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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养生记道

作者:张诗群,沈复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推荐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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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芸娘之逝,戚戚无欢。春朝秋夕,登山临水,极目伤心,非悲则恨。读《坎坷记愁》,而余所遭之拂逆可知也。

    静念解脱之法,行将辞家远出,求赤松子于世外。嗣以淡安、揖山两昆季之劝,遂乃栖身苦庵,惟以《南华经》自遣。乃知蒙庄鼓盆而歌,岂真忘情哉?无可奈何,而翻作达耳!余读其书,渐有所悟。读《养生主》而悟达观之士,无时而不安,无顺而不处,冥然与造化为一,将何得而何失,孰死而孰生耶?故任其所受,而哀乐无所错其间矣。又读《逍遥游》,而悟养生之要,惟在闲放不拘,怡适自得而已。始悔前此之一段痴情,得勿作茧自缚矣乎!此《养生记逍》之所以为作也。亦或采前贤之说以自广,扫除种种烦恼,惟以有益身心为主,即蒙庄之旨也。庶几可以全生,可以尽年。

    余年才四十,渐呈衰象,盖以百忧摧憾,历年郁抑,不无闷损。淡安劝余每日静坐数息,仿子瞻《养生颂》之法,余将遵而行之。调息之法,不拘时候,兀身端坐,子瞻所谓摄身使如木偶也。解衣缓带,务令适然,口中舌搅数次,微微吐出浊气,不令有声,鼻中微微纳之,或三五遍,二七遍,有津咽下,叩齿数通,舌抵上腭,唇齿相著,两目垂帘令胧胧然,渐次调息,不喘不粗。或数息出或数息入,从一至十,从十至百,摄心在数,勿令散乱,子瞻所谓“寂然”、“兀然”、“与虚空等也”。如心息相依,杂念不生,则止勿数,任其自然,子瞻所谓“随”也。坐久愈妙,若欲起身,须徐徐舒放手足,勿得遽起。能勤行之,静中光景,种种奇特,子瞻所谓“定能生慧,自然明悟”,譬如盲人忽然有眼也,直可明心见性,不但养身全生而已。出入绵绵,若存若亡,神气相依,是为真息。息息归根,自能夺天地之造化,长生不死之妙道也。

    人大言,我小语。人多烦,我少计。人悸怖,我不怒。澹然无为,神气自满,此长生之药。《秋声赋》云:“奈何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此士大夫通患也。又曰:“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人常有多忧多思之患,方壮遽老,方老遽衰,反此亦长生之法。舞衫歌扇,转眼皆非;红粉青楼,当场即幻。秉灵烛以照迷情,持慧剑以割爱欲,殆非大勇不能也。然情必有所寄,不如寄其情于卉木,不如寄其情于书画,与对艳妆美人何异?可省却许多烦恼。

    范文正有云,千古圣贤,不能免生死,不能管后事。一身从无中来,却归无中去。谁是亲疏?谁能主宰?既无奈何,即放心逍遥,任委来往。如此断了。即心气渐顺,五脏亦和,药方有效,食方有味也。只如安乐人,忽有忧事,便吃食不下,何况久病?要忧身死,更忧身后,乃在大怖中,饮食安可得下?请宽心将息云云,乃劝其中舍三哥之帖。余近日多忧多虑,正宜读此一段。放翁胸次广大,盖与渊明、乐天、尧夫、子瞻等同其旷逸,其于养生之道,千言万语,真可谓有道之士,此后当玩索陆诗,正可疗余之病。

    淴浴极有益。余近制一大盆,盛水极多,淴浴后,至为畅适。东坡诗所谓“淤槽漆斛江河倾,本来无垢洗更轻”,颇领略得一二。治有病,不若治于无病。疗身,不若疗心。使人疗,尤不若先自疗也。林鉴堂诗曰:“自家心病自家知,起念还当把念医。只是心生心作病,心安哪有病来时。”此之谓自疗之药,游心于虚静,结志于微妙,委虑于无欲,指归于无为,故能达生延命,与道为久。

