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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洛与虚禹聊了半晌,可谓相谈甚欢。既为邻里相互走动也是常情,但虚禹却不这么看。棠洛前脚刚走,他便对山叔道:
“来者不善!”
“尊主何出此言?”
虚禹微微一笑,指着那些礼物道:“琉璃花瓶富贵雍容正是凤鸣所爱,金蚕丝帕只能给鹤舞,还有富贵海棠花种,除了莺歌谁喜欢这个?另外,古书仙剑图谱,你说他是给燕翔还是尙轻准备的?总不会是为充盈藏书楼吧?”
“果然每件都送得恰到好处,这位公子洛分明对阁中人事颇为了解,看来他是眼盲心不盲啊。他的眼睛该不会也是装的吧?”
“我方探过,眼睛倒是真的瞎。但我不信他说打小如此,一定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原委。”虚禹说着微微顿了一下,然后接道:
“他既来示好,我们就权且笑纳。如果阁中真有他的眼线,无论意图如何,既然正主都来了,那些虫萤还愁他们不现身吗?”
回到海棠山庄,棠洛唤来金蝶,“怎样,都看到什么了?”
金蝶展翅,抖落金色花粉,竟铸造出无名居的立体图样。
接下来的日子,棠洛造访四羽阁越发频繁,他和虚禹一起谈天说地,品茶下棋,俨然一副至交好友模样,出入四羽阁也更加自如。
这天,棠洛从无名居出来,寻着曲音踏上雪羽阁,漫天梨落他悠然信步于一棵梨树下就这么好巧不巧地偶遇了正在弹琴的鹤舞。
那时,鹤舞正情不自禁回忆着梦中情景,依然看不清公子的脸,却依稀记得他嘴唇的温度和他手指的触感。
想到此处,鹤舞不禁心神烦乱,曲声也随之凌乱起来,一抬眼就看到一位翩翩公子站在面前,手指一抖,琴弦应声而断。
“抱歉,是我打扰到你了?”棠洛的声音实在好听。
鹤舞看着他,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方才还模糊不清的梦中人此时竟然和眼前这位陌生公子合二为一。
她从未想过自己的秉性竟如此轻浮,先是做了那样不堪的梦,紧接着又把第一次见面的公子套入到梦中人身上,即使对方美得像从画中走出,也不该生出此等邪念!
鹤舞想着不由羞红了脸颊,眼神游离开不敢往棠洛身上落。
此时,就见棠洛头顶的金蝶朝鹤舞飞来盘了个圈又回到棠洛身边,棠洛这才又说道:
“原来是位姑娘啊。姑娘,在下棠洛无意冒犯,只是寻着曲声而来,冒昧问一句,姑娘可是有什么心事?”
就连声音也让人浮想联翩,鹤舞的心一下子更乱了。
她抬头朝棠洛望去,果然,那双眼睛是看不到的,这样一张精致的脸,如此美丽的眸子却是盲的,鹤舞的心底刹那间有股浅浅的清流滑过。
“是我弄断了姑娘的琴弦,作为赔罪,让在下为姑娘修琴可好?”
