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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瘸……金?”李志忠禁不住颤声道。
闻听李志忠开口,几个子侄当即面面相觑,发现每个人的眼神中,都透着惊讶和畏惧。
陈金当年最为风光的时候,这几个老李家的子侄正值青春年少的叛逆期,一个个还曾无数次地把陈金当作偶像,因为他们听村里人说起过,陈瘸子当过兵打过仗负过伤,是战斗英雄。而最让青春荷尔蒙高发期的叛逆少年们敬仰的是,陈瘸子在燕南市的道上,赫赫有名——农村好勇斗狠的孩子们,都有着近乎愚蠢的错误崇拜思想,把许多坏人当作学习模仿的偶像。
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长大的他们,几乎都忘却了陈瘸子的模样,再者这些年在十里八乡,尤其是在秤钩集村,老李家的人骄横跋扈惯了,总觉得无人可惧。
就算是陈瘸子回来了,又能如何?
但今天,忽然看到这位在他们内心深处留下了深刻烙印的强人,出现在了面前,他们完全是下意识的,就感觉到了害怕,是无法抑制、自我安慰的恐惧。
曾经在燕南市道上赫赫有名的陈瘸子,入狱数年后……
今天,回来了!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李志忠啊。”陈金粗哑着嗓子笑道:“怎么着?不当村长,当乡长还是县长了?这么大威风,大年三十儿带着人要拆我的房,还把我儿子给打了……”
“陈金,哦不,金子……”李志忠尴尬着犹豫一番,知道今天这事儿无论如何不好解释,可是被刚出狱回家的陈金堵在了院子里,总得有个说法——和陈瘸子玩儿狠耍横?内心深处对陈瘸子有着根深蒂固惧意的李志忠,还没那份胆量。终于,李志忠咬咬牙说道:“今天大年三十儿,你又刚回来,我不想给你沾晦气,具体怎么回事,你问问你儿子吧!”
言罢,李志忠一挥手,带着几个子侄就往外走去。
从陈金身旁走过,几人加快了脚步。
就在他们刚刚绕过影壁墙,走到门楼下时,就听着后面院子里,传来了陈金低声沙哑的声音:“李志忠,我陈金一向讲道理,等我问清楚具体怎么回事了,会找你理论的。”
李志忠没敢回应,匆匆离去。
时,夜幕已经完全拉上,秤钩集村中家家灯火,天空中繁星点点璀璨。
不知谁家率先点燃了年夜饭前的鞭炮,随即像是发出了信号般,村子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密集鞭炮声和爆竹声,处处火光闪烁,火药味儿弥漫在大街小巷。
村东敞开着街门的陈宅前院里。
陈自默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擦去嘴角和鼻子里渗出的血渍,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不回屋,也没有主动和父亲说话,内心激荡不安,就连被围殴后浑身的伤痛,都浑然不觉了。刚才看到父亲回来时,蜷缩在地忍受痛楚和屈辱的他,几乎瞬间泪流满面,可随即,就是对父亲愈发的恨:
如果当年,父亲能把母亲留下,他又怎能成为别人笑话的“有娘生没娘养”的孩子?
如果当年,父亲不做坏事不犯罪,不会被捕入狱,年幼的他,又怎么会去主动找神棍胡四,和被人戏谑老绝户的干爷爷相依为命五年多,无数次被人欺凌、嘲讽、辱骂,被人瞧不起,每日里遭受着几乎所有人的白眼和鄙夷,在学校里、在村里,他活得几乎没有任何尊严。
如果当年,父亲不入狱,李志忠还会欺凌到他的头上吗?李家人还会几次三番的殴打他吗?
……
陈金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孩子——当年自己被捕入狱时,儿子年仅九岁,如今,看样子个头已经快一米七了吧?
可他穿着破旧,像个乞丐似的……
“自默?”陈金轻声唤道,语气哽咽,双眸中泪光闪烁。
陈自默抬起眼皮看了眼唤他的父亲,继而把目光看向一旁,泪水扑簌簌低落。
村中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和爆竹声响彻夜空。
“自默……”陈金再次开口唤道。
陈自默低下头,没有回应,一只脚踮着脚尖,在地上蹭啊蹭的,但就是不说话。
陈金抬手揩去眼角禁不住流出的泪水,仰脸阖目深吸了一口气——曾经年少父母双亡,十八岁从军入伍,二十三岁在战场上带着一帮弟兄们与敌生死相搏,手刃数名敌人,和战友们相互用身体挡子弹肝胆相照,左腿被两颗子弹打中,仍匍匐冲锋,投掷手榴弹杀敌直至攻陷敌人的阵地。当年,他以上尉衔背着英雄荣誉和一条残腿光荣退伍,却自愿将待遇优渥的工作让给战友,独自踏入社会做生意,后结婚生子,与恶势力发生冲突,继而踏上了另一条不正之路,声名鹊起,名利双收,离婚……直到当年锒铛入狱,陈瘸子从不流泪,也没有后悔过。
堪称铁石心肠!
