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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露水开始凝结成霜,月亮很清冷地挂在夜空。
学校组织全校师生看爱国电影,我因为身体不舒服所以没有去,坐在教室里复习功课。那时候的我们,娱乐节目很少,像看电影这样的好事,很少有人会放弃。但是那天,电影刚开始,沈家山就出来了,他来到教室里,温柔地问我身体好些没,要不要到镇卫生院去看看,还说他看着有些心疼。
我说:“不用了,你不要对女孩子这样好,会惹桃花债的。”
沈家山说:“来不及了,已经惹了”,然后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边递过来边说:“帮我写封回信吧,委婉地拒绝。”
我接过来说:“这是什么?别人写给你的情书?湘湘写得好,你可以要她帮你回信。”
我看着他的眼睛,清澈而温柔,可是却做出如此“残忍”的事情,无论是对我,还是对写信的女孩。
他还值得我把他写在日记里,还值得我每天都记下他的语录吗?
这一刻,我有一种要放弃的冲动。
可是下一秒,沈家山就让我改变了主意。
他说:“也许,在老师心里,佘湘湘是班上作文写得最好的,但是在我心里,你是最好的,因为佘湘湘喜欢用华丽的排比句,你写的就朴实很多,我喜欢朴实的,而且,我相信你的人品,你一定会仔细斟酌词句,既不让对方伤心,又表明我的态度,答应我吧。”
沈家山真是聪明,他或许隐隐约约知道我对他的喜欢,又或许不知道,他要我帮忙回信,主题是拒绝,而不是回应,站在我的立场,不管怎样都不会生气,都不应该生气,况且,他还表扬我的作文和人品。灯光下,看着他那双突然有些忧郁的眼睛,这种微妙的时刻,无论他提出什么请求,只要不逾矩,我都无法拒绝。
就当自己是一个代笔人吧,这在识字不能普及的时代,还是一门手艺呢。
来信的是隔壁班的姑娘,我也认识,她皮肤白皙,气质清冷,就像《诗经》里的那句“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这样美好的姑娘,沈家山都要拒绝,也不知道他的意中人到底是怎样的。
只是,她喜欢沈家山的理由很简单,说是因为初二的时候,他曾经教他用吸管吸油菜花粉,那种甜甜的味道让她终身难忘。
我也就想起来,其实沈家山也曾经教过我,当时我还以为这是他对我好的方式,现在想一想,还真是讽刺,本以为自己的回忆是独一无二的,可事实上并不是,他只是爱玩罢了,可能和覃风扬一样,并没有我们女孩子这般自作多情和早熟。
我突然感到一种揪心的痛,这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不平等,你最在意的人,最在意的感受和场景,在对方看来,一文不值。
运气好一点,遇到一个愿意为你保守秘密的人,这些难堪和卑微还算是有地方安放,要是遇到沈家山这样的,不仅自己不在意,还要告诉另一个人,这让人情何以堪?要是运气再差点,碰到一个爱炫耀的,说不定就会把你的情书广而告之,以此来彰显自己的魅力。
想到这一点,出于自尊心的驱使,我当时下定决心,绝不能让沈家山知道,我喜欢他。
因为,比起有一个被接受或者被拒绝的结果,我更在意自己的自尊心,我也很明白,主动的那个人,或者先迈出去的那个人,总是要更辛苦的。
如果一封委婉表达拒绝的回信能让姑娘斩断情丝,又何尝不是一种悲悯。
我开始写回信,很轻松流畅,因为就像写给自己一样。
可就在交给沈家山的那一刻,我后悔了,很为难地对他说:“算了吧,我还是觉得不好,还是你亲自写吧,不管怎么措辞都好,因为都是你自己的话,我这样做,总有种罪恶感,我很讨厌这种感觉。”
沈家山愣了一会儿后,但看我表情凝重,带着点责怪,又带着点失望,他也就放弃了,说:“就当是我们俩之间的秘密吧,你千万不要告诉佘湘湘,她要是知道了,全年级的人就知道了,说不定还会把我当成坏典型写进作文里,也不能告诉覃风扬,他会骂我不知上进。”
我说:“你这些交代还真是画蛇添足,对我,你这点信任都没有吗?我甚至都要怀疑了,你给我看别人写给你的情书,是不是为了在我面前炫耀?”
沈家山说:“炫耀的成分可能有一些吧,但是我真的觉得女孩子回信,可能真的更能顾及女孩子的情绪,免得太生硬,伤了别人的心。”
我有些生气,很大声地说:“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反正对我来说,残酷的真相永远好过美丽的谎言。”
沈家山说:“你不要生气嘛,我知道了。”
沈家山的回信具体是哪些内容,我不得而知,不过从那以后,那位写信的姑娘再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
姑娘并不知道我也知情,每次见到我,还能微笑着打招呼,我却每次都带着愧疚。其实我很欣赏她的勇敢,有些事,说出来就解脱了,好过多年辗转反侧,思量不休。
我把那晚的情景和对话,原原本本地写在了日记里,还有那封没有署名的回信,我也收藏起来了,因为那本就不是写给那位好姑娘的,那是写给我自己的,就当在自导自演的大戏里,我已经让沈家山知道了我的心意,而他,或许也会挖空心思搜索委婉拒绝的词汇,算了,不用他费神了,我自己就可以把这出戏演完。
这天晚上,沈家山第一次出现在了我的梦中——他说:“我四岁就会画画了,快看,我给你画了一幅画,一只有翅膀的小牛在蔚蓝的太空里遨游,周围有很多闪亮的星星,每一颗上面都写着你的名字。”
沈家山不会说这些文绉绉的话,也不会做这种幼稚的事情,可是我却很喜欢,说到底,八岁就开始读武侠小说的我,是多思的,早熟的,也是向往浪漫的。有梦真好,所有现实世界不曾实现的愿望都能在这里实现,即使很短暂,至少能得到纯粹而极致的幸福。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养成了用笔记住梦境的习惯,当湘湘听说以后,觉得我真是天生的小说家。只可惜,我志不在此,我没有这么宏伟的追求,我只是用笔留住不想忘记的瞬间。或许我真有这种浪漫的天分,但同时我又十分清楚地知道,我不能把这些虚无缥缈的浪漫当成毕生的追求,因为我还有外婆要奉养,我需要挣钱,这样的撕裂和对立第一次在生活中出现,是高考后选专业,湘湘义无反顾地选了中文,我义无反顾地选了会计,对我来说,理智永远超过情感,实用永远超过艺术,哪怕我内心真有艺术的小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