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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仓粮谷已然散尽,库银仍是下落不明,灾民断粮在即。
下官实在是束手无策、有心无力啊。”
沈贺时而摇头,时而叹息,变得悲天悯人,神情哀伤。
“跟本王秀演技,是吧?”
“既然幽湖谷中并未搜出失窃官银,叶清玄的罪名便不能成立吧?”
萧绍瑜敏锐地抓住沈贺言辞间的漏洞,当即反问。
“言之尚早,也许是叶寇提前转移了官银,亦未可知呀。”
“狡猾!”
沈贺反应敏捷,令萧绍瑜一时哑口无言,他便话复前题:
“幸有本郡望族刘氏愿出粮谷,以购灾民手中的洪涝之田。
如此慷慨疏财之善举,自然需要九殿下这般尊贵之人主持,以正名分,以褒其德。”
“恶心!”
萧绍瑜白皙俊朗的面容,依旧保持着淡淡的笑意,内心却是极为厌恶、不耻此等趁人之危的伪善。
“名要正,德要褒,本王的辛苦是不是也需稍加慰劳呢?”
沈贺稍稍一愣,他没想到萧绍瑜还有心情索贿。
转念一想,这也是官场的规矩,很正常的事。
在京中,若想见郡王一面,除了必备的礼金,门房小厮也是要打点的。
“本官怎么忘了这茬,糊涂了。”
这时,萧绍瑜伸出一根白皙手指,轻轻敲打着书案。
“下官唐突了,这是本城祥福钱庄的庄票,见票即兑,请九殿下笑纳。”
沈贺将随身应急的庄票取了出来,放于书案之上,心中想着:
“传闻九殿下府上鲜有访客,一千钱应该足够打动他了。”
“一千钱?连半匹云锦都买不了,你当本王是叫花子呢?”
现在,萧绍瑜做得可是五万钱起步的生意,还真就看不上这一千钱。
“本王府中也养着不少人,一天的开销......东阳先生?”
之前,他一直认为自己乃堂堂的郡王,钱是花不完的。
对于府中的日常开销,并未放在心上,现在自然是说不出来的。
“精打细算,尚需一万钱,若是遇上人情世故,少则数十万,多则百万计。”
李东阳如实回话,声音冷冷。
他对官场的人情世故是了然于心的,心里也认为沈贺这是在羞辱自家殿下呢。
之前太子给的那三万钱,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天文数字。
他劝还的原因,仅是不宜收,而非嫌多。
须知萧绍瑜的年俸,折银一万两,折钱一千万,这还不算禄米、布帛等实物呢。
当然,萧绍瑜对自己的年俸并不清楚,一直都是李东阳代领的。
“什么情况?王府的开销这么大么?
好像打发本王的,不止是沈贺啊!”
他突然醒悟,并认清自己留京的那三万钱,不过是三日所用。
吃素,也不过是多挺个一日半日的。
堂堂郡王府,竟然要沦落到被朝廷救济的份上。
“岂有此理?本王被人耍了!”
若是梁帝当真重赏了他,京中的风向肯定会起变化的。
没有任何变化,恰恰说明赏五万钱,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在京百官,也不会认为梁帝开始钟爱九子了。
同理,太子对他的不放心,也说得通了。
三万钱就想买通一个国之郡王,太子自己都不信。
萧绍瑜一双明眸,寒光四射,他要把火发在沈贺的身上。
“一百万钱!少一铜板,本王也不会出面!”
“没忽悠成,可惜了。”
沈贺也仅是觉得可惜,并未被一百万这个数字吓到。
一百万钱,折银不过一千两,也不是很夸张的天价,配得上萧绍瑜的身份。
“此善举已是万事俱备,箭在弦上,民心所向矣。
下官午后命人来接九殿下,庄票一并带来。”
“呵呵,为民解困嘛,本王义不容辞!”
原本的底价一万钱,变成了一百万,萧绍瑜的心情又美了。
一双明眸灿若星河,相当的热情。
......
待沈贺走后,萧绍瑜开始关注善举本身,他问道:
“东阳先生,沈贺口中的善举,你怎么看?”
清流出身的李东阳,见惯了入品之族所谓的善举,此间之龌龊了然于心。
他手捋须髯,从容说道:
“以解黎庶之名,行兼并土地之实。
此事早年于各州便已屡见不鲜,近年更是变本加厉。
而陛下近年渐行宽仁,对士族约束乏力,此乃庙堂之因。
虽于皇族与士族间愈发和谐,却遗远忧。
前车之鉴,殷鉴不远。”
纵容士族,是一柄双刃剑。
皇族强盛之时,自然万族归心,开一代盛世,正如此时的南梁。
然若皇族祸起萧墙、操戈于内,亦或重创于外,一旦势弱,士族的野心必然失控。
李东阳是在隐晦地暗指前朝旧事,对南梁的未来深表忧虑。
“父皇早年奋发有为,例行节俭至今不改,乃一代开国明君,不应不知其害呀?”
萧绍瑜深表不解。
梁帝在他心中的形象,无疑是伟岸的,这与他是否受宠无关。
他不相信梁帝看不清纵容士族的弊端。
“你为什么要妥协呢?”