    《仙经》以精、气、神为内三宝,耳、目、口为外三宝,常令内三宝不逐物而流,外三宝不诱中而扰。重阳祖师于十二时中,行住坐卧,一切动中,要把心似泰山,不摇不动,谨守四门,眼耳鼻口,不令内入外出,此名养寿紧要。外无劳形之事,内无思想之患,以恬愉为务,以自得为功,形体不敝,精神不散。益州老人尝言,凡欲身之无病,必须先正其心,使其心不乱求,心不狂思,不贪嗜欲,不着迷惑,则心君泰然矣。心君泰然,则百骸四体虽有病,不难治疗。独此心一动,百患为招,即扁鹊、华佗在旁,亦无所措手矣。林鉴堂先生有《安心诗》六首,真长生之要诀也。诗云:“我有灵丹一小锭,能医四海群迷病。些儿吞下体安然,管取延年兼接命。”“安心心法有谁知,却把无形妙药医。医得此心能不病,翻身跳入太虚时。”“念杂由来业障多,憧憧扰扰竟如何?驱魔自有玄微诀,引入尧夫安乐窝。”“人有二心方显念,念无二心始为人。人心无二浑无念,念绝悠然见太清。”“这也了时那也了,纷纷攘攘皆分晓。云开万里见清光,明月一轮圆皎皎。”“四海遨游养浩然,心连碧水水连天。津头自有渔郎问,洞里桃花日日鲜。”

    禅师与余谈养心之法,谓心如明镜,不可以尘之也;又如止水,不可以波之也。此与晦庵所言学者常要提醒此心,惺惺不寐,如日中天,群邪自息,其旨正同。又言目毋妄视,耳毋妄听,口毋妄言,心毋妄动,贪嗔痴爱,是非人我,一切放下,未事不可先迎,遇事不宜过扰,既事不可留住,听其自来,应以自然,信其自去,忿懥恐惧,好乐忧患,皆得其正,此养心之要也。

    王华子曰:斋者,齐也,齐其心而洁其体也,岂仅茹素而已!所谓齐其心者,澹志寡营,轻得失,勤内省,远荤酒;洁其体者,不履邪径,不视恶色,不听淫声,不为物诱,入室闭户,烧香静坐,方可谓之斋也。诚能如是,则身中之神明自安,升降不碍,可以却病,可以长生。

    余所居室,四边皆窗户,遇风即阖,风息即开。余所居室,前帘后屏,太明即下帘,以和其内映,太暗则卷帘,以通其外耀。内以安心,外以安目,心目俱安,则身安矣。

    禅师称二语告我曰:未死先学死,有生即杀生。有生,谓妄念初生;杀生,谓立予铲除也。此与孟子勿忘勿助之功相通。

    孙真人《卫生歌》云:“卫生切要知三戒,大怒大欲并大醉。三者若还有一焉,须防损失真元气。”又云:“世人欲知卫生道,喜乐有常嗔怒少。心诚意正思虑除,理顺修身去烦恼。”又云:“醉后强饮饱强食,未有此生不成疾。入资饮食以养身,去其甚者自安适。”又蔡西山《卫生歌》云:“何必餐霞饵大药,妄意延龄等龟鹤。但于饮食嗜欲间,去其甚者将安乐。食后徐行百步多,两手摩胁并胸腹。”又云:“醉眠饱卧俱无益,渴饮饥餐尤戒多。食不欲粗并欲速,宁可少餐相接续。若教一顿饱充肠,损气伤脾非尔福。”又云:“饮酒莫教令大醉,大醉伤神损心志。酒渴饮水并啜茶,腰脚自兹成重坠。”又云:“视听行坐不可久,五劳七伤从此有。四肢亦欲得小劳,譬如户枢终不朽。”又云:“道家更有颐生旨,第一戒人少嗔恚。”凡此数言,果能遵行,功臻旦夕,勿谓老生常谈也。

    洁一室,开南牖,八窗通明,勿多陈列玩器,引乱心目。设广榻长几各一,笔砚楚楚,旁设小几一,挂字画一幅,频换。几上置得意书一二部,古帖一本,古琴一张,心目间常要一尘不染。晨入园林,种植蔬果,芟草,灌花,莳药。归来入室,闭目定神。时读快书,怡悦神气;时吟好诗,畅发幽情。临古帖,抚古琴,倦即止。知已聚谈,勿及时事,勿及权势,勿臧否人物,勿争辩是非。或约闲行,不衫不履,勿以劳苦徇礼节。小饮勿醉,陶然而已。诚能如是,亦堪乐志。以视夫蹙足入绊,申脰就羁,游卿相之门,有簪佩之累,岂不霄壤之悬哉!

