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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在回乾清宫的时候提心吊胆了一路,却也总算再没被追问过自个儿的出身。扶着胤祺下了轿子,又仔细地替他拢好了披风一块儿进宫里去,贪狼瞄着自家小主子平静如常的神色,终于还是忍不住暗暗地松了口气。
实在不是他有意隐瞒,而是他自个儿都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还有什么离奇的身世——打小儿就在寻常人家里头普普通通的长大,普普通通地被充了官奴,又普普通通地被带去江南训练成了暗卫,这么正常的人生履历,他还从来都没想过要探寻一下自个儿到底是不是老娘亲生的这样深刻的问题。
两人快步到了下头的场子上,众皇子跟大臣们都已聚得差不多了,正听着上头一样样地往下赐菜。明珠一党垮台之后,单是留在京中的官员居然就少了一小半儿,余下的那些个也是噤若寒蝉,个个都蔫头耷脑地不敢声张。反观索额图一系,却是耀武扬威意气风发,连前些日子据称病了的索大人也是穿着簇新的官袍顶戴,大摇大摆地站在了百官前列,志得意满地睥睨着如今这一边儿倒的官场:“今年这情形,叫人看着总算是心胸开阔了不少……”
“赐一等公、领侍卫内大臣索额图,糖水鳖蛋一道,凉拌猪耳一碟——”
几乎是压着他那句话的尾音儿,梁九功刻意拔高了的嗓音就传了出来。索额图的笑容几乎是立时便凝在了脸上,僵硬地回转了身子,耳边接二连三地传来忍俊不禁的偷笑声,叫他的脸色几乎气得涨红:“谁都不准笑!谁再笑,老夫这就摘了他的顶戴!”
“兔死狐悲,何况同族——索大人心里不痛快,咱们都能理解……”
身边儿忽然传来了少年略带悠闲的清朗笑声,索额图双目赤红地猛转过身子,猝不及防地迎上了那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心里头便蓦地咯噔了一声。那一日所见的妖异双眸瞬间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叫他生生把几乎脱口而出的叱骂又咽了回去,虽然本能地瞪着眼睛不肯后退,却也丝毫不敢再多说半个字儿出来。
——看来那一天种下的心理暗示很有效,日后要是趁机再强化两次,大概就能达到叫索额图听见他的名字就头疼的效果了。胤祺满意地点了点头,含笑冲着他拱了拱手,又不急不缓地道:“索大人莫要忘了咱们的赌约,我今儿吃火锅,可□□着那猪脑子呢……”
“你——”索额图气得直打哆嗦,也顾不上心头那莫名诡异的畏惧胆寒,一咬牙便要含怒发作,却见着面前的少年眼底竟也蓦地闪过一丝杀机。明明仍是微笑着的神情,可仿佛就是有哪儿变了似的,竟忽然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那双眼睛里头的利芒刺得他脊梁发寒,急促地喘了两口气,竟是下意识蹬蹬连退了数步才勉强站稳。
“索大人都一把年纪了,能歇歇就在家养一养老吧——看这操劳得,连站都站不稳了……”
胤祺拢了拢披风,微垂了眸淡淡笑了一句,便头也不回地撇下他缓步离开。索额图连惊带惧地盯着那个少年明明尚显瘦弱的背影,竟怎么也想不明白自个儿到底为什么竟会这么怕一个小毛孩子,可甚至只要稍稍的动一动这个念头,心里头就没来由的生出一股子寒气来,也再没胆子跟以前似的那么为难他。
怪不得是有了名儿的鬼眼阿哥——这可真是,见了鬼了……