“你——你会修琴?”鹤舞终于开口道。
棠洛笑了,那抹笑容宛若清晨天边的第一抹云霞,瑰丽妖娆间带来阳光的味道。
“我眼睛虽然看不到,却不妨碍别的。”
鹤舞于是让到一旁,眼看这位眼盲的公子将琴修好,调好音,然后拨动琴弦弹奏一曲。
平日里只知凤鸣师兄琴艺精湛,此时听这位公子演奏更是别有一番韵味,鹤舞不由陶醉其中。
在鹤舞的记忆里,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棠洛。
二十多年来,褪去少女的青涩,也从未有过豆蔻的心悸,而此时此刻,鹤舞觉得自己的青春才刚刚开始,就像清晨花瓣上凝结的第一滴晨露,清新然带着甘甜的滋味融化在心尖。
棠洛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走进了鹤舞的心。他们小心翼翼避开众人,但私下里却又放肆坦荡,爱得无所顾忌。
“我帮你把眼睛治好吧。等把眼睛治好了,我天天跳舞给你看。”鹤舞天真地看着棠洛许下最真的诺言,却被棠洛攥住指尖,一把揽进怀里。
然而,他们在一起的画面有多美,夭蕊的心就被扎得有多痛。
从她还是一只小蝴蝶的时候就喜欢棠洛,她时常绕着他飞,渴望有一天他能看自己一眼。
但她也清楚,环绕在公子洛身旁的蝴蝶成千上万,而自己只是最不起眼的那只。于是,她付出比其他蝴蝶多出千倍、万倍的努力,终于修炼成妖。
她以为自己终于和公子洛一样了,但在万妖丛中,她依旧是最不起眼的那个,依旧只能远远地看着,偷偷地爱慕着。
直到二十八年前的仙妖大战,她在山谷里找到躺在血泊中的公子洛,用她全部的灵力唤醒他,他终于朝自己看了一眼,眼神却是空洞的,世间最美的眸子就这样被夺去了光泽。
但夭蕊终于可以跟在心爱之人身旁了,尽管无法被看到,尽管她可能永远也无法在他心底种下印记,但只要能跟着他,日日看着他,她便是开心的。
后来,他在英宁谷建海棠山庄和四羽阁做了邻居,他让她上山拜师暗中寻找《修元经》的下落。虽然知道前途凶险,她还是欣然前往,因为他的梦想就是她的梦想,她存在的价值就是为他达成心愿。
夭蕊望着梨树下的二人,即使虚情假意,他也从未如此温柔地待过自己,所以,那时那刻她竟然是羡慕鹤舞的。
夭蕊转身离去,她怪自己这么多年一无所获,否则棠洛也无需亲自出马,便也不会与鹤舞纠缠。
气恼之下,她化身蝴蝶在无名居飞了一会儿,戒备果然更加森严,如今再想下手只能愈发困难。
离开无名居,夭蕊漫无目的地逛着,不知不觉间竟游荡到了墨羽阁,心想不如去看看小屁孩儿如今怎样了。
刚来到巨松下,就看到远处一个人牵着一个大家伙正超这边飞奔,那不是化羽吗,他牵着的那是个鼎?
化羽看到夭蕊,开心得眉眼弯在一起,“小夭,你怎么来了?”
“今儿个得空,来看看你啊!几日不见,怎么好像长高了不少!”
“什么几日,夏天都快过去了。你才记得来看我啊?”在夭蕊面前,化羽竟有点出嫁的姑娘见到娘家人的模样。
夭蕊乐了,看到那口大鼎也立刻认出它的出处,“这是金羽阁那口鼎!”
“如何,小师叔专门为我借的!”
夭蕊哪能看不出这里的名堂,她捧着肚子笑成一团,“看来尙轻姐对你真的是上心得很呢!你真是好福气!”
看着夭蕊笑得花枝乱颤,化羽翻了翻眼皮,“差不多行啦,看在尙轻一把年纪没人疼没人爱的份上,她变态我不跟她计较!再说,祸兮福之所倚,瞧,我现在都能把这家伙举起来了!”
化羽说着竟当真把巨鼎给举了起来。
这是一天里夭蕊最开心的时刻,看着化羽那张稚气未脱的脸,那双眸子里有星光,仿佛能让人忘记所有烦恼。夭蕊第一次感到或许自己再不能把他当小孩子看了。
……
为了给棠洛医治眼睛鹤舞开始打听百孤子云游的去处,这让虚禹更加恼火。
他苦修至今,灵元未成,便将这始终无法突破的最后一层归结于缺失的半本《修元经》。看着镜子里自己鬓角生出的几根白发,虚禹这一腔怒火不由全部迁怒在百孤子身上。
密室中,百孤子依旧被钉在冰柱上,头发眉毛都已冻住,他浑身上下像纸一样白,如果不是那游离于空气中的气息还以为那就是具尸体呢。
虚禹压抑怒火问他:“还要继续撑下去吗?”