    太极拳非他种拳术可及,“太极”二字已完全包括此种拳术之意义。太极乃一圆圈,太极拳即由无数圆圈联贯而成之一种拳术,无论一举手,一投足,皆不能离此圆圈,离此圆圈,便违太极拳之原理。四肢百骸,不动则已,动则皆不能离此圆圈,处处成圆,随虚随实。练习以前,先须存神纳气,静坐数刻,并非道家之守窍也,只须屏绝思虑,务使万缘俱静。以缓慢为原则,以毫不使力为要义,自首至尾,联绵不断。相传为辽阳张通,于洪武初奉召入都,路阻武当,夜梦异人,授以此种拳术。余近年从事练习,果觉身体较健,寒暑不侵,用以卫生,诚有益而无损者也。

    省多言,省笔札,省交游,省妄想,所一息不可省者,居敬养心耳。杨廉夫有《路逢三叟》词云:“上叟前致词,大道抱天全;中叟前致词,寒暑每节宣;下叟前致词,百岁半单眠。”尝见后山诗中一词,亦此意,盖出应璩。璩诗曰:“昔有行道人,陌上见三叟。年各百岁余,相与锄禾麦。往前问三叟,何以得此寿?上叟前致词,室内姬粗丑;二叟前致词,量腹节所受;下叟前致词,夜卧不覆首。要哉三叟言,所以能长久。”

    古人云:“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此最是寻乐妙法也。将啼饥者比,则得饱自乐;将号寒者比,则得暖自乐;将劳役者比,则优闲自乐;将疾病者比,则康健自乐;将祸患者比,则平安自乐;将死亡者比,则生存自乐。白乐天诗有云:“蜗牛角内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随富随贫且欢喜,不开口笑是痴人。”近人诗有云:“人生世间一大梦,梦里胡为苦认真。梦短梦长俱是梦,忽然一觉梦何存。”与乐天同一旷达也!

    “世事茫茫,光阴有限,算来何必奔忙!人生碌碌,竞短论长,却不道荣枯有数,得失难量。看那秋风金谷,夜月乌江,阿房宫冷,铜雀台荒。荣华花上露,富贵草头霜。机关参透,万虑皆忘。夸什么龙楼凤阁,说什么利锁名缰,闲来静处,且将诗酒猖狂。唱一曲归来未晚,歌一调湖海茫茫。逢时遇景,拾翠寻芳。约几个知心密友,到野外溪旁,或琴棋适性,或曲水流觞;或说些善因果报,或论些今古兴亡;看花枝堆锦绣,听鸟语弄笙簧。一任他人情反复,世态炎凉,优游闲岁月,潇洒度时光。”此不知为谁氏所作,读之而若大梦之得醒,热火世界一帖清凉散也。

    程明道先生曰:吾受气甚薄,因厚为保生。至三十而浸盛,四十五十而后完。今生七十二年矣,较其筋骨,于盛年无损也。若人待老而保生,是犹贫而后蓄积,虽勤亦无补矣。口中言少,心头事少,肚里食少,有此三少,神仙可到。酒宜节饮,忿宜速惩,欲宜力制。依此三宜,疾病自稀。病有十可却:静坐观空,觉四大原从假合,一也;烦恼现前,以死譬之,二也;常交不如我者,巧自宽解,三也;造物劳我以生,遇病少闲,反生庆幸,四也;宿孽现逢,不可逃避,欢喜领受,五也;家室和睦,无交谪之言,六也;众生各有病根,常自观察克治,七也;风寒谨防,嗜欲淡薄,八也;饮食宁节毋多,起居务适毋强,九也;觅高朋亲友,讲开怀出世之谈,十也。

    邵康节居安乐窝中,自吟曰:“老年肢体索温存,安乐窝中别有春。万事去心闲偃仰,四肢由我任舒伸。炎天傍竹凉铺簟,寒雪围炉软布裀。昼数落花聆鸟语,夜邀明月操琴音。食防难化常思节,衣必宜温莫懒增。谁道山翁拙于用,也能康济自家身。”

