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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发走了仍有些恍惚的纳兰,胤祺的身子晃了晃,终于疲倦地栽倒在自家皇阿玛的怀里,用力地收紧了手臂,低低地哽声唤着:“皇阿玛,皇阿玛……”
“小五儿,别怕……不是所有的父子都会变成那个样子,皇阿玛会一直一直地守着你的,无论谁敢伤你,都要先过了朕这一关……”
康熙一遍一遍地轻抚着怀里的儿子,放缓了声音柔声安慰着,又低下头认真地注视着那一双干净的眸子,浅笑着点了点他的鼻尖:“朕都和你承诺过那么多次了,你若是再不相信,皇阿玛可也要觉着委屈了……”
“儿子从没不信过皇阿玛,只是——只是觉得这些事儿实在骇人听闻……”
胤祺垂了眸浅浅地笑了笑,放松了身子靠在自家皇阿玛的怀里,目光却忍不住的渐渐悠远——在此之前,九龙夺嫡对他而言不过只是个必然会发生的历史事件,毕竟没有亲身经历,所以也难以有真切的感受和体会。虽说记着那些兄弟倾轧、手足相残的残忍,可那终归都是加上了政敌的身份,想着最多也就是贬谪流放,总不会真把最后的退路都彻底断死……却原来真正的人性远比他所想的还要更冰冷,更没有底线。原来兄弟父子之间的情分,真的可能会因为权势的诱惑而断得一点儿都不剩,所谓的不死不休,竟真有可能一定要以一方的丧命而终结。
——还心理医生呢,原来自个儿都是这么天真可笑,实在是丢脸丢大发了。胤祺在心底里苦笑着摇了摇头,疲倦地阖了眸慢慢调息,腕子却忽然被人轻轻托起。有人正小心翼翼地替他诊着脉,他却也懒得多管,只想就这么不管不顾地睡过去。
“万岁爷,五阿哥的身子实在不适应江南冬日的湿冷,长此以往只怕难以支撑……”
耳畔传来太医小心翼翼的声音,胤祺迷迷糊糊地听着,却也不过是说他待不住这江南,必得尽快返京之类云云。他这些日子吃得好睡得香,精神头也尚足,虽时常胸闷气短,有时也忍不住咳嗽两声,可也从没当成一回事儿过,却不知竟然是不适应这边的气候。感觉到自家皇阿玛搂着自个儿的手臂越收越紧,胤祺强撑着抬头扯住了他的袖子,勉强绽开了个轻松的笑意:“皇阿玛,不妨事儿的——那就有那么邪乎?儿子不过是有点儿累了……”
“是朕的错——朕不该一时私心,偏要带着你下来,却叫你平白遭上这么一回罪……这些日子的事儿已叫你处理的差不多了,咱再停上两日就起驾回去,啊。”
康熙轻轻抚了抚他几乎已不带什么血色的面庞,低声应了一句,心中却已是一片苦涩无奈——明明刚说了要护着这个孩子,就又害得他叫自个儿牵累着生病。这两日看着他精神头尚足,竟也不曾想起过叫太医来给他查一查,却忘了这个孩子一向是最擅忍耐的,只要不想叫别人知道,就当真能作出那仿佛全然无碍的样子来。若不是今儿恰好叫这事刺激了心神,又不知会无声无息地忍到什么时候……
“这才多大点儿事,回京好好地养上几天就不打紧了,皇阿玛别往心里头去。”胤祺忙摇了摇头,尽力撑起了身子,努力叫自个儿显出了些精神来,“您看,儿子这不是好好的么?江南的事儿还没了,您也别急着就付儿子这点儿小毛病——那江苏巡抚汤斌老先生,儿子看着是个好的,有真才实学,为人也正直温善,正适合教导二哥的学问。还有来的路上儿子收的一对儿陈姓的兄弟,看着仿佛是在治水上有些个本事的,还想叫您试上一试——对了,还有那靳辅泄洪的事儿,儿子还没来得及跟您细说呢……”
心里头装得满满都是事儿,虽然身子越发的沉重疲倦,意识也一阵一阵地恍惚,胤祺却依然不敢就这么放任自个儿睡过去——他这个身子向来都任性得很,说起病就起病,连个准备的机会都不给他。这一回的感觉比哪次都要不妙,也不知是因为之前听了那些个叫人心堵的事儿,还是这江南冬日的湿冷气候确实一直在耗着他的元气,故而这么一垮了竟是跟再也撑不起来似的难受。
