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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寒时节,大雪纷飞。
今夜的尚书府无眠,距离班师回朝已过了两天,临皇终于要早朝了。
雨晴的房间里蜡烛换了一根又一根,这将是韩夕城来临国十五年,第一次面见临皇。说不紧张那是假的,但好在韩夕城定力好,也没觉得慌乱,反倒是雨晴,一听说临皇早朝要召见夕城哥哥,便开始忙碌起来。
其实忙碌了许久也没做些什么,只是将自己亲手做的衣服给韩夕城穿上。
韩夕城本让她早些睡,雨晴不依,他便也不勉强了。
看着雨晴焦急的模样,他有些好笑,对着雨晴招了招手,道:“来。”
雨晴便坐到了他的身边,看着雨晴因为忙碌而略微发红的脸,韩夕城伸出手,轻轻掐了掐她的小脸,安慰道:“没事的。”
“你说,临皇会不会杀了你?”雨晴虽然坐着,依旧慌乱不堪,自从听到临皇召见,自己睡觉总是睡不踏实,几次梦中惊醒都是因为梦到了临皇在天临殿里砍了韩夕城,血溅五步,每次都惊出一身冷汗。
韩夕城知道现在的局面下,允临天不会动自己,但这些推论与谋划和雨晴说了也无济于事,只能徒增烦恼,还不如不说,因此,他也只得轻轻揽住雨晴,道:“那只是梦,放心,他不会杀我的。”
“咚——咚咚”
门外打更人的声音传来。
三更天了,寅时到了。
韩夕城推开门,远远看见李观南房中的蜡烛亮了起来,他将门合上,雨晴也站了起来,问道:“是……时辰到了吗?”
韩夕城笑道:“是啊,三更天了,收拾收拾该出发了。”
雨晴道:“那我去下两碗面吧。”
“不用麻烦了,”韩夕城赶忙伸手阻止道,“天冷,你别碰水了,再说刚吃了晚饭,又不饿。”
雨晴想了想,道:“那我等着你回来吃。”
韩夕城本想拒绝,但看到雨晴期盼的眼神,话音一转,笑道:“行。”
雨晴也笑了。
两人走出房外,门外听见了马车响,小武已经提早起来将马车备好了。
正好,李观南也走出房门,三人相视一笑,一齐走出府门。小武已经站在了马车旁:“少爷。”
李观南点点头,径直上车了,韩夕城转身对雨晴道:“你回去好好休息,等我回来。”
“嗯。你自己小心。”雨晴还是有些担忧。
韩夕城摸了摸她的头,转身上车了。
小武朝着雨晴拱了拱手,跃上前室,驾马朝着皇宫驶去。
现在才寅时,三更天,街道极为安静,韩夕城放下帘子。李观南正在闭目养神,两人无言,一直行到皇宫前。
“少爷,到了。”大约过了两刻钟,小武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李观南慢慢睁开了眼睛。他整理了一下衣裳,下了马车,韩夕城则是默默跟在身后。
“站住。”声音传来,是宫门的士兵,“你们是何人?”
“你连兵部尚书府的马车都不认识了吗?”小武往前一步。
士兵犹豫了片刻,道:“卑职当然认识马车,只是这位大人是……”
小武刚想开口,李观南便伸手阻止,道:“先父兵部尚书李文。”
“原来您就是小李尚书!”士兵喜出望外,最近出征的禁军兄弟们回来了,闲谈中都是这次虞州城大战,说得最多的就是兵部尚书李文牺牲后,其子李观南携圣旨受命任职,本来大家都看不上他,结果战争中,不论是守城还是为人都无可挑剔,尤其是他与旭州城主陈楚安女儿陈瑾依,两人在战场上相识,互帮互助,愣是将虞州城守了下来,小李尚书身先士卒,赢得了众位将士的称赞。
“卑职早就听闻您的风采,今日得见,三生有幸。”士兵拱手。
李观南微笑着抬起他的手,笑呵呵道:“哪有什么风采,都是兄弟们的功劳。”
士兵起身,道:“若是有幸能在您手下做事,我一定尽心尽力。”
李观南哈哈一笑,并不正面回答:“现在我能进去了吗?”