百孤子抬起头不屑地笑了,“你耗不住了?那就杀了我啊!”
“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你忘了,我是仙门弟子,我灵元已成乃是准仙身。”
“灵元”二字深深刺痛着虚禹,他的眼角露出一抹凶光,“那又如何,不是还没入得仙籍吗,我杀了你不算诛仙!不过,比起要你死,我更喜欢看你生不如死。”
百孤子听了笑而不语,他甚至懒得再拿话激怒对方,但虚禹最讨厌的就是他这种轻慢的态度。
于是,他抬手化出一面镜子,上面存有鹤舞在书房踱步的影像。
“像吧?她和她的母亲是不是几乎一模一样?你不怕死,那你的女儿呢?”
“女儿?”百孤子惊道,原以为鹤舞是雪娘的后人,不想竟是女儿。想到虚禹可能做下的事,一时间怒火升腾,“你竟然——”
虚禹却一把掐住他的下颌,“竟然把你的女儿养得这么好?我还可以对她更好!”
“没想到吧,两百年前我约你峰顶相见,本打算送你一份大礼。谁曾想你竟说出‘此生不上五梅峰’的蠢话。我只好将这个礼物封存起来,二十三年前方才取出,就想着有朝一日好物归原主。”
百孤子的眼睛里泛着血丝,他无法相信眼前这个禽兽竟毫无人性至此。
百孤子的愤怒让虚禹很是得意,他以为自己总算拿捏了对方的痛处,却不知真正可笑的人是他自己。
百孤子缓缓闭上眼睛,思绪回到了两百年前……
那年,百孤子修成灵元到凡界历练,不想竟重逢曾经的未婚妻。时光荏苒,她即便尚在人间也应是垂垂老矣,却不想竟如当年分别时没有两样。
夜风阵阵,雪娘低垂眼眸不敢正视对方。
“你——有事吗?”百孤子问她。
雪娘揉搓着衣角,半天才小声道:“我怀孕了,是他的。”
百孤子愕然,少许回了句:“恭喜。”
雪娘却突然抓住他的手,“可我只想生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孩子。你是医仙一定可以办到的!”
百孤子讶异地看着雪娘,“为什么?”
“我以为你明白。”雪娘的眼中已噙满泪水,“如果当年进奉仙门的人是他,而我嫁给你,对我们是不是最好的结局?”
于是,雪娘同他讲起这许多年来的经历,讲述自己为了再见他时依然如初是如何苦心修炼保持容颜,那些违背良心的方式,那些触目惊心的手段,以及比自己更加疯狂没有底线的那个人。
“哪怕一半的血统,妖就是妖,他们要的我们凡人永远无法理解。我不想自己的孩子以后也变成他的模样。所以,恳求你帮帮我!”
百孤子心软了,面对这个他曾爱慕过、辜负过的女人一时间忘记了准则。
“你要知道,逆天改命是要付出代价的。”
“理应如此。”她的声音透着少有的冷静。
“其实,你还可以有别的选择。待孩子降生,我可以封印他的妖核,这样他就可以和普通孩子一样长大,十八岁以后只要不修灵力就不会有事。”
雪娘却断然否决,“有那样一个父亲,不可能的。我不能冒险,不能给他任何机会伤害我的孩子。”
“好吧。”
百孤子彻底投降了。他答应为雪娘配置抑制妖核生成的灵药,每月一枚直到孩子出生,代价是她的性命。
雪娘欣然接受,且月月按时来取灵药。
那日,雪娘如约前来,不想被虚禹跟踪。虚禹以为雪娘与百孤子私会,盛怒之下出手狠毒。百孤子在毫无防备之下被他一刀劈伤面部,留下了伤疤。
事后,百孤子被仙师责罚,他故意不去医治脸上的疤痕,以此警醒自己曾经做下的蠢事。
当年那个被自己逆天改命的孩子如今成了生父手中的一枚棋子,那么十年前他封印妖核的少年呢,马上就要年满十八的他能否如己所愿安稳度此一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