狠狠地欺负了一把索额图,总算是把见着太子那消沉模样带来的郁闷给尽数发泄了干净。胤祺神清气爽地舒了口气,快步走向阿哥们的队伍,准备想个办法儿尽量低调地插队进去。
——要说看不顺眼,如今明珠垮了台,最叫他想欺负的也就是这个索额图了。这位世袭罔替的一等公教子方式简直就是胡闹,不光自家的几个儿孙都没什么出息,连好好的太子都叫他给教坏了。胤祺始终坚持着相信,太子后期持之以恒坚持不懈的作死,除了被兄弟们逼得走投无路,跟这索额图的教唆和影响也绝对脱不了干系。
不说旁的,就单看如今的形式,太子正是得有人催着放软态度,主动跟皇阿玛修好的时候。可索额图不仅不劝他,反倒在旁边儿变本加厉地撺掇着太子跟皇上对着干,竟还说什么总不能老是退让,叫万岁爷以为自个儿这个儿子性子懦弱可欺——当儿子的跟自个儿老子较劲还较出骨气较出气节来了,没见着这都僵着两个月了么?今儿赐的菜这么明目张胆地打他的脸,只怕皇阿玛心里头却也是窝着火儿的。
低调插队的计划失败得很彻底,才刚儿往里迈了一步就被小七儿一眼看着了,紧跟着就是一片不大不小的骚乱。胤祺每年入冬都得生几场病,可也没一次像今年这么严重,居然连着两个月都没出来过半步,叫这些个兄弟们心里头也都牵挂的不行。虽然时不常的也能收着里头送出来的小东西小玩意儿,可毕竟是瞧不见真人,今儿总算见着了,自然可着劲儿地围住了嘘寒问暖,竟是半晌都没能再迈出去第二步。
“好了好了,看把你们一个个紧张得——我这不是好好儿的站在这儿么?”
笑着安抚了几个弟弟,又不由分说地揉了一通小七儿的脑袋,胤祺这才总算成功突围到了自个儿该站的位置。抹了一把额上的细汗,刚松了口气,眼前就忽然伸过只手,细心地替他把有些敞开了的披风拢好:“自个儿多留神些,才刚好一点儿,可不能再着凉了。”
“四哥。”胤祺抬头冲着他笑了笑,忽然一眼瞧见了他腕子上戴着的袖箭,目光不由微亮,笑着握了他的腕子道:“怎么样——戴着可舒服么,觉不觉着碍事儿?我还特意自个儿戴了两天,调了好几回,只怕我时常戴着觉着习惯,你却难适应……”
“挺好的,一点儿都不碍事——我练了好些天了,赶明儿春猎的时候,兴也能射两只鸟儿下来给你看。”
胤禛浅浅地勾了唇角,望着这个仿佛又比前日瘦削苍白了些的弟弟,抬手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放缓了声音道:“要好好吃饭,好好养身子。每次听着你病了,我们心里也都跟着提心吊胆的……”
“尤其是四哥——前儿听说五哥你病了出不来,四哥那一天都没念进去书,还叫先生责罚来着。”
胤祐在边上探了脑袋笑着插话儿,又促狭地冲着自个儿那个疑似忽然脸红的四哥眨了眨眼睛,扯着胤祺的袖子笑道:“五哥,你可别看四哥平日里头冷冷清清的,那日三哥说了几句酸话儿明里暗里的刺你,四哥差点儿就打了他一顿……”
“明明是已经打了我一顿,你没见着我后头两天都是瘸的?”前头的三阿哥忽然回头,不无怨念地悻悻开口道:“我怎么就说酸话了——大哥说我小白脸儿,我说总比病怏怏的强,那不也就是话赶话儿说到那的事儿?老四二话不说揪着我出去就是一顿揍,我说什么了……”
胤祺忍不住轻笑出声,忙抬手安抚着几个怨念的兄弟,又冲三阿哥拱了拱手:“三哥,劳您为了我挨一顿打,辛苦了……”
他这话说得也是颠三倒四浑不讲理,幸而三阿哥一向没什么脾气,闻言也不过是撇了撇嘴道:“得,我可算还是落了个好儿——这一顿打也算是没白挨……”
胤祺笑着又冲他连连拱手,顺道把身后的小七儿扯了回去,末了才转向一旁仿佛面色微红的胤禛,抿了抿唇轻声道:“四哥——本来说好了一定给你过生辰的,对不住……”
