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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羽心领神会,赶紧抽身跟上。
寝殿内,鬼幽夜斜靠在牙床上,九善端正地站在一旁。
“他在外面?”鬼幽夜悠悠问道。
“是的。”
“唉!以后一点一点调教吧!”
“就是不知道养不养得熟?”
鬼幽夜侧眼瞟着九善,“你究竟想说什么?”
“王上,”九善立刻躬身回话道:“说句或许不该的话,这小子脑子的确好使,但毕竟只是凡夫俗子一个,既无过人天赋,也无半点身家,即便是棋子也未免太弱了些。”
“弱吗?”鬼幽夜从鼻子里“哼”了一下,“我身边倒是不缺家世显赫的。只是,我敢用吗?就是因为他身家清白,与这里的一切没有半点牵扯,我才把他放在身边。能够成事最好,再不济,也没有什么损失。”
见鬼幽夜没有生气,九善胆子更壮了些,跟着问道:“王上留他真的是要用他,而不仅仅是出于慈悲?”
一句话让鬼幽夜想起那夜的事。
当时,她看到那个叫苍奈的少年因保护自己而受伤,竟想都没想出手为他疗伤。
或许可以解释为,从未有人如此坦荡而不求回报地帮助自己,所以在那一刻,她没有将他当做外人,便本能地那样做了。
可是,自己的血可以疗伤这件事毕竟是她小心隐藏了百年的秘密,竟然这样透漏给一个陌生人?还好他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普通人,即便这样,多一个人知晓便多一分泄露出去的风险。
在九善微微看来,她或许应当杀了他以绝后患。可是,她没有。
她告诉九善,对面的少年没有做错任何事,这样一个年轻鲜活的生命,不应该因自己的过失而葬送。
鬼幽夜的眼神不自禁地瞪向九善,吓得她向后退了半步,垂下头忙道:“属下失言了。”
鬼幽夜叹了口气,“我的确不想杀他。我不想做一个只知杀戮的王。秘密无论你藏得再久,再深,总会有曝光的那天。所以,真正的解决办法不是隐瞒,而是让自己变得足够强大,足以应付所有的明枪暗箭,让天下无人敢有二心!”
“王上打算让苍奈知道多少呢?”
“他是跟你说了什么吗?”
九善于是将方才化羽跟自己的那番对话原原本本告知鬼幽夜,临了试探道:“属下可有不妥?”
“这些众所周知的事由你告诉他也好。不过,关于那个秘密我想亲自跟他说明,免得他日后不知轻重。”
“王上思虑周全。”九善的眼睛瞥向桌案上的一摞文书,“明日就该朝会了。”
“嗯。明日,让苍奈在我身边。”鬼幽夜说着,轻轻闭上眼睛。
九善在一旁便不再多语。
化羽站在门外,思绪梳理着这两日发生的每一件事。
既然已经决定留下,那么这第一件事不妨就从查明那个季香的幕后主子开始。她的主子不是让她留意自己吗,正好顺水推舟跟她“熟络”起来。另外,这寝殿周围的侍从仆役们也该尽快和他们打成一片,里面保不齐藏着多少眼线,看自己怎么一个个把他们给揪出来!
