你们私交甚好,他会对你知无不言……他与我的哥哥盛宣是结义兄弟,多年前我就认识他了,私下一直是这样叫他。”凛凛像是变了一个人,心事可以分享,但樊枫只能独占。
“你很喜欢樊将军?”碧玉说不出心上是什么滋味,只能麻木着问。
凛凛毫不犹豫地说,舍弃了矜持和理性,更像是一种宣战的方式,“我喜欢他的一切。”
碧玉彻底愣住了。
“若是心里没有他,看不到希望和未来,又何必多出那些交集?”凛凛的话带了明显的故意,甚至敌意。
碧玉沉声,幽幽地回了一句,“你说的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