    养生之道,只“清净明了”四字,内觉身心空,外觉万物空,破诸妄想,一无执着,是曰清净明了。万病之毒,皆生于浓:浓于声色,生虚怯病;浓于货利,生贪饕病;浓于功业,生造作病;浓于名誉,生矫激病。噫,浓之为毒甚矣!樊尚默先生以一味药解之,曰“淡”。云白山青,川行石立,花迎鸟笑,谷答樵讴,万境自闲,人心自闲。

    岁暮访淡安,见其凝尘满室,泊然处之。叹曰:所居必洒扫涓洁,虚室以居,尘嚣不杂,斋前杂树花木,时观万物生意。深夜独坐,或启扉以漏月光,至昧爽,但觉天地万物,清气自远而届,此心与相流通,更无窒碍。今室中芜秽不治,弗以累心,但恐于神爽未必有助也。

    余年来静坐枯庵,迅埽夙习。或浩歌长林,或孤啸幽谷,或弄艇投竿于溪涯湖曲,捐耳目,去心智,久之似有所得。陈白沙曰:不累于外物,不累于耳目,不累于造次颠沛。鸢飞鱼跃,其机在我。知此者谓之善学,抑亦养寿之真诀也,圣贤皆无不乐之理。孔子曰:“乐在其中。”颜子曰:“不改其乐。”孟子以“不愧不怍”为乐。《论语》开首说乐,《中庸》言“无入而不自得”,程朱教寻孔颜乐趣,皆是此意。圣贤之乐,余何敢望?窃欲仿白傅之“有叟在中,白须飘然,妻孥熙熙,鸡犬闲闲”之乐云耳。

    冬夏皆当以日出而起,于夏尤宜。天地清旭之气,最为爽神,失之甚为可惜。余居山寺之中,暑月日出则起,收水草清香之味,莲方敛而未开,竹含露而犹滴,可谓至快。日长漏永,午睡数刻,焚香垂幕,净展桃笙。睡足而起,神清气爽,真不啻天际真人也。

    乐即是苦,苦即是乐,带些不足,安知非福?举家事事如意,一身件件自在,热光景即是冷消息。圣贤不能免厄,仙佛不能免劫,厄以铸圣贤,劫以炼仙佛也。

    牛喘月,雁随阳,总成忙世界;蜂采香,蝇逐臭,同是苦生涯。劳生扰扰,惟利惟名,牿旦昼,蹶寒暑,促生死,皆此两字误之。以名为炭而灼心,心之液涸矣;以利为虿而螫心,心之神损矣。今欲安心而却病,非将名利两字涤除净尽不可。

    余读柴桑翁《闲情赋》,而叹其钟情;读《归去来辞》,而叹其忘情;读《五柳先生传》,而叹其非有情非无情。钟之忘之,而妙焉者也。余友淡公,最慕柴桑翁,书不求解而能解,酒不期醉而能醉,且语余曰:“诗何必五言?官何必五斗?子何必五男?宅何必五柳?”可谓逸矣!余梦中有句云:“五百年谪在红尘,略成游戏;三千里击开沧海,便是逍遥。”醒而述诸琢堂,琢堂以为飘逸可诵,然而谁能会此意乎?

    真定梁公每语人,每晚家居,必寻可喜笑之事,与客纵谈,掀髯大笑,以发舒一日劳顿郁结之气。此真得养生要诀也。曾有乡人过百岁,余扣其术,答曰:“余乡村人,无所知,但一生只是喜欢,从不知忧恼。”此岂名利中人所能哉!昔王右军云:“吾笃嗜种果,此中有至乐存焉。我种之树,开一花结一实,玩之偏爱,食之益甘。”右军可谓自得其乐矣。放翁梦至仙馆,得诗云:“长廊下瞰碧莲沼,小阁正对青萝峰。”便以为极胜之景。余居禅房,颇擅此胜,可傲放翁矣。

    余昔在球阳,日则步履于空潭、碧涧、长松、茂竹之侧,夕则挑灯读白香山、陆放翁之诗,焚香煮茶,延两君子于座,与之相对,如见其襟怀之澹宕,几欲弃万事而从之游,亦愉悦身心之一助也。

    余自四十五岁以后,讲求安心之法,方寸之地,空空洞洞,朗朗惺惺,凡喜怒哀乐,劳苦恐惧之事,决不令之入。譬如制为一城,将城门紧闭,时加防守,惟恐此数者阑入。近来渐觉阑入之时少,主人居其中,乃有安适之象矣。养身之道,一在慎嗜欲,一在慎饮食,一在慎忿怒,一在慎寒暑,一在慎思索,一在慎烦劳。有一于此,足以致病,安得不时时谨慎耶!