那一日他确实是计划着偷跑出去的,可偏偏一大早就烧得站不稳,勉强下了炕也是走几步路就打晃。昏昏沉沉地被喂了好几副药下去,一睡就睡到了下半夜,还是贪狼想起了这么一回事儿,自个儿跑出去把这袖箭送到了的。第二日的烧退了,他心里头也觉着愧疚不已。虽说特意写了封信叫贪狼送出去,却也终归是错过了正日子,总是觉着差了那么点儿意思。
“胡说什么,你的身子比什么都要紧——若是能叫你日后都平平安安的,四哥这一辈子的生辰都宁肯不再过了。”
胤禛揉了揉他的脑袋,语气竟是罕有的柔和温然。胤祺怔了怔,望着那一双黝黑深彻的眸子,许久才浅浅地弯了眉眼,拉了他的手缓声道:“什么人什么命,身强体健的兴一朝就死于非命,病病歪歪的却也未尝就活不长久……我这条命在地府打过几个转了,阎王爷都不乐意收我。四哥,你别怕——我准保能活得长长久久的,将来看着你们给我生上一堆的侄儿,我再帮着你们哄孩子……”
无牵无挂,儿孙满堂,这可是胤祺两辈子最远大的梦想——他自诩不是那能好好沉下心来成家立业的主儿,也从没打算过自个儿成家要孩子。他也知道自个儿的心事重,如今的担子就已经够沉的了,虽然过得看似潇洒自在,却已不知不觉得牵扯上了太多的牵挂,哪边儿的都放不下撒不开,若是再成个家立个业的,兴真就再难撑得住了。
“什么话,你自个儿就不成家了么?”
胤禛无奈地照着他额顶轻拍了一把,却又忽然将他一把搂在了怀里,只是那么用力地一收手臂,就又迅速地分开站定,眼中却仿佛浸润过一片淡淡的水色:“五弟,你一定得好好地活着——活得长命百岁,活得比我们哪一个都长……”
“行啦,大过年的死啊活的,也不嫌不吉利。”三阿哥忽然幽幽打边儿上插了一句,又悻悻地瞥了这两个莫名其妙就开始互诉衷肠的兄弟一眼,“咱们哥们的日子长了去了,急什么?老五又不是头一年闹毛病了,每年都得来这么七□□十回的,也就你回回都那么紧张……”
“去去,就你不解风情。”七阿哥毫不示弱地顶了回去,又冲着他做了个古怪的鬼脸。眼见着仿佛又有莫名要打起来的趋势,胤祺却也是苦笑着头疼不已,不迭地抬手熄着火:“好啦,好啦——大过年的,你们都不要吵架……”
这么胡闹了一通才消停下来,也就到了该辞旧迎新恭贺万岁的时候。今日是必须得熬到过岁的,胤祺已好些天没熬过这么晚了,起先还能跟着一块儿热闹欢庆,到了后头却已有些打不起精神,只觉得胸口一阵阵地闷疼,又老是仿佛喘不上气儿来。找了个借口快步出了人群,靠在廊边深吸了两口气,就听见身后贪狼带了担忧的声音:“主子今儿累了,就别硬撑着了,咱回去歇着吧……”
“打不打赌?我觉着明儿准得下雪……”
胤祺转了身勉强冲着他笑了笑,脸色却已藏不住的隐隐发白。他的身子也不是有多不好,只是肺脉当初伤得太狠,年岁又太小,故而受这气候的影响极大。北方冬日的空气干冷,每吸一口都像是往肺里头灌着冰碴子,尤其是在这下雪之前,整个天头都跟着闷得叫人喘不上气来。他这些年几乎每场雪之前都准定得发一回热,倒是比前世的天气预报还要更准些。
贪狼一打眼儿瞧自家这位小主子的脸色,心里头就止不住的微微发涩,一言不发地把他给背到了背上。胤祺病着的这些日子也没少叫他背来背去的,倒也早就习惯了,卸了力道昏昏沉沉地伏下去,口中却仍不甘寂寞地低声嘟囔着:“瑞雪兆丰年,倒是个好兆头,可南面儿要也跟着下雪就惨了……本来就没地儿住,又下大雪,北风吹雪花飘的,得多惨呢……”
他的气息不足,说上几个字儿就不得不停下轻喘一阵。贪狼听着心里头只觉着难受不已,也没心情陪他搭话儿,只是抿了抿嘴低声道:“主子还是先操心自个儿吧——每年冬天都得来这么几回,就算是没什么大碍,却也终归难受不是……”