第二天一早朝会,鬼幽夜让化羽站在她王座下手位,整个大殿一览无余。
化羽这才知道,夜王的朝会上侍从是不能上殿的,像九善这样的只能在后殿候着。能够在殿上有一席之地的都是在职官员,像夜王身侧就有书记官、传旨官。
故而,化羽的出现引来一众官员齐刷刷的目光注视,但是并未有人因此发声。
化羽趁机将大殿上的各位扫视一遍。前面这些按顺序陈列的座椅上坐着的应该都是重臣,后面列队站着的是一些年轻官吏。
他在靠近门口的位置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不是都卫长吗?整个殿上最年轻,看着最顺眼的就属他了。
化羽想起昨天傍晚又遇到如茉,对自己极尽讨好,在耳边絮叨了好一会儿。
她说给王上当贴身护卫前途不可限量,最多三年五载必遭提拔,还说王上的上一个贴身护卫做了不到两年就擢升了都卫长,日后定是还要高升。
原来那个人就是鬼幽夜的上一任贴身护卫,化羽心中暗道。
朝会首先讨论了几个官吏的罢黜或者迁升,然后是新的铜矿开采权的纷争问题,接着是岁献皇帝陛下的礼单。
化羽发现,无论大事小情,这位女殿下几乎都无法决断,她的话语权已经被属下臣子们截胡殆尽,期间各位权贵尤唯头把座椅上的云将军马首是瞻。
轮到河运工程的议题了。
那个云将军再次带头反对,“修建运河工程浩大,劳民伤财。实在是没什么必要。”
鬼幽夜征求其他人的意见,竟无人支持。
她停顿了一下,用尽量平和的语气说道:“河运工程的确需要投入颇多,但建成以后,南北相通,对北地子民来说受益也将颇丰。所以,本王希望诸位再权衡考量一下。”
“王上,”云慎行起身道,“属下明白您的意思。南北水上贯通,对商贸往来的确有益。可是,水上通道一旦打通,能够往来无阻的可就不止货物。我北地等于对外敞开了大门。我族长久以来一直所求的太平无争极有可能因此打破。所以,属下绝对不会赞成此举。”
说着,他向前跨了一步,拱手道:“王上,如今我北地一方民生安乐,万事足矣。须知天下许多祸患皆出自‘贪心’二字。”
朝会结束,众人依照品阶逐一散去。
云拓退出殿外,却见云慎行并未远去,似乎是在等着自己。他本有意避闪,还是被云慎行一个箭步拦住去路。
“怎么,我今日又哪句话说的不合你心意了?”
云拓抬头看着父亲,嘴角微微挑了下,“哪里话,今日大人在殿上所言句句精妙。尤其是那句‘须知天下许多祸患皆出自贪心二字’,尤为振聋发聩。”
说罢,将该有的礼数施到,便大步流星扬长而去。
云慎行看着他的背影只是轻叹一声。
他们二人一个拒绝沟通,一个不愿解释,每每相遇多是以这种画面收场。
大殿一下子空寂下来。
鬼幽夜站起身,脱掉珠冕重重地摔在地上。从地板上飞溅起的珍珠被化羽一把抓在掌心。
鬼幽夜抬眼看着他,冷冷地问道:“你怎么还在?”
化羽声音平静,“王上没有令我退下。”
鬼幽夜靠在王座上,有气无力道:“上来说话。”
化羽走上王座,站在鬼幽夜的斜前方看着她。
“你都看到了,这就是我的朝会,我的属下,没有一个听我的。”
化羽不想糊弄鬼幽夜,他想帮她,不止流于表面,“你是想让他们对你唯命是从,还是做出正确的决定?”
鬼幽夜没有想到这个少年竟会对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也的确从未有人如此问过她。但是,奇怪,听到这样的话她并不觉得生气,反而顺着这个问题在思考。是啊,自己想要的结果应该是什么呢?
化羽却接着说道,“其实,许多问题未必有真正的对错之分,只不过身处的立场不同,人们习惯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就像最后的河运问题,我猜向你提出此建议的是主管农商的官吏吧?但他位卑言轻,又生性胆小。”
鬼幽夜的目光转向化羽,她的眼神说明猜测正确,“接着说。”
“你也不用跟那个或那些个官吏生气,本来农商事务就琐碎繁杂,是出力不讨好的差事,想用河运促进商贸往来也是想着法子想把差事办好。但在胆气方面,自然没有手握兵权的武将敢于直言。
而对武将来说,他们首先会思考的是河道打通对于军事上的意义。如果,将军当下具备剑指中原的野心,那他理应赞成此举;相反,一位只想关起门来过安稳日子的主帅,当下首先考虑的更多是防卫价值。”
“哼,”鬼幽夜忍不住脱口而出,“野心这东西哪有一步到位的?”
化羽敏感地捕捉到这句话的含义,“你是在说那位将军?”
“没事,你继续。”
见她不愿挑明,化羽便接着方才的话题说道:“那位左大臣是掌管财税的吧?从他的表情看,如果真的修建运河,这笔钱并不是完全拿不出来。他之所以反对,是因为方才敲定三年不调赋税,他不想给自己太大压力。”
“朝会上属他话最少,‘赞成、不可、复议、同上’,三个字连一起从他嘴里说出来都少见。你怎么知道就是他主掌我北境财税?还有,今日朝会并未讨论赋税问题,你怎么能说三年不变,还是刚刚敲定的?”