    张敦复先生尝言:古人读《文选》而悟养生之理,得力于两句,曰:“石蕴玉而山辉,水含珠而川媚。”此真是至言。尝见兰蕙芍药之蒂间,必有露珠一点,若此一点为蚁虫所食,则花萎矣。又见笋初出,当晓则必有露珠数颗在其末,日出则露复敛而归根,夕则复上。田间有诗云“夕看露颗上梢行”是也。若侵晓入园,笋上无露珠,则不成竹,遂取而食之。稻上亦有露,夕现而朝敛,人之元气全在乎此。故《文选》二语,不可不时时体察,得诀固不在多也。

    余之所居,仅可容膝,寒则温室拥杂花,暑则垂帘对高槐,所自适于天壤间者,止此耳。然退一步想,我所得于天者已多,因此心平气和,无歆羡,亦无怨尤。此余晚年自得之乐也。

    圃翁曰:人心至灵至动,不可过劳,亦不可过逸,惟读书可以养之。闲适无事之人,整日不观书,则起居出入,身心无所栖泊,耳目无所安顿,势必心意颠倒,妄想生嗔,处逆境不乐,处顺境亦不乐也。古人有言:扫地焚香,清福已具。其有福者,佐以读书;其无福者,便生他想。旨哉斯言!且从来拂意之事,自不读书者见之,似为我所独遭,极其难堪。不知古人拂意之事有百倍于此者,特不细心体验耳!即如东坡先生,殁后遭逢高孝,文字始出,而当时之忧馋畏讥,困顿转徙潮惠之间,且遇跣足涉水,居近牛栏,是何如境界?又如白香山之无嗣,陆放翁之忍饥,皆载在书卷,彼独非千载闻人?而所遇皆如此。诚一平心静观,则人间拂意之事,可以涣然冰释。若不读书,则但见我所遭甚苦,而无穷怨尤嗔忿之心,烧灼不静,其苦为何如耶!故读书为颐养第一事也。

    吴下有石琢堂先生之城南老屋。屋有五柳园,颇具泉石之胜。城市之中而有郊野之观,诚养神之胜地也。有天然之声籁,抑扬顿挫,荡漾余之耳边。群鸟嘤鸣林间时,所发之断断续续声,微风振动树叶时,所发之沙沙簌簌声,和清溪细流流出时,所发之潺潺淙淙声,余泰然仰卧于青葱可爱之草地上,眼望蔚蓝澄澈之穹苍,真是一幅绝妙画图也。以视拙政园一喧一静,真远胜之。

    吾人须于不快乐之中,寻一快乐之方法,先须认清快乐与不快乐之造成,固由于处境之如何,但其主要根苗,还从己心发长耳。同是一人,同处一样之境,甲却能战胜劣境,乙反为劣境所征服。能战胜劣境之人,视劣境所征服之人,较为快乐。所以不必歆羡他人之福,怨恨自己之命,否则,是何异雪上加霜,愈以毁灭人生之一切也。无论如何处境之中,可以不必郁郁,须从郁郁之中,生出希望和快乐之精神。偶与琢堂道及,琢堂亦以为然。

    家如残秋,身如昃晚,情如剩烟,才如遣电,余不得已而游于画,而狎于诗,竖笔横墨,以自鸣其所喜,亦犹小草无聊,自矜其花,小鸟无奈,自矜其舌。小春之月,一霞始晴,一峰始明,一禽始清,一梅始生,而一诗一画始成。与梅相悦,与禽相得,与峰相立,与霞相揖,画虽拙而或以为工,诗虽苦而自以为甘。四壁已倾,一瓢已敝,无以损其愉悦之胸襟也。圃翁拟一联,将悬之草堂中:“富贵贫贱,总难称意,知足即为称意;山水花竹,无恒主人,得闲便是主人。”其语虽俚,却有至理。天下佳山胜水,名花美竹无限,大约富贵人役于名利,贫贱人役于饥寒,总鲜领略及此者。能知足,能得闲,斯为自得其乐,斯为善于摄生也。

