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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就带着张廷玉和梁九功匆匆动身的五阿哥还不知道——不过只是一宿的功夫,这个注定空欢喜一场的“五爷党”,居然就这么在朝中不知不觉的隐隐成型了。
原本打算的快马没能用上,带着张廷玉这么个文弱书生,胤祺也不好意思叫人家跟自个儿一块骑马赶回去。正发愁的当口,梁九功却不知打哪儿变出了一辆马车,把这两个小祖宗一气儿塞了进去,自个儿换上了套寻常的衣服,甩一把鞭子,竟就这么像模像样地赶着车上了路。
“阿哥,咱单独上路,就用不着绕那热河的远儿。再尽量走的快些,最多五日就能到得了京城。”
梁九功熟练地赶着马车,一边探了身子跟车里的胤祺汇报着进度。胤祺正跟着张廷玉介绍织造府的事儿,闻言分心应了一声,又挑了帘子探头道:“贪狼,上前头买点儿方便吃的东西。你跟梁公公换着赶车,咱路上就不打尖儿了。”
贪狼应了一声便要催马向前,却忽然又勒了马缰,仰着脖子往天上仔细瞅着。胤祺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也叫梁九功先住了马车,探了身子往天上看去:“怎么了,要下雨?”
“不是——主子,属下好像刚看见一只海东青飞过去了……”
贪狼茫然地应了一声,又指了指早已空无一物的天际。胤祺这才想起来自个儿竟把那小祖宗给忘了干净,猛一拍大腿,探出半个身子长哨了一声,不多时便果然见着一只海东青又折返了回来,怒气冲冲地扑到马车上狠狠叨了一口:“啾!”
“不是不是——我哪知道你飞着都不往下看的,你这样跟鸽子还有什么区别……”
胤祺也是满腔的冤枉,心虚地辩解了一句,把流风搂在怀里顺了顺炸开的翎羽,又讨好地打开水囊,倒了些清水喂给它。谁知流风竟是连看都不看,四周一扫便直奔贪狼身侧的酒囊,叨开盖子扒着喝了两口,满意地砸吧了两下锋锐的尖喙:“啾,啾!”
“啾你个头——谁教它喝酒的!”
胤祺悲愤地吼了一声,一把掐住它的翅膀拎了起来。看这祖宗的动作之熟练,就知道显然早已不是头一次犯案了,给一头鹰喝酒,回头万一再撒一顿酒疯,他可怎么受得了?
话音落下便只剩一片死寂,显然是没人有背这个锅的打算跟胆量。流风喝了酒之后脾气居然好得反常,胤祺这么又拎翅膀又掐脖子地折腾它,居然不叫也不闹,摇摇晃晃地钻进车厢,一头扎进无辜围观的路人张廷玉怀里,满意地打了个滚,便枕着翅膀呼呼大睡了过去。
“……”张廷玉只觉眼前一黑,怀里就多了个热乎乎醉醺醺的大鸟。提心吊胆地举着双手不敢放下来,求救地望向胤祺,张了半天的嘴巴才勉强发出声音:“阿哥……”
“师兄,辛苦你了——这祖宗睡了就不准人挪地方,敢动它可是要发飙的。”
胤祺同情地拍了拍张廷玉的肩,小心翼翼地从流风的脖子上摘下来一个怎么看都很显眼的锦囊——他是真没想到这份证据这么占地方,亏了那两个人居然能把这东西拴在流风的脖子上,也不知头发有没有被挠成了鸡窝。
虽然下方那些个吏治的混乱看上去只叫人一头雾水没半点儿头绪,可架不住他知道后头的结果,反推回去自然就不难猜出根由来。在离京之前,他就已安排了禄存跟破军两个混进明珠府去当下人,看看能不能伺机把他卖官的证据偷出来——谁知这位明珠大学士居然这般的有恃无恐,连账本都攒了这么多。怪不得那两人居然会跟他说一时送不出去,这么厚的一沓,塞衣服里都少不得要叫人看出来。
鸡飞狗跳了一通,终于勉强安定了下来,众人这才又各执其事地上了路。胤祺靠了马车的车厢翻阅着那些账本,忽然忍不住生出个早就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师兄……我一直觉着奇怪,那些人做见不得人的事儿,为什么非得拿个本儿仔仔细细地记下来——莫非是生怕别人寻不到证据?”