可今天,陈金忽而感觉到,泪水夺眶而出,擦去后抬头想忍住,可泪水还是顺着脸颊滚滚而落。
这,是亲情。
是为人父却未尽父责的悔恨自责。
是,心痛。
陈金抬手使劲抹去脸颊上的泪水,带着些祈求的口吻,柔声道:“爹饿了,家里有吃的吗?”
“我去煮饺子。”陈自默转身往厨房走去。
陈金驻足四顾空旷的,冬日里凄凄惨惨的院子,十几秒钟后,才拎着包迈开瘸腿,进了西厢的厨房。
厨房里,灯光昏黄暗淡。
陈金把帆布包放在门口,走到四方的小木桌旁,坐在了低矮的小凳子上,木桌和旁边的椅子上,还放着盛馅儿的瓷盆、面板、小擀面杖。
过年能吃上饺子,说明日子过得……还行吧?
陈金看向穿着寒酸破旧,身材瘦弱,相貌已然陌生的儿子,正站在炉灶前往沸腾的开水锅里添水,他白净的脸上和手上,还带着血渍,破旧的衣服上脏得不像样子。
饺子刚煮开的香味儿,随着蒸腾的热气,飘进了陈金酸酸的鼻孔中。
这些年,儿子到底是怎么长大的啊?
“自默……”陈金轻声唤道
背对着父亲的陈自默,身体微微颤了颤,没有回应,只是拿起了笊篱在锅里撑了撑落底的饺子。
陈金重重地叹了口气,抽了下发酸的鼻子里流出的清水鼻涕,抬手抹去脸上的泪,又清晰地感觉到泪水不受控制地流出来。他苦笑着摇摇头,心想自己也有痛哭的这一天?
这些年在狱中,自己无数次想念、担心儿子,可终究没有流过泪,也没有懊悔曾经。
可现在……
真是悔不当初啊!
饺子煮好了,陈自默把饺子盛到三个白瓷盘子里,端到小桌上,又翻身回去拿来筷子,坐下后自顾自拿起筷子夹了饺子就吃,连吃了两个后,发现父亲没有吃,一直在看着他,这才稍稍犹豫,看了眼父亲,避开他的目光,低头一边吃一边说道:“家里没有醋,也没别的蘸料,凑合着吃吧。”
陈金怔了怔,苦笑着拿起筷子夹了饺子放在嘴里,白菜肉馅儿的,挺香。
“你自己做的?”陈金问道。
“还能有谁?”陈自默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
陈金被噎了一下,但不生气,反而因为儿子回复了自己的问话,感到格外惊喜,他又问道:“今天是年三十儿,李志忠为什么带着人来咱们家打你?”
陈自默没有抬头,稍稍停顿,接着吃饺子,没有回答父亲的问话。
他本就恨父亲。
今天父亲回来,进门正好遇到李志忠带人在殴打他,陈自默本以为曾经威名赫赫无人敢惹的父亲,必然会二话不说,上前狠狠教训李志忠及其四个子侄。
可是,父亲却像是一只被掰去了爪牙,剥夺了气力的病虎。
只剩下虚张声势了。
等半晌没有得到儿子的回答,陈金无奈,扭头打量了一下厨房,发现没有多余的饺子,不禁微微皱眉,道:“自默,明天起五更吃的饺子,没有了?”
陈自默眼皮翻起看了父亲一眼,冷笑道:“我就做了一个人的,家里多了一张嘴,只好全煮进去了。”
“哦。”陈金露出苦涩笑容。
陈自默狼吞虎咽地吃完一盘,又从另一个盘子里夹了两个饺子吃下,起身道:“我去把东屋收拾出一间卧室,哦对了,记得以后别随便去后院。”
“为什么?”陈金愕然问道。
陈自默没有回答,顺手拿了一挂鞭炮出去,到院子里点了。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只持续了大约几秒钟,就断了。陈自默神情呆滞地站在院子里出神儿。
这几年,他几乎都忘记了父亲总有一天会回来这茬事儿。
未曾想,今天大年三十儿了,天黑后父亲突然出狱回家。好在是,除了后院堂屋卧室里因为自己这些年几乎不去,所以被褥全都受潮烂透了之外,其它屋储放的被褥,他都会经常拿出来晒,这些年,还送给干爷爷几床被褥。所以,不至于让刚刚出狱的父亲,在寒冬季节里,晚上连铺盖的被褥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