“殿上的坐席按照阶品依次排列。他坐在那位云将军的斜对面,可见位份尊贵。整个朝会,大多数人都在看云将军的脸色,他却始终神情淡定,完全在按照自己的节奏行事。能够在兵权面前底气十足的,自然是财权了。
而且,刚才讨论铜矿开采事宜的时候,那些一直追随云将军的眼神都改了方向,他们都在偷偷地瞄左大臣的脸色。
还有,云将军说水运工程是劳民伤财的时候,我看到左大臣的手指一只在抖动,嘴唇也有轻微的颤抖,并不是抽风而是在默算,果然一番‘抽搐’之后,他就‘复议’了云将军的意见。
不过,他不是附和,真的是自己的判断。”
鬼幽夜的脸上浮过一层愠色,“所以,你也觉得是劳民伤财?”
化羽却乐道:“我是猜对了?”
鬼幽夜白了他一眼,“小聪明!那三年赋税呢?”
化羽的眼睛朝鬼幽夜面前的条案上瞟去:“呐,看到的。”
鬼幽夜抬手抽出那份露了个边角的文书,“隔着半张条案,你小子眼神挺好啊?”
“谢夸奖!”
鬼幽夜却暗自盘算,这小子一边跟自己说话,一边能注意到桌案上一份只露出一行字的文书,还能快速和自己的论点结合,机敏伶俐超乎了想象。
而且,一个没见过什么市面的市井少年,初临朝会不仅镇定自若,而且观察入微,还很有眼力劲,太出乎意料了。
化羽看着她那一脸的狐疑模样,心想:这什么表情,养狐狸养得吗?别猜了,要知道爷爷我站在大熵王朝朝堂之上的时候,你丫头还没出生呢。算了,还是说两句她听着舒心的吧。
想到这儿,化羽补充道:“虽然有很多人都在跟风云将军,但也有按照自己意志行事的。即便他们暂时与殿下的意见不一致,却也不是故意忤逆,可能他们只是出于公心?”
可是,鬼幽夜听了这些话哪里会觉得舒心,“所以,你也觉得是我错喽?”
嘿,这理解力!化羽意识到自己的认知和鬼幽夜根本是在两条线,于是变换了一下策略,转而说道:
“就拿河运这件事说吧,殿下想修运河,没有臣下的支持根本不行。可是要如何说服他们呢?”
“还要我说服他们?修建运河又不是为我个人,乃是为天下民生!”
“好一个为了民生。”化羽轻轻鼓掌,“可是,殿下所说的民生为何物?”
“你!”鬼幽夜以为这小子故意跟自己打别。
化羽却笑道:“殿下了解北境的民生吗?你知道你的子民们日子过得如何?整日在想些什么,他们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吗?”
鬼幽夜被这个三连问给问到了,她看着化羽,表情有些尴尬。
“你不会从未亲眼目睹过你治下的北境民生吧?你不是能——难道只有夜里?”
“没错!”鬼幽夜挺直脖子回答道,“我只有夜里独自出过王宫。白日里出行总会惊动廷卫,我不想大动干戈。”
“哦——所以,你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在屋顶上奔跑,审视月色下的都城?”
化羽描述得还挺有意境,鬼幽夜却白了他一眼冷冷道:“我养的畜生不听话,总是乱跑。”
化羽看着鬼幽夜的表情,觉得她那个样子挺幼稚的,哪里像活了一百多岁的人,于是忍不住想笑。
却被鬼幽夜抓个正着,“你那什么表情?很好笑吗?”
“哦,不不,我是觉得殿下身手实在是厉害!不过——你想不想出去看看?就现在?”
想,鬼幽夜当然想了,自从登上这王位言行就不得自由,再想像儿时那样无拘无束变成了不可能的妄想。
“算啦,前呼后拥的,想来就无趣!”
“就咱们两个呢?我猜侍卫们该换岗了吧?”
那一刻,鬼幽夜的心情被化羽闪烁的双眸点亮了,想做的事为什么不呢,自己可是这偌大北境唯一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