    心无止息,百忧以感之,众虑以扰之,若风之吹水,使之时起波澜,非所以养寿也。大约从事静坐,初不能妄念尽捐,宜注一念,由一念至于无念,如水之不起波澜。寂定之余,觉有无穷恬淡之意味,愿与世人共之。阳明先生曰:“只要良知真切,虽做举业,不为心累。”且如读书时,“知强记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欲速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夸多斗靡之心不是,即克去之。如此,亦只是终日与圣贤印对,是个纯乎天理之心,任他读书,亦只调摄此心而已,何累之有?”录此以为读书之法。

    汤文正公抚吴时,日给惟韭菜。其公子偶市一鸡,公知之,责之曰:“恶有士不嚼菜根而能作百事者哉!”即遣去。奈何世之肉食者流,竭其脂膏,供其口腹,以为分所应尔。不知甘脆肥脓,乃腐肠之药也。大概受病之始,必由饮食不节。俭以养廉,澹以寡欲,安贫之道在是,却疾之方亦在是。余喜食蒜,素不食屠门之嚼,食物素从省俭。自芸娘之逝,梅花盒亦不复用矣,庶不为汤公所呵乎!

    留侯、邺侯之隐于白云乡,刘、阮、陶、李之隐于醉乡,司马长卿以温柔乡隐,希夷先生以睡乡隐,殆有所托而逃焉者也。余谓白云乡则近于渺茫,醉乡、温柔乡抑非所以却病而延年,而睡乡为胜矣。妄言息躬,辄造逍遥之境;静寐成梦,旋臻甜适之乡。余时时税驾,咀嚼其味,但不从邯郸道上,向道人借黄梁枕耳。

    养生之道,莫大于眠食。菜根粗粝,但食之甘美,即胜于珍馔也。眠亦不在多寝,但实得神凝梦甜,即片刻亦足摄生也。放翁每以美睡为乐,然睡亦有诀,孙真人云:“能息心,自瞑目。”蔡西山云:“先睡心,后睡眼。”此真未发之妙。禅师告余伏气,有三种眠法:病龙眠,屈其膝也;寒猿眠,抱其膝也;龟鹤眠,踵其膝也。余少时见先君子于午餐之后,小睡片刻,灯后治事,精神涣发。余近日亦思法之。午餐后于竹床小睡,入夜果觉清爽,益信吾父之所为,一一皆可为法。

    余不为僧,而有僧意。自芸之殁,一切世味皆生厌心,一切世缘皆生悲想,奈何颠倒不自痛悔耶!近年与老僧共话无生,而生趣始得。稽首世尊,少忏宿愆,献佛以诗,餐僧以画。画性宜静,诗性宜孤,即诗与画,必悟禅机,始臻超脱也。

    扑朔迷离《海国记》

    我不敢称自己为“浮生”迷,但多年前初次看到沈复文字,也曾像杨引传所言“阅而心醉”,可以说,从那一刻起直到今天,我爱上《浮生六记》已多年。

    同所有喜爱《浮生六记》的读者一样,那后两卷佚文,像不肯消逝的迷雾,一直若隐若现地盘桓在我们脑海,成为久远的遗憾。尽管在流传过程中,有人曾伪作后两卷凑足了全本,但伪作被查证揭穿时,残缺的《浮生六记》也愈发显得神秘多端。

    许多学者将《浮生六记》同《红楼梦》作比较,红学家冯其庸甚至说:“《浮生六记》是《红楼梦》之后的又一部伟大作品。”台湾学者俞国基先生则认为,中国传统文学中以爱情为主调的作品,只有两部有资格称为文学巨著,一本是《红楼梦》,另一本便是《浮生六记》。

    两部作品,虽然篇制不同,宏富精简不一,但某些方面,确实可堪作比对。其中最为显著的比较是,《红楼梦》后四十回的遗失和续作,同《浮生六记》后两卷的散佚和伪作。这种巧合,又是何等的异曲同工。

    林语堂先生当年编译英文版《浮生六记》时,在序中说:“我在猜想,在苏州家藏或旧书铺一定还有一本全本,倘然有这福分,或可给我们发现。”为这一句话,近百年来,无数痴心读者和收藏家,逡巡流连在书摊古市,他们憧憬着一个梦想,有朝一日或可偶然淘得沈复的“六记”全本,或者偶遇散佚已久的后两卷,那将是令海内外文学界多么震惊的重大发现!