李东阳没有继续深说,而是献策应对眼下之局。
“陛下的态度是容忍的,单凭此事,绝不是殿下的破局自救之机。
殿下不如顺水推舟,博其一笑吧。”
萧绍瑜默然了。
他知道此举遗祸不浅,却也明白李东阳是对的。
“泥菩萨过河,本王也是自身难保啊,对不住喽。”
提及破局,因忧心父亲而心中一团乱麻的范伯勋,情绪稍有急切。
“李长史,何为破局之机?”
身为谋主的李东阳,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在他看来,这个问题本身不难。
难的是,如何在沈贺的眼皮子底下金蝉脱壳,神不知鬼不觉地去破题。
“库银,只要追踪到库银的下落,范太守与叶谷主自然不辩自清。”
“如何追踪?”
“不能追查,至少现在不能。”
“这又是为何?”
李东阳给了他希望,却瞬即破灭,范伯勋更加疑惑了。
“此案的唯一线索,是李逸提供的。
殿下可以要求提审他,寻求突破,却避不开沈贺。
一旦太子殿下得知殿下谋求脱离掌控,反而害了令尊,甚至牵连殿下。
而且我不认为,能从李逸那里得到有价值的线索。”
很简单,李逸若是清白,该说的必然都说了。
若是同谋,必然不会吐露实情。
总之,问不出什么的。
如此,与其平白引起太子和沈贺的警觉,倒不如置之不理,以示顺从。
当局者迷,李东阳一语点醒迷茫中的范伯勋。
他沉默了,不再追问,因为他不想令萧绍瑜为难。
时间不知不觉中已然过了正午,悬于万里晴空的骄阳,愈发炽热。
百万庄票到手,萧绍瑜自然如约出席。
然应郡衙之召而来的灾民,他们的内心却是寒如严冬。
冰火两重天。
“诸位,郡仓已无粮可赈。”
沈贺的开场白,犹如一盆刺骨冷水,无情地浇下。
于灾民寒冷的内心,已然冷水化作坚冰,他们被深深地刺痛。
“幸有本郡望族刘氏刘员外,素怀仁德。
愿慷慨解囊,以千金之谷义购洪涝之田,堪称毁家纾难。”
灾民静静地听着,这是他们最后的筹码。
高台之上的沈贺,举手投足间神情愈发激昂,似乎刘员外出的价格极为可观。
“经首倡义举的南康郡王殿下核准,一亩地可得谷一斗!”
此言一出,台下顿时一片哗然。
一斗谷?
不过是延一家人数日之命,却要倾尽祖荫。
灾民无不陷入深深地纠结。
灰暗的眼眸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单薄的身躯,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是身无立锥之地的苟活数日,还是延续祖荫而甘愿饿死?
“果然,恶人本王来当,善人你们来作,算盘打得挺精啊!”
平白担了恶名的萧绍瑜,内心何尝不是备受煎熬呢。
满腹心事,跃然深锁乌眉间。
面色渐渐潮红,十指紧握,血色苍白,他已如坐针毡。
“本王怎么感觉,出场费报价还是太低了呢?”
“太史公有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殿下请稍安勿躁,济阴郡望非只刘氏,热闹还在后面,静观其变。”
李东阳沉稳的声音轻轻入耳,手掌轻触萧绍瑜耸起的肩头。
权衡再三,万般无奈的灾民,只能接受人世间的残酷。
他们纷纷上前,准备签字画押。
“九殿下的一番美意,老夫代济阴父老承情了。
相信太子殿下若闻此事,也会对九殿下赞不绝口吧,呵呵。”
济阴郡望刘氏家主刘广升,也就是沈贺口中的“刘员外”。
他一身锦绣彰显富贵,丰腴圆润的白面,笑如春花绽放。
见廉价兼并之事如尝所愿,他便来到萧绍瑜近前还礼称谢。
实际上,那一百万钱的出场费是他出的。
济阴刘氏是太子妃母族庶支,论辈分,刘广升更是太子妃的叔伯辈。
他自然而然成为,东宫利益在济阴郡的代言人。
临行之前,萧绍瑜自然是做足了功课。
故此,他对刘广升公然提及太子,并不意外。
“得了便宜,来卖乖啊,真当本王是社会小白呢!”
他笑了,笑得很清纯、很青涩。
“刘员外客气了,首善之名非济阴刘氏莫属,本王可不能无功受禄啊,呵呵。”
刘广升笑而摆手。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老夫对济阴山水、济阴人有感情啊,桑梓蒙灾自当毁家纾难。
然若非九殿下倡义在先,老夫恐亦无缘告慰父老。
故首善之名,九殿下实至名归,可莫要推辞呦。”
刘广升推辞的哪里是惠及众生的善名?
明明就是剥削黎庶的恶名!
洁己而污人,其心何其歹毒!
恐怕今日之后,济阴人便要世代诅咒萧绍瑜了。
“若有下次,本王保证狮子大开口,便宜不能都让你们占去了!”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倡善举,解民之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