“没事儿……”胤祺轻笑了一声,正要再说些什么,边儿上梁九功忽然就神出鬼没地冒了出来:“阿哥!这是怎么了——可是有哪儿不舒服?暖轿一直在外头候着呢,奴才这就送您回去,万岁爷特意嘱咐了今儿送您回昭仁殿去,就在那儿歇下,用不着再回那边儿了……”
“主子说明儿怕是要落雪,所以身上有些个不舒服。”贪狼低声回了一句,快步跟着梁九功绕了出去。这年宴原本就在乾清宫里头,自然离着昭仁殿也算不上远,用不上半刻钟就绕了回去。贪狼也不叫别人动手,自个儿过去抱着他下了暖轿,却才一搭手,心里就止不住的跟着一沉——胤祺昏昏沉沉地靠在他的怀里头,双眼紧闭面色潮红,胸口起伏不定,眼见着显然已是又烧起来了。
“看来明儿的雪准小不了……”
梁九功轻叹了一声,帮着贪狼把这位小祖宗小心地撂在了榻上,又忙活着替他换衣裳打水净面,倒是没再传太医过来——这些年他们也早已习惯了胤祺这古怪的体质,一落雪就准得发一回热,雪越大,这一回的病情看着也就越凶险,可雪一停就立马好得跟个没事儿人一样。叫上太医来折腾一番也没什么法子,还不如就叫他这么安安生生歇着来得管用。
胤祺昏昏沉沉地睡了半宿,只觉着身边不住地有人来来回回,说的话却是混沌着半个字儿都没听清。半夜的时候只觉着渴得厉害,迷迷糊糊地张口要水喝,就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稳稳地扶了起来,有清凉的液体被耐心地一点点儿喂下去,总算是平息了难捱的干渴,连意识也仿佛跟着略略清醒了些:“皇阿玛……?”
“安心睡,皇阿玛在这儿。”
康熙不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知守了他多久。虽然胤祺的这个毛病年年都得来上这么几回,可每次都叫人看着又心疼又无力,根本撂不开手去做别的事儿。眼下见着这个孩子总算睁了眼,心里头也终于跟着略略安定了些:“可还要水喝么?”
胤祺摇了摇头,拧了身子放松地靠在自家皇阿玛的怀里,又强撑着低声道:“皇阿玛,这一场雪准小不了,万一南面跟上了……”
“好了,不准再操心这些个事儿。”康熙微蹙了眉搂住他,又仔细地替他拉了拉身上的被子,忽然忍不住地轻叹了一声,“朕当初给你领上这一条路,是要你活得随心恣意的,不是叫你这么劳心劳力把自个儿给累垮了的……太医说了你不能太费心神,朕不拦着你做正事儿,可也要张弛有度。再好的弓弦一直绷得太紧,也是会断的,明白吗?”
明明这两个月都病得昏昏沉沉的,织造府的事儿愣是一点儿都没落下,南面儿来的消息永远能第一时间送到南书房,时不常的还要操心着劝他跟太子和好。康熙搂着自个儿这个只要一揽上事儿就恨不得从头操心到尾的儿子,竟是忍不住地生出几分懊恼来——早知道是这样,干嘛非得这么早就叫他管事儿呢,就那么潇洒惬意的过一辈子不也挺好的么?非得是忍不住自个儿的私心,想把这么个灵气儿十足的儿子带到身边,叫他早早地为这一片江山做些个助益,却偏偏忘了这是个多体贴多懂事,心事儿又有多重的孩子……
“儿子才不是弓呢……”胤祺却是含混着嘟囔了一声,挪着身子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当弓多累啊,儿子就想当把锤子,这儿钉钉那儿凿凿,哪儿有漏的地儿,就去补一补。等补好了,儿子转身回去睡大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