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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炮点得确实够响亮,初冬的第一场雪还没落下来,江南曹寅参那第一盐商安仲仁的折子就递到了万岁爷的案头上。满朝哗然,这才知道那安仲仁做生意的本钱竟是走了苏赫的路子,从户部打出来的白条。四阿哥、十三阿哥奉命彻查户部欠款,发现户部银两居然已被借空大半,圣上震怒,官员从乾清门往外跪了一长溜,八爷府上的门槛儿几乎都被人给踏平了,却也始终都没能给出个定见来。
“我就是叫七师叔点个炮捻,这怎么还把安仲仁扯出来了……他什么时候借的钱,我怎么都不知道?”
康熙朝最有名的两个案子就是刑部的白鸭跟户部的白条,胤祺打一开始就盯着老八从户部往外掏银子买人心的事儿,本想着若是他自个儿懂得收手也就罢了,若是一味地不知悔改甚至变本加厉,就在合适的时候引爆这个大烟花,也好给这个老八稍稍涨些记性。
盘算得虽然挺周全,可他一向是管挖不管埋的性子,只交代了一番叫江南那边借个引子点炮,也就没再管那边儿会用什么法子。折子送上来连他自个儿都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才知道这安仲仁居然还干出过这么离谱的事儿。
“其实也不是他——是七师父接手安家之后的事儿了。听说是七师父刚一接手,就说他们这样光老老实实送银子装得不像,叫他们借苏赫往上送信要本钱,结果谁知道没过多久真就给下来了十万两银子,后来又陆陆续续要过几回,不过都转头就叫七师父给当贡银又送回国库里头了。这事儿皇上其实也是知道的,就是看您不怎么上心,就没特意跟您说。”
“……”胤祺沉默了片刻,毫不留情地一针见血道:“其实你们就是看着我挖了坑就跑实在太来气,故意合起伙儿来不告诉我,好看着我被吓一跳的吧?”
“倒也不是——毕竟主子您一向都是只管画个圈儿,连坑都是直接交给我们挖的……”
贪狼诚恳地应了一句,又扶着他在拿毡布垫过的石头上坐了,从随身的茶桶里倒了杯姜茶递给他:“其实七师父头阵子回了京就没走,这折子也是早猜着了您要用,提前叫曹大人写好了一块儿带过来的。那安仲仁是皇上身边新的七星卫假扮的,四阿哥那边儿也早就打点好了,您尽管放心。”
“我自然放心——反正就算我不放心,估计也已经没我什么事儿了……”
胤祺捧着热气腾腾的姜茶暖着手,试探着抿了一口,细细品了一阵才总算松了口气:“今儿这个总算不搁红糖了——你终于把厨房从廉贞手里给抢回来了?”
“昨儿主子才喝了一口就喷了他一脸,廉贞好像挺失落的,不知道上哪个房梁上头蹲着去了。”
贪狼忍不住轻笑起来,自个儿也在边上盘膝坐下,见着胤祺被冻得隐隐发白的脸色,还是忍不住无奈道:“主子旁的事儿都知道摊派给我们,怎么抓个道士就非得亲自过来?这天儿眼见着就该落雪了,今儿的风又大,若是冻着了回去又要少不得发一回热……”
“要是小九儿或是老十三找着的人,我不去也就不去了。小九儿被拾掇习惯了,早就过了心思敏感的时候,十三又是个心宽的,都不会多想什么——可毕竟是老十四把人给找着的,难得那个死倔的臭小子有这一份儿心思,又尽心尽力跟着忙前忙后的,他四哥忙着查户部的案子分不开身,我再怎么也都得来跑一趟。”
胤祺淡淡笑了一句,将那一杯姜茶一饮而尽,又静静调息了一阵。觉着差不多歇够了便撑起身,掸了掸衣摆轻笑道:“走吧,咱接着往上爬——这道观修在山顶上,也真是够想不开的……”
他的身子虽然比往年好了许多,却毕竟是在肺脉上带了伤的,耐力要比常人差上不少,走走停停地歇了好几次才总算到了山顶。胤祯早在上头带着人守了半日,一见着他的身影,目光便骤然亮了起来,快步迎过去低声唤了一句:“五哥!”
“等会儿,先让我喘两口气。”
胤祺笑着朝他点了点头,扶着这个弟弟的肩平复了一阵气息。总算缓过了一阵强烈的疲乏,这才又撑直了身子,随着他走到一旁避风的地方坐下:“怎么样,都还在这儿没跑吧?”