士兵一愣,赶忙道:“当然可以。”
两人步行进入宫门,一路上三三两两的遇到了些许官员,正是黑夜,又是寒冬,许多人睡眼惺忪,都没看清两人的长相,因此也没人议论。
李观南走在前方,韩夕城跟在后方。
走着走着,李观南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快步上前,轻轻用手拍了一下前人的肩,前人转过头来,借着月光和火光,韩夕城看清楚了此人的脸。正是冬至那天与馄饨摊老板发生争执时遇到了京兆府尹钱守元。
钱守元愣了一下。
李观南拱了拱手,道:“见过钱大人。”
钱守元认命般的摆了摆手,一脸苦笑。
“怎么,大人感觉不意外?”李观南一脸坏笑。
“拍人肩膀这种没礼貌的打招呼方式,出了你小子,还能有谁?”钱守元没好气。
“看大人这副摸样,昨晚没休息好?”李观南看着钱守元魂不守舍,好奇问道。
钱守元点点头:“老夫年过六十了,哪里比的上你们年轻人。”
随后又感叹道:“本想安安稳稳再干上几年就逍遥自在去了,谁曾想出了这档子事,没想到啊,和李文兄的最后一面竟是出征前的朝堂之上。”
李观南反倒是一脸轻松:“命里注定罢了,父亲年轻时征战沙场,总觉得哪怕是死也得死在战场上,若不是受了重伤,以他的性子,又甘愿做一个文官?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钱守元看着李观南,道:“你要是能这么想也挺好。”
李观南耸耸肩。
三人行至桥边等候,众位大臣也都早早聚集在此。
见到钱守元到来,许多大臣都拱手问好。
一位前方的老臣看到李观南,总觉得有些眼熟,又看不太清,待走近细细一看,有些往事猛然浮现在心头。他蹬蹬后往后几步,手指指着李观南,颤抖不已。
“刘大人,您怎么了?”几位同僚见此情景,以为是刘大人突发恶疾,连忙伸手扶住刘大人。
“你你你……你是……你是……”刘大人瞪着双眼,如同见到魔鬼一般。
李观南也不后退,施施然一拱手:“小侄李观南,见过诸位叔叔。”
此话一出,桥边顿时鸦雀无声。
几息之后,惊恐的声音一个个传来。
“李观南!他他他怎么回来了?”
“哎哟,不得安宁喽……”
所有人都默契的往一边靠,顿时,桥的左边就只剩下了李观南三人。
韩夕城扶额,钱守元有些好笑,随即转过身,调侃道:“啧啧,看看你这名声。”
李观南哑然。
说实话,他也没想过会是这样一种结果。
他悄悄道:“我也没干什么啊……”
“没干什么?”钱守元嘿嘿道,“我来帮你回忆一下,就拿刘大人来说吧,家里有几棵枇杷树,每逢成熟都先让你偷偷摘了去,还一次也逮不住你,这也就算了,人家埋在树下的女儿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你偷偷喝了,喝了就罢了,还被你换成了尿!等他女儿成婚那天,一挖出来,盖子打开,当场昏死过去好几人,女儿觉得收到了侮辱也不嫁了,哭着闹着要讨个说法,还有那李大人……”
“行了行了,”李观南脸上挂不住了,连忙提醒。
钱守元找回了场子,嘿嘿一笑,也不说话了。
李观南眼睛一瞟,韩夕城默默往后挪开了几步,距离李观南又远了一些。
李观南:“……”
随后又厚着脸皮挨了过去,道:“你应该看出来了吧,我回来的消息除了官职大的人或是负责军中的人才知道,这些个老臣,尤其是这种迂腐不堪的,肯定都瞒着他。”
韩夕城点点头,他刚才观察了很久,发现了一件事,虽然左边的大臣闹得很凶,但右边的大臣仿佛都提前知道了一般,只是闻声看了两眼就没动静了,尤其是最右边远离人群的两个人,前者年纪稍大,双鬓斑白,看年纪六十有余,后一人背手而立,看不清相貌,约莫四十来岁,两人都远离人群,却又没挨在一起,彼此只见都隔得很远,且都身着官服,看样子,官职不小。
“注意到那两个人了吧,”李观南眼神示意道,“前面那个是当朝太尉,陆淮予。”
“陆家陆淮予?”韩夕城有些惊讶。
李观南有些诧异:“你居然知道陆家?”
韩夕城一脸没好气道:“读书人谁不知道陆家?”
“哦,也对。”李观南恍然大悟一般,道:“陆家掌握天下书籍,所有读书人需要的,他们都有,每一个陆家人都堪称是一本活书,人人满腹经纶,学富五车,你知道倒是也正常。但是有一点你肯定不知道,”李观南道,“人人都以为正是陆家人造就了陆淮予,真实情况是陆淮予造就了陆家人。”
“陆淮予造就了陆家人?”韩夕城重复了一遍,问道,“何意?”
“不知道了吧,”李观南有些得意,“当年圣上刚建国不久,经过了皇室内斗,诸侯争霸,天下百废待兴,颇有重武轻文之相。那年秋天,有一年轻学子自山外而来,执杖而入皇宫,上书请奏,殿上舌战群雄,将诸位武将骂得一文不值,气得许多老将军差点将他毙在殿上。临走时对当今圣上还有过一句评价,就两个字。”
“尚可!”