可就算是再难受,也总得把正事儿都先交代干净了。要是真这么不管不顾地一头睡过去,就以他这位皇阿玛素来雷厉风行的作风,兴许一觉醒来都躺在回程的船上了……
“好了,好了……朕知道,朕都知道——小五儿听话,别再费心神了,朕一件件的事去做,你就只管好好歇着……”
康熙见着他眸光都已有些涣散黯淡,却依然强撑着攥紧了自个儿的袖子念叨着那些个琐碎的公事,只觉着心里也仿佛跟叫人捏紧了似的喘不上气来。把怀中的孩子用力搂紧了,不断轻抚着他的脊背低声安慰着,直到终于哄了他渐渐合眼睡去,才总算略略松了一口气,搂着他轻轻放在了一旁的软榻上头。一旁的梁九功立刻极有眼力见儿地快步上前,小心地替面前昏睡着的小阿哥盖上了锦被:“万岁爷……”
“朕原本想着……等将来年纪到了出了宫,不如就叫他留在这江南贾家,既能替朕看着这江南的官场,也能过上那潇洒惬意又自在逍遥的日子——如今看来,竟也是不成了……”
康熙揉着额角苦笑了一声,疲倦地跌坐在软榻边上,轻轻替那个昏睡着的儿子掖了掖被子:“朕心疼他,不愿叫他再搅进这些官场的琐碎阴私之事里头,却又忍不住的想把他搁在身边儿日日看着。有心叫他甩开手到这江南,当个自由自在的闲散王爷,谁知他的身子竟还受不住江南的气候……九功,你说朕究竟要拿这个臭小子怎么办?”
“回万岁爷的话,奴才斗胆猜上一回——您就是把阿哥放在了江南,就以阿哥这个性子,要是不把江南吏治民生航道盐道都给整顿一遍,给您弄出个富甲天下又铜墙铁壁的鱼米之乡来,估计也是绝不会罢休的……”
梁九功壮着胆子直白地应了一句,又轻轻替康熙揉捏着额角,压低了声音道:“依奴才看,阿哥每回把自个儿累坏了,其实也未必就是有意的——阿哥这个性子,生来就是不把自个儿当一回事的……您是做阿玛的,您不替他操心看着,又有谁能管得了呢?”
他这话说得几乎已有些冒犯,康熙的神色却反倒略松了些,摇了摇头无奈笑道:“你说得倒也确是这么个理儿。朕是他的阿玛,朕不看着他,还能叫谁看着他?罢了,大不了就是多操些心——替这臭小子操心,朕倒是操得甘之如饴……”
梁九功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陪着笑低声道:“万岁爷一直最惦记着阿哥了,阿哥心里也比谁都清楚,所以才会对万岁爷交代下来的事儿这般的用心——这本就是件父慈子孝的好事儿,万岁爷要是再发愁,可要叫天下那父子嫌隙的都活活愧死了……”
“要说这为人父母的心思也实在是古怪,看着自个儿的孩子一日日的长大,欣慰是有了,可心底里却也一日比一日觉着空虚惶恐,仿佛害怕这孩子长成了便不再是自个儿的似的——可偏得这时候才看出来,懂事儿倒是一日比一日懂事了,可这不懂事儿的时候,根本就还是个半大点儿的娃娃……”
康熙轻笑着低喃了一声,望着那个睡着睡着就本能地往他身边凑的孩子,眼里也浸润过些柔和的暖色:“小五儿刚说过的事儿,就依着他的意思都去办了吧,朕不愿叫他失望——那两个人交给于成龙,让太子酌情任才录用,靳辅的事着郭绣去查,等出了结果再来回话。汤斌朕记得,确实是个饱学中正之士,如今太子长得已有些歪了,正需要这么个人来正一正,这小子的眼睛倒是毒……自个儿才不大点儿,也不知道心里头是怎么装下这么一摊子的事儿的。”
“万岁爷像阿哥这么大的时候,心里头可已经装了咱整个大清国了呢——阿哥还有万岁爷疼着念着,总会过得好好儿的。”
梁九功笑着应了一句,又将康熙吩咐的事儿记在了心里头,快步出去传谕去了。康熙仍坐在榻边守着自家这个不叫人省心的儿子,梁九功刚将门轻轻合上,他脸上的笑意便尽数散了,眼底竟是蓦地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无奈黯然。