“我今儿一大早就带人来盯着了,都在,还比昨晚上多了十来个。都是小道士打扮,看着脚下走得稳,像是有功夫的,不过我带来的人不比他们差,真动起手来也不惧他们。”
胤祯低声应了一句,又忍不住担忧地半跪在他身前,替他轻轻拍着背顺气:“五哥,你先歇会儿……”
“不妨事,我就是没你们年轻人体力好,喘过气来就没事了。”
胤祺老气横秋地拍了拍他的肩,一本正经地应了一句。望着这个弟弟瞬间诡异的面色,却也忍不住失笑出声,照着他的脑袋用力地揉了一把:“好了好了,不逗你了——等天黑再动手,稳住点儿,别把那道士给放跑了。他的身份只怕不低,只要抓住了他,兴就能顺着一路揪出那个装神弄鬼的朱三太子来。”
能把老七忽悠得险些真就把瘟疫的锅背在自个儿的身上,又能替老八布下那么周全的一场局,在朝堂上一步步把皇阿玛逼到不得不处置太子的地步,这假道士只怕也不是什么寻常人物。胤祺特意替老十四从皇阿玛那儿借了些御前侍卫过来,自个儿也带上了随身的七星卫,陪着他在外头一直蹲到了天黑,才终于下令合围,将这道观里头的人尽数拿下。
那些个小道士确实个个儿都是有两把刷子的,又是拼死搏命的打法,一时竟勉强跟御前侍卫们僵持在了一块儿。那道士的身手竟也颇为高超,几个御前侍卫都按不住他,险些就当真叫人跑了出去。胤祯急得抬腿就要去追,却被胤祺一把拉住了,猛地按着脖子把人护在身下。伴着一声枪响,贪狼已合身扑了上去,抬手斩向他的手腕,轻松地下了他手里的火.枪,又把人扣住关节死死按在了地上:“主子!”
“我没事儿——他这枪打得可真够偏的,倒是比他搅风弄雨的本事差多了。”
胤祺站起身理了理衣裳,又走到几尺开外的地方,将地上的铁球似的弹丸捡了起来,塞进仍有些惊魂未定的老十四手里,揉了揉他的脑袋轻笑道:“收收惊,没事了——将来自个儿出去带兵打仗的时候也多长点心眼儿。当将军的不能亲自往上冲,别跟佟将军似的,我根本都不敢把他再放出去……”
方才那一下也真是够险的——毕竟一个道士朝着人开枪,这场景想想都觉着颇有些诡异。若不是胤祺冷不防在他身上见着了那一道刺眼的红光,只怕也反应不过来这种场合还会有什么危险。放着这个弟弟自个儿在一旁平复心绪,胤祺望了望一片狼藉的道观,示意侍卫们将人都绑严实了带下山去,这才揽着胤祯的肩轻轻拍了拍:“好了,人都抓完了,咱也下山去吧。”
胤祯这功夫才终于回过神来,抓紧了胤祺的袖子紧张地上下打量着,不迭地追问着他有没有受伤。胤祺实在没好意思告诉他那颗子弹只怕还照他们俩差出了五六尺去,只是反复保证着自个儿确实没事,又耐心地哄了一路,这才把这个弟弟哄得放下了心。接过贪狼拎着的那一支火.枪仔细看了看,便不由微蹙了眉道:“这枪精致得很,保养得也好,怕是直接从外国人手里头买来的——寻常百姓没有这么个门路,你回头去查查,看是不是又与他有关……”
贪狼点点头应了声,就又把枪收了起来,不敢再叫他这么晃晃悠悠地随手拎着。上山容易下山难,何况天色也已暗了,这下山的时间却是比上山还要多花出几分来。一行人好容易下到了山脚下,胤祺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就见着自家小九儿大步跑了过来,脸上竟是一片罕有的焦急慌乱:“五哥,快走快走——宫里头出大事儿啦!”
“又出什么事儿了?”
胤祺微蹙了眉,把这个向来跳脱的弟弟扯到身边站稳,压低声音问了一句。胤禟撞在他身上停住了,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紧张地四下里一望,便扳着这个哥哥的肩踮了脚凑到他耳边道:“马齐来找你没找着,就去找我,说太子提了把剑就进宫去了,不知是去干什么的……”
听着他的话,胤祺心里头却也是蓦地一紧,不由想起了昨晚忽然听到那香出自辛者库的时候,太子仿佛尤其不对劲的举止反应。用力按了按胤禟的肩不叫他再往外跟别人乱说,又同胤祯知会了一声,就带着贪狼翻身上马,一路急奔着宫里头赶了过去。
如今太子也本该在禁闭之中,无故出宫就已是大错,更不要说携利器闯宫这么疯狂的行径。胤祺心中担忧着他会不会做出什么更出格的事儿来,一路纵马疾驰,不过一刻便进了宫,随手抛了腰牌给拦路的侍卫,便直奔那良妃的储秀宫过去了。
下等嫔妃住着的宫殿都不大,从外头看上去也是相差无几。胤祺头一回来这种地方,一时绕的颇有些晕头转向,还是由贪狼引路才找着了地方。眼见着外头冷冷清清的竟是连个守门的都没有,心里不由越发沉了沉,才弃了马往里头快步走了一段,就听着偏殿传来侍女惊恐的尖叫声。
都已到了这种地步,胤祺却也顾不上许多,一把推开了偏殿的门闯进去,竟不由被眼前的情景摄了几分心神,一时居然不知该如何反应。
良妃惊恐地蜷在角落里头不住发着抖,八阿哥挺直了身子跪在她跟太子之间,沉默地挡住了太子刺向良妃的剑锋。锋锐的宝剑已没入了他的肩头几寸,胤禩的神色却仍如泥塑木雕般平静无波。太子手里紧紧地攥着剑柄,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们母子,眼底已是一片风暴凝聚的暗沉杀机。
“你跑来做什么,不是已经跟你家没关系了吗?”