“倒也不是……”
张廷玉这会儿抱着个鹰竟也已觉得习惯了,闻言不由哑然失笑,微微摇了摇头又道:“凡是见不得光的事,大都是多人合力才可为之的。正因为心里头清楚早晚难免要暴露,所以才一定要将每一步都落在实处,一来为了平日里有所恃仗,二来也是为了垮台时可借以要挟相助……本就是狼狈为奸,谁在谁心里都不是君子,自然总要留下一手才能放心。”
“倒是便宜了咱们这些打狼的。”
胤祺摇了摇头轻笑一声,顺手便把这账本朝张廷玉抛了过去。他们两个日后少不得要合作处事——虽说按着皇阿玛的意思,还是叫他审官折子,只叫他这个师兄帮他审草折子,可也不过是一个屋里头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事儿。哪就有那么多能瞒得住的,还不如就坦坦荡荡的亮出来。
如今的张廷玉还不过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年,远没有进化到日后深谙官场进退有度的超神级别,对自个儿马上要接手的任务也显然没有半点儿客观的认识。见着胤祺把东西扔过来,下意识便接住翻看了几页,面色才终于骤变:“阿哥,这——”
“这就是咱们将来要干的活儿。师兄,感觉如何?”
胤祺促狭地冲着他眨了眨眼,满意地打量着这个一向沉静安然的师兄坐立不安又怕碰着怀里的鹰的无措反应,忽然就无师自通地体悟到了把别人一块儿拉进坑里的强烈快感——怪不得他那位皇阿玛这一手做得这般熟练,这样肆无忌惮坑人的感觉,可实在是会叫人忍不住上瘾的……
“实在是……实在是——触目惊心……”
从各种意义上都很触目惊心的张廷玉茫然地抬起头,双目无神地瞅着面前目光澄澈无辜的少年,终于头一次发觉自个儿这个师弟天真纯良的外表之下,仿佛也并不是旁人看来的那般温顺跟无害。
且不论被一把拽进坑里的少年辅臣这几日究竟是何等的复杂心境,在几人日夜兼程的赶路下,五日的路程硬生生被压缩到了四天半。在天色即将转暗的时候,总算是回到了那一座威严静默着的紫禁城。
织造府的情形丝毫没有叫胤祺失望,条子虽然都码的齐整,可一看那叹为观止的厚度,就让人生出一种求学时疯玩儿了一假期才发现课桌早已被卷子塞满的绝望感。胤祺正望着那整整三大盒子的条子运着气,一旁刚拎着大刀进来的大力叔却是一眼瞅见了他的身影,熟稔地冲着他招手道:“小瑾初,又来给你师父帮忙啦?”
“师伯。”胤祺忙抱拳作礼,又拉过身后被这刀枪林立的气氛慑得心惊肉跳的张廷玉,笑着介绍道:“这是我表哥,叫张廷玉,打今儿起也一块儿来帮各位师叔师伯的忙,还请诸位叔叔伯伯多多照应一二。”
“好说,既是你的亲戚,也准定是个好孩子。”
大力叔爽朗地笑了一句,大步朝着两人走过来,却是忽然从怀里头掏出了一方印章抛给他:“给,早就说好的——你小子运气好,正遇上了一块阴阳石,半青田半鸡血,那叫一个漂亮!师伯可不是跟你吹,就算那皇宫大内,皇上身边儿,也找不着这么个好东西!”
“多谢师伯!”胤祺忙一把接住了那印章,含笑抱拳朗声道谢。大力叔又打量了一番边儿上的张廷玉,点了点头,却又颇遗憾地摇摇头道:“眉清目秀的,眼神也清朗,是个好孩子——就是这身板儿实在是太弱了,跟个小鸡子似的,你回头也带他练练。男子汉大丈夫,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算什么本事?”