“此言一出,他是真的要被毙在殿上了,圣上爱才,懂得文武并重,更觉得此人可堪大任,因此留他在京城为官,甚至开办了第一所院堂,任他为首位院长,此人正是陆淮予。”
李观南缓了一口气,接着道:“陆淮予年轻有为,也确有大才,学院在他的操办下,越来越好,渐渐成为了天下读书人所向往的地方,陆淮予自己也丝毫不懈怠,越爬越高,坐上了太尉的位置,虽说如今院堂早已取消了,但是陆淮予确是给天下人树立了一种‘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观念,所以说,之所以称之为陆家,是因为家主是陆淮予,没有陆淮予的陆家,也不配称之为陆家了。”
韩夕城看着远处的老人,不知该说些什么。
“喏,他后面那个人,”李观南又道,“御史大夫秦砚桉,曾是陆淮予最优秀的弟子,有人曾说,秦砚桉将会接替陆淮予,创建一个更大的读书人的圣地。”
“可是呢?”韩夕城问。
“对嘛,还有可是嘛。”李观南继续道,“十余年前,他俩因为观念不同导致政见不同,产生了巨大的分歧,从此秦砚桉出走陆家,从一个【天麓阁】中的执事做起,此人也是极其有天赋,尤其是在政治领域,十多年的时间就做到了御史大夫的位置。”
韩夕城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太尉,御史大夫有了,丞相呢?”
“丞相?”李观南愣了一下,拍了拍脑袋,道,“差点忘了,当今丞相,是你们夕国国师王严儒的师弟,木符木丞相。”
韩夕城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木符作为王严儒的师弟,能够来到临国,还做到丞相的位置?”李观南自问自答,“王严儒和木符同门师兄弟,从小一起长大,学成后约定各自辅佐一位明君,分个胜负。”
“就这么简单?”韩夕城有些不信,“就为了分个胜负就各自创建了了两个国家?”
“不然呢?”李观南瞥了他一眼,道:“不过也有可能有其他目的,却都不是你我能想出来的。”
“他们,谁赢了?”韩夕城好奇道。
“你觉得谁赢了?”李观南笑着反问道。
韩夕城想了想,如实回答:“不知道。”
李观南点了点头,道:“往大了说,两人各自辅佐建立了一个国家,都是丰功伟绩,可谓平手。往小了说,临国为何会设有国师和丞相两个职位,而夕国却没有丞相之位?那是因为王严儒一人就可既为国师,又为丞相。而木符显然没有王严儒博学,他仅在政治治国上有大才,国师所拥有的四柱,紫薇等才学他却没能掌握。但他也因祸得福,你看王严儒,这不是死了吗?太过能者,不能善终。人啊,还是中庸点好。”
李观南侃侃而谈。
“木符是治国大才?”韩夕城忍不住问道,“那陆淮予呢?”
“陆淮予?”李观南沉思了一下,道,“就这么说吧,陆淮予是下一任丞相的最佳人选之一,也是木符较为满意的继承人。”
“之一?还有一个是?”
“当然是秦砚桉喽,”李观南撇撇嘴,“如今木符已辞去丞相之位,但圣上念他辅助之情,特颁布昭告,丞相之位空缺五年,五年之后另择人选。因此虽说木符辞去了丞相之位,但实际上,他依旧是临国的丞相。”
“你觉得,”韩夕城组织了一下措辞,问道,“若是你当皇帝,你会选择谁来继承丞相之位?”
此话一出,李观南认真的看了韩夕城一眼,随后小声道:“你还真是无知者无畏,众目睽睽之下说这样的话,要是被那一堆老臣听到了,十个你都不够杀的。”
见韩夕城没有表示,他只得摇摇头,道:“陆淮予、木符、秦砚桉分别是三种不同的执政理念。陆淮予读书人出身,读得还是圣贤书,并没有什么雷霆手段,他主张的,两个字形容就够了,那就是‘仁’和‘礼’;秦砚桉曾是陆淮予最优秀的弟子,本应当继承陆淮予的‘仁’和‘礼’,谁知道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竟然脱离了陆家,他的政治理念也和陆淮予的大相径庭,他认为‘仁’和‘礼’太过于迂腐仁慈,他更主张‘法’‘刑’,主张以律法来约束人心;而木符呢,则是在两者之间,他既有陆淮予的‘仁’‘礼’,又有秦砚桉的‘法’‘刑’,他两者并重,自视中庸。”
他叹了一口气,道:“选谁当下一任丞相,真是个难题,在我看来,三人若不是同在一个时代,而是互相间隔五十年该多好。”
“为何这样说?”韩夕城问道。
“他们三个都是丞相的最好人选,当初临国建立之初,天下民心不稳,因此需要陆淮予这种‘仁’和‘礼’的理念去搏得民心,使百姓归顺,待五十年后,又应当任命秦砚桉这等重‘法’‘刑’的人,整顿民心民风,肃立律法威严,再五十年之后,才应当是木符这种既抓律法又懂仁礼的人。可惜他们三人同处一个时代,都说一山不容二虎,更不用说是这两虎一豹的局面。选谁?难啊。”他感叹了一会儿,顿了顿,突然笑了起来,“这个问题留给圣上就好了,我伤什么脑筋?”
这时,钟声响起,卯时已至,五更天了。
天色终于蒙蒙亮了一些。
一个人影从天临殿缓缓走出,正是金公公,只听见声音远远传来。
“卯时已到,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