自己的儿子自己最了解,他当然知道这个孩子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绝对相信着他的。可成德的话却依然叫他受了那么大的刺激,甚至压制不住连日的虚弱不适而仓促病发——若不是因为父子反目,只怕就是因为兄弟相残了……
他知道这个孩子一定还知道一些别的什么事,一些未来或许一定会发生的事。那些事显然都不是愉快的——甚至很可能是极深的阴影和恐惧,所以才会始终都被这个孩子讳莫如深地藏在心底,从不肯轻易触碰涉及,故而他也从来都不曾追问过哪怕一次。
如今看来——怕是自己的那些儿子,将来也会像纳兰家这样,争得头破血流甚至不死不休……若非如此,又有什么样的刺激,能叫这个一向豁达的孩子这般的难以释怀?那些个兄弟和他的关系都是亲近的,甚至连太子都不曾真正敌视过他。若是真有那么一日,夺嫡之争风起云涌,这个孩子究竟会成为平息这场纷争的唯一基石,还是会被那些个争红了眼的兄弟不顾一切地疯狂拉拢,最终被搅碎在那些汹涌的暗流里头呢……
康熙的目光沉了沉,只觉着自己一直以来仿佛也太过自信,将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些——可他也确实不剩什么别的路可选。他不可能放任自己的儿子沦为庸才,纵然明知道野心会伴着才干滋长,明知道这么一个个儿的精心教出来的儿子,兴许总有一天会为了那个位子彼此阴招使尽,争得叫人心凉心冷,却也依然不得不这么做。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唯一能励精图治的法子,只有从群狼中凭着自个儿的本事厮杀出来的头狼,才能带着狼群越走越高,越走越远。
即使在这一场厮杀里头,太子不是走到最后的那一只头狼,他也依然必须要承担这个局面。任何的情感在天下跟社稷面前都是渺小的,他必须要为大清留下一个值得托付的继任君王,无论接过这一份担子的人究竟是不是太子,他都一定会坦然承受。
只是——苦了这个孩子……
极轻地叹息了一声,康熙将这个昏睡中仍紧蹙着眉头的儿子轻轻揽在怀里,耐心地拍抚着,直到那清秀柔和的眉眼渐渐舒展开,又在他怀里无意识地蹭了蹭,挪了个舒服的姿势沉沉睡去。
“小五儿,别难受……日子还长着呢,以后的事儿会越来越残酷绝情,也越来越叫人心寒——这帝王之家,到底也还是无情的。你不能因为那些事儿就伤了自个儿的心,你得好好地活着,为了皇阿玛高高兴兴地活着……”
明明生了一副世间最重情义的心肠,却偏偏托生在了这最无情的帝王家——这是他的幸事,却也是这个孩子的不幸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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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胤祺可是半点儿都没猜错——他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身子懒得半点儿都不想动,胸口也像压了块儿大石头似的喘不上气来。只觉着混沌间不断重复着喂药诊脉擦身昏睡的流程,却也是茫茫然不知究竟过了几日。等终于从那一片深沉的黑暗里头挣扎出来,莫说已离了江南,甚至连太子都已被接了回来,过了清河县改陆路一路往京城回了。
还别说,这离了江南越远,他的身子居然当真眼见着就好了起来。感觉着胸口已散了不少的滞涩,胤祺只觉着嘴里干渴难忍,正撑着身子想要坐起,就被一只手臂给稳稳地扶了起来:“主子,您可算是醒了——先喝口水,咱在马车上呢,皇上说离江南越远越好,这一路就没敢停下……”
胤祺靠在贪狼的身上抿了两口水,只觉着精神也跟着好了不少。听着外头的喧闹的人声,忍不住好奇道:“外头这是做什么呢……怎么这么热闹?”