    这个看似渺茫的希望,一位名叫彭令的山西古籍收藏家,将它变成了现实!2008年6月,连续五天,香港《文汇报》赫然连载了由彭令撰写的文章《沈复〈浮生六记〉卷五佚文的发现及初步研究》,这消息不啻于在平静的海底引爆了一颗水雷,文学界一片震惊。这意味着,《浮生六记》早期版本的卷五、散佚已久的《海国记》,已耀然浮出了水面。

    在彭令后来的文字叙述中,发现佚文的过程简直像一个传奇。

    2005年秋天的某个清晨,在南京朝天宫古玩市场的一个偏僻冷书摊上,彭令淘得一本清代中期学者钱泳的亲笔手写杂记册子《记事珠》。他买下这本残破手稿后,遂在第二年将《记事珠》送到中国书店春季书刊拍卖会上进行拍卖,却因种种原因,拍卖没有成功。

    《记事珠》流拍后,彭令请古籍专家对手稿进行分拆装裱,还对手稿内容逐一进行研读和查考,以便下次拍卖。在梳理的过程中,他发现了一个隐藏在杂记册中的惊人秘密。

    钱泳手稿包括题跋、诗稿、琐事杂记和清朝使节出使等内容,在《册封琉球国记略》标题文下,出现了嘉庆十三年奉旨前往琉球的册封大臣齐鲲、费锡章和吴安邦的姓名,最最关键的是,同时出现的姓名中还有另一位清朝人:沈复沈三白。文中以亲历者的身份,记录了册封琉球国王及追封先王的仪式过程。而此前,伪作《中山记历》写明沈复随册封使前往琉球的时间是在嘉庆五年。后来虽经俞平伯等人推测,沈复去琉球应为嘉庆十三年,却一直苦于没有确切证据。现在,有了钱泳手稿的相关内容,俞平伯的推测有了明确的出处。

    在这部杂记册中,钱泳还专门列出“浮生六记”条目,条目下写道:“吴门沈梅逸名复,与其夫人陈芸娘伉俪情笃,诗酒倡和。迨芸娘没后,落魄无寥,备尝甘苦,就平生所历之事作《浮生六记》,曰《静好记》、《闲情记》、《坎坷记》、《浪游记》、《海国记》、《养生记》也。梅逸尝随齐、费两册使入琉球,足迹几遍天下,亦奇士也。”

    这个发现虽只是冰山一角,却像一道电光火石,在彭令心头灵光乍现。他猜测,钱泳手稿本中的《册封琉球国记略》,很可能就抄录自沈复《浮生六记》的卷五佚文《中山记历》。

    随后,彭令开始疯狂收集一切与《浮生六记》有关的资料和文献,当初的猜测也逐渐明晰,并得到台湾高雄师范大学教授蔡根祥及多位专家学者的鼎力支持。此后历经波折,《记事珠》得到权威部门鉴定,确认为钱泳真迹。

    《册封琉球国记略》中,有一段文字被认为具有非同一般的重要意义:“十三日辰刻,见钓鱼台,形如笔架。遥祭黑水沟,遂叩祷于天后,忽见白燕大如鸥,绕樯而飞,是日即转风。十四日早,隐隐见姑米山,入琉球界矣。”

    关于钓鱼岛的主权归属问题,日本持有的理由之一是,古贺辰四郎早在1884年便“发现”了钓鱼岛。然而,《海国记》中册封琉球国王的时间为嘉庆十三年,也就是说中国人起码在1808年便发现了钓鱼岛,时间比日本人至少提前了76年!况且,写于一百多年前的这段文字也明确说及,以黑水沟为界,古钓鱼岛是在清廷疆域之内。