胤祺同情地望了一眼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张廷玉,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又不迭地应着那大力叔的豪情壮志,连连保证一定带着自个儿这位“表兄”把身板儿练好。眼下织造府正是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两人寒暄了几句便也不再多说,大力叔带着人继续出去接条子,胤祺也收好了那一方印章,继续领着张廷玉逛这一处名不见经传的隐晦府邸。
张廷玉还是头一次来这么个地方,谨慎地跟在胤祺身后头也不抬的往前走。四周始终都有人快步来往,时不时地便有人停下同胤祺打招呼,气氛一时竟是热络得很。直到穿过一间堂屋,又进了一处似是密闭的小院子,耳边嘈杂纷乱的人声才终于消停了下来。
“这就是咱们做事儿的地方了,旁人是不会随意开这扇门的,连条子都只能有专门的人出去取才行。”
胤祺领着他到了这一处自个儿办公的小院子,噙了笑意温声介绍着,又亲自搬了把椅子给他坐下歇息。张廷玉忙连道不敢,仔细看了一番这处清幽的院子,才总算在心里头暗暗地松了口气:“阿哥,臣——在下……”
“用不着纠结称谓的,我现在也是白身呢——我在这儿名义上是给我师父帮忙的,他们不知道我的身份,只知道我叫瑾初。师兄在人前切莫叫漏了嘴,记着你是我表哥,咱们俩都在这儿帮忙也就够了。”
胤祺脱了外搭随手搁在一边儿,又亲自打井里头扯出来了个篮子,里面竟是装着两罐米酒。张廷玉茫然地被他在手里头塞了一罐,下意识捧在手心,只觉着粗朴的陶罐被井水镇得冰凉,一打开便散着一股沁人心脾的甜香。
“咱们这儿的东西少,只能自力更生的把日子过得舒坦点儿了。师兄不必拘谨,将来这院子就是咱们俩的,还有好些日子得慢慢儿过呢。”
胤祺浅笑着温声交代了一句,不由分说地拉了张廷玉坐下歇息,自个儿微负了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院中早已同以前大不相同的景致,挨处仔细查了一遍才满意地微微颔首道:“巨门,文曲,你们俩干得挺不错——回头儿等禄存跟破军回来了,一块儿去贪狼那儿领赏去。”
张廷玉半点儿也没看出这院子里头有人来,茫然地向四周张望着,却见身旁古树的树冠微微一动,竟是无声地跃下了两个黑衣人。两人的年岁倒是都不大,一个看着不过十五六岁,另一个看着要略年长些,却也显然尚未及冠。这两人竟像是半点儿都没看见他似的,只规规矩矩地冲着胤祺单膝跪下,恭敬齐声道:“多谢少主!”
“没事了,先退下吧。”胤祺温声应了一句,又示意张廷玉走过去看院中的木桩阵,轻笑着介绍道:“师兄你看——这是我临走叫他们修下的,我管它叫‘山河阵’。这些木头桩子看似散乱无序,却是按照培公先生的《皇舆全览图》里省、道、府的位置逐一设下,这两条水系,就是黄河跟长江。”
张廷玉听得讶然,忙快步走过去仔细看着,这才隐隐觉出里头的门道来。那些木桩子钉着的位置,恰是以每省最要紧的道府为基点,向四周的枢纽辐射,竟是将大清疆域囊括这一方小小的院子之中,足见主人匠心独运。只是不知为何,每个木桩边上都牢牢地绑着一个草靶,上头仿佛还有不少被射穿过的痕迹。琢磨了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好奇道:“阿哥,不知这草靶……又是做什么的?”