“太子在清河县治理灾民政绩斐然,如今咱从这儿回,不少滞留在本地的灾民都夹道相送,感谢圣恩呢。”贪狼温声笑了一句,又继续耐心地喂着他加了蜂蜜的水,“今冬格外酷寒,太子为叫百姓接纳那睡袋,竟不惜亲自示范,这才给推行了下去。如今不少人都被这东西救了性命,也再不叫唤着什么不吉利了,官府每回发那制好的睡袋都会被争抢一空……”
“这倒是件大好事儿,看来我那二哥也还是真有点儿本事的。”胤祺听闻睡袋竟当真被推广了下去,目光却也是不由微亮,欣然轻笑道:“来,接着跟我念叨念叨——我睡了多久了,还有没有别的什么高兴的事儿?”
“主子您都昏睡了十日了,皇上日日来看,夜里更是亲自照料。四阿哥也常来,可也不知是怎么闹得,每回来都能撞见太子。起初俩人见了也不说话,后来太子以身作则推行睡袋,又指派了陈家兄弟带人去疏浚河道,还特意派人找过四阿哥问您的意思,这关系才渐渐缓和了……”
“竟还有这等好事儿?”胤祺听得诧异不已,只觉着心里头既是惊喜,又莫名觉着隐隐有些不对劲儿,“二哥怎么就忽然转了性子了,四哥居然也能忍得住他那个脾气?我这是不是睡迷糊了——你等会儿,我重新起一下……”
“主子主子——您可千万别折腾了。您这日日进不下饭去,只能拿羊奶参汤吊着,身子正虚呢,一会儿可又要犯头晕了……”
贪狼忙一把按住了他,无奈地笑了笑,又缓声解释道:“是皇上找太子跟四阿哥谈过了——也不知究竟说了些什么,总归那之后这两位爷好像就缓和了下来。您推举的那位汤大人如今也日日都教着太子呢,有时候还带着一块儿教四阿哥,太子跟四阿哥办起事儿来也确实一日比一日精进了不少。皇上这几日都能见着点儿笑意了,还说您见着了一准高兴……”
胤祺听得一头雾水,索性也放弃了纠结,点了点头轻笑道:“这么好的事儿,我自然高兴。古人都说双喜临门就已是难得,我这儿刚一醒就听了这么多的好事儿,都快凑成四喜丸子了——对了,你现在可是正四品了不是?快给我看看腰牌,你现在可比曹寅的官儿都大了……”
贪狼的神色竟忽然显出些腼腆局促来,摸出了御前侍卫的腰牌递给他,又低了头轻笑道:“等回头主子上哪儿去,也甭老是抢于大人的官印了,我直接揣上腰牌,帮着您一块儿吓唬人去……”
“那是——如今你可是堂堂御前四品带刀侍卫苏谭琅了,我还指着你罩着我呢。”
胤祺笑着应了一句,又觉着这名儿仿佛实在有些别扭,低低念叨了两声,摇了摇头轻笑道:“谭琅,苏谭琅——皇阿玛给你起的这个名儿,我老是觉着我嘴瓢了……”
“主子还叫我贪狼就是了,属下喜欢这个名字。”
贪狼忍不住轻笑出声,目光一片坦荡清澈,语气温柔轻缓,却又坚定得仿佛誓言:“主子——无论将来走了多远,又会遇到些个什么事儿,贪狼都始终会守在您身后头,叫您一回头就瞧得见……”
“好,那我身后可就彻底的交给你了。”胤祺含笑点了点头,忽然打怀里摸出了那一枚私印来,在那块御赐金牌上头盖了个小小的红章,这才满意地交还给他:“盖戳确认——以后咱就定了。我冲锋你断后,看谁还敢拦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