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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入学那天,我年满六十五岁的外婆开心得像个孩子,为我买了新书包和新衣服,还破天荒为自己置办了一身新行头,她的眉毛和眼睛都笑得像一弯新月,嘴角上扬的弧度一直都没有改变过。
我们没有多余的钱买行李箱,我只好用母亲结婚时,木匠做的那口红漆木箱,又大又笨重,看上去非常寒酸,就像覃风扬想要在初次见面的姐夫面前掩盖衣服上的补丁一样,我特别不想要这口大木箱,我不想让初次见面的同学看到我的贫穷,更不想让沈家山看到我的狼狈,那时候的我,已经十六岁了,本该懂事了,但却无法抛开自尊心和虚荣心。
当外婆看到我沉默地把大笨木箱搬上中巴车的时候,她默默淌下泪来,那一刻,我的愧疚心又突然占了上风,觉得自己不应该过于在意自己的贫穷和窘迫,让外婆看出了端倪,为了弥补,我拉着外婆的手说:“嘎婆,跟我一起去学校吧,就当是送我了。”因为我知道,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青岩一中,是外婆觉得这辈子最成功、最骄傲的事情,甚至超过了当年小姨考上大学的喜悦。
外婆却摆摆手说:“算了,我根本帮不上你的忙,说不定还要给你添麻烦,就不去送你了。”
我坚持要拉她上车,她却犹犹豫豫的,中巴车司机见状说:“老人家,你就上车吧,孩子考上最好的高中,是值得高兴的事情,还是一起去看看吧。”
外婆又思考了一分钟,最后终于下定决心说:“对,我家千千这么有出息,我一定要去看看她的学校,等她以后上大学了,我也要跟着去看看西洋镜。”
司机说:“这就对了。”
校园里人潮拥挤,我搬着箱子,慢慢地走着,外婆跟在我的身边,帮我拿着比较轻的书包,她一个劲儿地夸学校真漂亮,还感叹了一下自己的身世,说生在旧社会,作为女人,没有缠足就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上学的事情想都不用想,她能识得几个字,还都是哥哥们偷偷教的,想来想去还是新社会好啊。
我却只顾着看别人的行李箱,想要找到一个跟我一样的姑娘,那样我就没那么突兀和显眼了。
可是,并没有这样一口箱子,也并没有这么一个姑娘。
看着别人都拖着小巧精致的皮箱,我的虚荣心又上来了,一路上都在回避他人目光,生怕其中有我今后的同班同学,给对方的第一印象就是笨重的大红木箱。
直到办好入学手续,来到宿舍,把木箱塞到床铺下,我的虚荣心和自尊心才终于得到安放。
外婆站在床铺前用手帕擦汗水,坚持要我选择上铺,她的一贯理念是,女孩子一定要注意卫生,穿着脏衣服的时候是肯定不能在床上坐的,否则以后有可能被疾病侵扰,如果我选择了下铺,也许自己能做到不随便坐床上,但是就怕会有大大咧咧的同学,并没有这些卫生习惯,让我不胜其烦。
我一直都很听外婆的话,因为我从不忍心看到她难过或担心,尽管我有些恐高,但还是按照她的意愿选择了上铺,况且,她说的也的确很有道理,我并不是一个高情商的人,要是真遇到那种随意的同学,我除了忍气吞声,大概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那样的话,不就太委屈自己了,所以,从源头就杜绝这种可能,未尝不是好办法。
那天,外婆在公布栏看到我的中考成绩,全年级一共八百人,我在第七十九名,她很慈祥地对我说:“听你小姨说,只要你每次能保持在前一百名,考上好大学肯定没问题,不过也不要压力太大,要是读书读成了精神病,那就坏了。”
我笑着说:“放心吧,我心理健康得很。”
下午,小姨和小姨父接我们到家里去坐,四点钟吃了晚饭以后,大家又一起去车站送外婆,她一直在叮嘱我要好好学习,嘱咐小姨要经常去看我,还表扬小姨父仁义,感谢他之前对我的照顾。
我忍住,告诉自己不要在亲人面前流泪,惹得他们担心,等车子载着外婆远去,小姨和小姨父也坐公交车走了以后,才终于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哭出声来。
悲伤的情绪来得毫无理由,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哭,是为了红木箱子,还是为了外婆和小姨?我不知道,唯一可以确认的是,那一刻,我比任何时候都想念佘湘湘、沈家山和覃风扬,我希望他们在我身边,就像以前一样,当我哭泣的时候,他们都来安慰我,纷纷出谋划策,让我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我不是一个人。
当然,这种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我毕竟是八岁就开始读金庸小说的人,黄蓉十六岁化作小乞丐闯荡江湖,郭襄十六岁在风陵渡第一次遇见神雕大侠,女侠们在我这样的年纪,早已经不忧不惧,我该改一改这种敏感多思、孤僻自哀的毛病了。
于是跳上公交车,欢欢喜喜地回了学校。
晚上七点开始上晚自习,第一堂课,免不了要做自我介绍,这时候就能看出城乡的差异,城里的孩子大都欢乐跳脱,农村的孩子大都羞涩扭捏,最让我惊讶的是,有好几个同学都是用英文做的自我介绍,而我,学的都是哑巴英语,只会应试。大方自信的气质的确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养成的,我要学习的还有很多。
下晚自习后,湘湘来看我,说她今天遇到覃风扬和沈家山了,他们上午就办完了入学手续,下午到一中来找我们,但是我和外婆去小姨家了,所以就这样错过了。
我问湘湘:“他们过来都说什么了?”
湘湘挤眉弄眼地说:“一个是你喜欢的人,一个是老师们认为你喜欢的人,你说他们来干什么,当然是来看你啊,尤其是沈家山,说很久没见了,要请你吃猪脚火锅。”
听她这样说,我心中充满了遗憾,因为我知道,错过了这一次,不知道何时才能再有机会见他们了,还有沈家山的猪脚火锅,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等他认识更多的人,从中发现有人跟他特别契合,他又跟对方说话说得不想回家,大概我就成追忆了,或者连追忆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