“这个——这个就是我觉着好玩儿。”
胤祺哑然一笑,摸了摸后脑讪笑着低声道:“总不能整日都撂在这儿,到底占了练功的时间。我就想了这么个法子,一边分条子一边练暗器功夫,等一沓条子按着地界儿分类完了,我这镖也就都扔出去了——师兄莫怕,我的准头还是有的,总不至于伤着别人……”
他这话不说还好,说出来反倒叫张廷玉下意识的打了个哆嗦,目光也不由跟着颤了颤,望着自个儿这个师弟的目光仿佛又多了一丝警惕——古语说得好,这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他到底是一不小心……被父亲给卖到一个什么要命的地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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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着织造府里头的日子处处充满了惊险跟刺激,可一旦真忙活起来,张廷玉却也根本没功夫再担忧自家的生命安全了——三十多个省送上来的密信,一大半儿都是在说水灾的具体情形的,胤祺没工夫逐个儿的理清,只能由贪狼跟文曲负责分类,再交由他按着日子地整合誊抄,好等回銮时再呈给皇上御览,片刻都耽搁不得。
越是往下抄写,也就越觉着触目惊心。直看到第三日的灾情折子,张廷玉手中的笔几乎抖得落不下去,沉默许久才哑声道:“下头的灾情……竟已到了这等地步吗?”
“这些都是最底下的人报上来的,所以恰恰也是最可信的。”
胤祺捏着曹寅的折子一目十行的看着,时不时地誊抄下来几行要紧的内容,头也不抬地沉声应了一句。京中这三日正是秋猎的时候,下头的官员虽已外放,可心里头也绝不会不清楚。明知道无人主事,却一连气儿写了十来封火漆折子,足见这位江宁织造已火急火燎到了什么地步。
“天灾本就已是大难,遑论*……此等救灾,还不如不救!”
张廷玉毕竟年少,学的又是最正统的为官之道,一时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急喘了半晌才终于寒声开口。胤祺从未见过自个儿这个性情宽厚平和的师兄气成这个样子,心中不由微动,缓步走了过去看着桌上墨迹未干的纸张,越看面色却也越是发沉:“发死人财……这就是明珠卖出去的这一帮子废物点心干的好事儿!”
“国之蠹虫,社稷硕鼠——这等心中只有私利之人,有何脸面忝列于朝堂之上?”张廷玉原本尚对明珠的行径并无认知,只是看那一本账册心中震撼罢了。可如今竟亲眼所见这些个明珠的党羽们胡作非为,明明灾情已严峻至此,却仍不思救灾安民,反倒趁机强卖棺材收买人口,依然大肆剥削着那些个无辜的灾民,竟是忽的生出一股子浩荡激切的正气来,一把握了胤祺的腕子厉声道:“阿哥若要参明珠,我张家必附议一本!”
“师兄,此事已用不着我们出手了。”
胤祺淡淡勾了唇角,单手轻轻按上了张廷玉的胳膊,微垂的眸子里蓦地闪过一抹寒芒:“秋后的蚂蚱,蹦哒不了多久的……”
他身上的气势只是一现即收,却叫张廷玉原本义愤填膺的胸口蓦地一滞,竟似是瞬间叫那寒冰临身似的,不由自主地轻轻打了个哆嗦:“阿哥……”
“来吧,咱们还得接着干呢。”
胤祺却又轻笑着扬起头,神色又归于往日的清朗柔和,仿佛方才的气势不过是一场虚幻。张廷玉怔忡地望着他快步走回去接着翻看折子的背影,手中的毛笔止不住的颤了颤,便在那张纸上不小心留下了一团墨迹,只好毁去了重新开始,心里头却依然忍不住的隐隐发寒——这样的凛然寒意,他竟是只在幼时曾从父亲的身上见过隐约几次,如今他老人家年事已高修身养性,也早已不再有这般的雷霆之怒了。
他虽禀性持重端方,却也毕竟出身名门自视甚高,原本对皇上叫这么一位小阿哥来主事便颇有不解。跟着进了这织造府,见了那山河阵,虽惊异于胤祺的别具一格匠心独运,却也不由得叫那米酒跟靶子引得无奈失笑,只道这五阿哥再怎么也毕竟还是个孩子,玩心总归还是有的,他平日里多帮着分担些也就是了——可方才冷不丁地叫他见了这份儿气势,却是终于连心底最隐晦的那一丝轻视也彻彻底底的收了起来。
胤祺依然有条不紊地翻着折子,听着后头撤纸换纸的动静,唇角却是隐隐挑起了个颇有些微妙的弧度。
——对付这些精英教育的天之骄子,他当然有着特别的搞定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