他的动静实在太大,太子都懒得往门口多看一眼,就已猜到了第一个冲过来的绝对是这个惯于多管闲事的弟弟。不以为然地随口问了一句,手中的剑竟又往前送了几分。
“你能不能先把剑放下,咱们争取用拳头解决问题……”
胤祺只觉着头痛得厉害,试探着开口应了一声。正要往前走,太子却忽然瞥了他一眼,眼底已尽是一片难抑的戾气:“老五,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当你的老好人的——你现在过来,我会立刻替皇阿玛除了这个孽障跟他后头的那个贱婢,这事儿跟你没关系,你就别搅进来。你拿他当弟弟,他拿你当过哥哥么?”
听着他声音里几如实质的杀意,胤祺只得又向后退了一步,右手背在身后,朝着贪狼隐晦地打了个手势。见着太子又转了回去不再看他,便顺手从腰间扯下了那一块打磨得光滑圆润的玉佩,在手里不着痕迹地掂量了两下。正要伺机扔出去先把局面缓和下来再说,却忽然又听见急匆匆的脚步声,伴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了过来:“胤礽!”
“皇阿玛,难道连您也要阻拦儿臣吗?”
太子淡声问了一句,目光落在八阿哥跟良妃身上,忽然一把将剑撤了出来,又抵在了胤禩的颈间,慢慢划出了一道刺眼的血痕。胤禩却仍只是一动不动地跪着,连目光都不曾波动半分,眼底竟已是一片死灰般的恍惚消沉。
康熙神色复杂地望着这个儿子,竟不曾立时喝止,胸口急促地起伏了一阵,才哑了声缓缓道:“胤礽,他是你弟弟……”
“老五是我弟弟,他不是。”
太子冷笑了一声,手中剑锋仍抵在胤禩的脖颈间,眼中已是一片近乎癫狂的血色:“三十年前,朱三太子在京城中放火举事,更与前明太监里应外合,在宫中作乱。皇后赫舍里氏受惊,难产而亡——皇阿玛,您都忘了吗?!”
康熙的身子猛地晃了一晃,被胤祺一把扶住了,急促地喘了两口气才缓了过来,向前一步低声道:“胤礽,听话……事情还未有定论,纵有定论,也是皇阿玛处置他们母子,你是一国太子,不可担下这兄弟相残的罪名……”
“皇阿玛,儿臣早就不想当这个太子了,把儿子废了吧。”
太子仿佛也忽然平静了下来,垂了视线淡声应了一句,手中的长剑也缓缓撤了回来:“朱三太子——儿臣从记事起就记住了这个名字。这么多年来我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一块块儿砸碎他全身的骨头,把他凌迟了祭奠皇额娘……这两个人却跟那朱三太子勾结在一起,堂堂大清宗室,居然去勾结前明余孽,留着有什么用,叫他们凑在一块儿造反吗?”
言罢,他手中的剑竟忽然闪电般朝着八阿哥的胸口刺去。胤祺早就已觉出了不对,将皇阿玛反手圈在身后,手中玉佩劲射而出,精准地磕在了太子的腕子上,竟是叫他右手一阵酸麻,剑势也跟着缓了下来。贪狼几乎在同一时间合身而上,扑开了仍愣怔着跪在地上的八阿哥,将那一柄宝剑远远踢开。
见着梁九功已扶住了康熙,胤祺便也放心地快步跟了上去,一把按住了太子的肩,将他强行按在了椅子里头坐下:“二哥,你好好儿想想——当年那个朱三太子要是还活着,早就已经七老八十行将就木了,他还谋得哪门子反?这些年都冒出来过多少个假朱三了,这一回的也不过是个冒领他身份的跳梁小丑,值得你做出这种事儿来,把自个儿也搭进去!”
“保成,当年的朱三太子已经死了,是朕亲手杀了他,亲手将他的头颅记在了你母亲的灵前……”
康熙由梁九功扶着踉跄地走过去,却没有责骂太子半句,只是抬手扶上他的肩,轻唤了一声这个儿子久违的乳名:“那时候你还小,什么都不懂,后来朕也不曾与你说过——不知道你居然听说过这件事,更是一直记到了现在……”
太子怔忡着抬头,身上忽然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眼底的杀机渐渐融化成一片极深切的痛楚疲惫。他的目光猛地一缩,像是被那久违的温和视线给烫到了似的,仓促地转开头躲开了康熙的注视,尽力眨着眼睛,眼眶却还是蓦地红成了一片:“皇阿玛,皇阿玛……您废了我吧,儿子不争气,儿子不想当这个太子了——这些年我都熬得太累了,您就放我去逍遥逍遥吧,当了这么些年的太子,儿子真的当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