    由此,《海国记》从文学界话题延引到主权归属话题,从初次流拍到天价拍卖,一连串的发现和戏剧性的转变,给世人带来一轮又一轮的惊喜和热议。2010年4月,人民文学出版社《〈新增补〉浮生六记》出版发行;2010年12月,钱泳手稿以1325万元的落槌价拍出……关于《浮生六记》卷五佚文的热议话题,也一直持续至今。

    沈复怎会料到,他当初写下的这卷文字,虽然在时光的淘洗中遗失不存,但他的吴地同乡钱泳,却将《海国记》的相关内容作为异域珍闻抄录下来,命名为《册封琉球国记略》并收入杂记本《记事珠》中,以便为日后写作积累资料,才使这卷佚文以另一种形式重现人间。一百多年后的今天,当钱泳的抄本暴光在世人面前,沈复的灵思智慧和湮灭在时光深处的记忆,仍然折射出夺人的光芒,引得无数人为之如痴如狂。

    想来,经得起时间检阅的经典,总有吹尽黄沙始见金的时刻。一百多年前,《浮生六记》残稿在苏州冷摊被杨引传发现,阅而心醉,交由王韬以活字版刊行,才有了以后的经久流传;2005年,抄录有《海国记》佚文的钱泳杂记《记事珠》在南京朝天宫被彭令发现,引发一系列的考证和探究,才有了今天关于这篇佚文的沸议传扬。

    根据钱泳在“浮生六记”条目下的表述,他当初读到的《浮生六记》原著,六卷标题分别为《静好记》、《闲情记》、《坎坷记》、《浪游记》、《海国记》和《养生记》,而非今天的《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和只存篇目的《中山记历》及《养生记道》。至于伪作的《养生记逍》,纯粹是作伪者对《养生记道》的私自篡改。由此推测,钱泳当初见到的《浮生六记》,极有可能是沈复成书后的最早版本。数年后,沈复对原作重新整理修订,于是六记篇目从原来的三个字变成了现在的四个字。

    嘉庆十三年,沈复作为太史齐鲲“司笔砚”的身份,随同册封使奔赴琉球。返回后,将册封仪式和海外见闻写成了《海国记》。后来,沈复将这段平生重要的海外经历,与之前写就的四卷及根据养生心得写成的《养生记》一起,编订成早期《浮生六记》的完备版本。并以手抄本的形式在姑苏一带流传,在这些最初的读者中,钱泳便是其中一位。

    有学者根据现有资料推论,看过六卷完备版本、并且关于《浮生六记》有文字留存的,目前已知大约有两位沈复同时代人,一位是钱泳,另一位是管贻葄。

    管贻葄,字树荃,号芝生,常州府阳湖县人,官任河南固始知县,道光十五年迁福建兴化知府。据管贻葄所写“长洲沈处士三白以《浮生六记》见示,分赋六绝句”来看,沈复曾将自己的完本《浮生六记》交给管贻葄阅读,事后管贻葄特意根据六卷内容写下相应的六首绝句,其中,根据第五卷、沈复赴琉球见闻所写下的绝句是:

    瀛海曾乘汉使槎,中山风土纪皇华。

    春云偶住留痕室,夜半涛声听煮茶。

    这首诗也成了目前推测《海国记》所写内容极其珍贵的线索,尤其是,钱泳抄本《册封琉球国记略》中,并没有此诗后两句的内容,也几乎没有沈复前四卷中常用的第一人称视角和感悟文字,因此这首诗可间接说明,钱泳抄录的并不是《海国记》的全部,他只是选择性地抄录了册封仪式、风土人情等资料性内容,舍弃了沈复的游历感悟,以及“留痕室”、“听煮茶”之类的情节,这些内容,是沈复个人的体验,是钱泳所不需要的。

    即便如此,我们仍要怀着一颗欣喜的心,感谢这缔结于一百多年前的缘份。一百多年前,钱泳有心无意的一次抄录,让今天的我们,有幸读到这消失了一个多世纪的残卷佚文。我们或者还可以像林语堂先生当年期望的那样,多年以后,《浮生六记》卷六佚文甚至原著全本,能够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拂去岁月的尘埃,惊现于世人面前,那将是“浮生迷”们莫大的荣幸!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文字的力量就是这样神奇,千百年后,仍会有人在沈复的回忆中,追忆他和芸娘的爱情,追忆曾经的这段时空里,走过的温暖而沧桑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