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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沈复和《浮生六记》的文字,很少有人提及喜儿和憨园。也许他们觉得,沈复和芸娘的情感,是百年千年伉俪情深的典范,这两个妓女,还是少提为妙,否则,会像好好的锦缎上滴了墨汁,像一杯佳酿,落进了苍蝇,实在是唐突了这段姻缘佳话。
憨园倒是偶尔被人提及,但她的出场,是作为芸娘的陪衬。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的存在,彰显了芸娘的贤良品德,因而她被引用和复述,只是为了串场和佐证的需要。至于喜儿,尽管她的出现,是沈复忠实于事件本身的坦诚记录,但无论如何,她对烘托主题实在是无益,相比于沈复和芸娘的情感,更是一场节外生枝的寻欢猎艳,那么,宁愿让她在纸页间发霉,也绝口不提她的存在。
于是,喜儿,便一直深藏在《浮生六记》卷四的《浪游记快》中,始终是一个暧昧的背影。
小时候,一个大院里的孩子若有惹事生非的,父母首先不说自己孩子不好,总会恨恨地埋怨一句:整天跟某某某在一起玩,就是被他给带坏了!以这样的道理推及沈复,说得主观唯心一点,他经商嫖妓,是被徐秀峰给带坏了。
徐秀峰是沈复的表妹夫,这个整天在外飘荡的生意人,历来行止无束,也算得见多识广,但与深谙世道的老江湖尚有距离,与文人的博闻广识又有着本质区别。他不具备真正生意人的精明睿智和节制隐忍,赚得几两银子,便想着及时行乐,以满足物质和感官需求。他没有什么高雅情趣,也谈不上品味,因此当他肤浅地向芸娘炫耀新买的小妾如何美丽,芸娘才会颇为不屑,并立志要找一个堪称美而韵的女子,借而反证他的庸俗浅薄。
按理,这样的人与偏重文艺才情的沈复根本不在同一条道上。平心而论,以沈复的才调,与吴云客、王星烂、毛忆香这些文人悠游叙谈,他方能找到最快意的精神共鸣。倘若这是生活中阳光适宜的一面,那么与徐秀峰,恰是生活中消极放纵的另一面。
若不是生活所迫,也许,他不会与并无多少相同志趣的徐秀峰去广东经商,那么,他就不会被拉去游河观妓“打水围”,也不会醉生梦死地成为花艇常客。虽不能断定日后没有其他暧昧艳情,但起码,《浮生六记》中的这段经历完全可以删减。
喜儿其实也无辜。她入青楼为妓的缘由,如同一个老得掉牙的旧版传奇,与那些迫不得已卖入青楼的女子一样,也颇能赚得几声叹息和同情。喜儿本姓欧阳,河南人。父亲早亡,母亲改嫁。彼时,喜儿年纪尚幼,孤苦伶仃,生活无着。偏她又有一个恶棍叔叔,日子本就贫苦,养活她更是不可能的事,于是恶棍叔叔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她卖入欢场,在扬帮妓船上过着承欢卖笑的生活。
用红颜薄命形容这个女子,一点都不为过。扬帮的花艇,虽比沙面、潮帮和军工厂的妓船略为雅致,但本质仍脱不了青楼营生。喜儿初来,又兼年幼,老鸨待她虽比入行较早的翠姑稍强,但命运已然如此,再强也仍是一个风尘女子。每日里强颜欢笑、迎来送往,她的一生就像那漂浮在河面的花艇,灿烂芳华,胭脂逐水,枉付风月,蹉跎流年。待到年老色衰,也不知归宿在何方。
古来栖身烟花柳巷的女子,不乏才女巾帼。柳如是、鱼玄机、梁红玉、杜十娘、苏小小……她们才貌双绝,千百年来,留下了无数动人传说。但喜儿比不得她们,即便同样为妓,扬帮的花艇比不得都市的青楼,她也成不了青楼里的头牌,结识不了像钱谦益、韩世忠那样有身份有前途的男人。她只是一个普通平凡的女子,做着在泥淖里卖笑的低贱营生,日日消耗着青春和容颜,看不到未来,也看不到光明。
于是,当沈复这个不同一般的儒雅男人走进她的生活,把她当作一个女子来尊重,这个被卑贱的生活磨去了自尊的妓女,似乎转头的刹那撞见了一束暖阳,她不能自已地,融化在那温暖的照拂下,心房,瞬间变得柔软,那是爱的萌芽。
动什么也别动感情,这句话对妓女尤其适用。身陷青楼,倚门卖笑,说得低俗点,是一笔勾销的钱色交易,若动了真感情,坏了行规不说,也必换来扯不断的烦恼。红颜未老恩先断,杜十娘的例子便是明证。
可是喜儿,虽卖身为妓,终究还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妙龄女孩儿。心里的那点情愫一点即炽,虽不敢做沈复会娶她的黄粱美梦,她仍期望这个男人能经常来看看她,她甚至以为,沈复对她那般体贴尊重,必会舍她不下。她心里一直装了这样的痴想,当老鸨想让沈复出五百金买她时,不用说,她一定是眼巴巴地踮脚相望。但沈复拒绝了与老鸨的这宗交易,并因害怕老鸨的一再纠缠而毅然回乡,彼时的喜儿,一定是伤心透了。
沈复走后,她在绝望的折磨中又燃起了新的希望。她单纯地以为,沈复终于还会再来。她不相信这个待她最亲的男人会这样绝情。于是她默默坚守着心底的那一份热切期待,她固执地坚信,那个她朝思暮想的男人一定会再次出现。
扬帮的花艇,如往昔一样迎来送往,靖海门的河水日夜奔流,河面仍是笙歌弦索不绝,倚翠偎红的男人们还是来来往往川流不息,喜儿还是那个周旋在客人中间出卖色相的喜儿,可是她的心,再也不是遇见沈复之前的那颗心。
她敏感、多愁、脆弱、思念,那是一个女孩付出了真情后,又被失恋折磨的心情。她哪里知道,身为妓女,一旦对消费她们的男人动了感情,她的痛苦便像这河水一样永难枯竭。即便如沈复这样的男人:不令她唱歌,不勉强她喝酒,闲时或与她在平台小酌,或在寮房清谈,温存体恤,谈吐不凡……便是这样的好男人,也只愿在游戏规则内与她们温存,他们的心,依然在游戏之外,在千里之外的那个家中。
换一个角度来说,沈复毅然返家,回到芸娘身边,是他总算良心发现,回到了正途;但对于喜儿,那绝对是一个悲剧。第二年,徐秀峰再次去广东,沈复在父亲的干预下,没有随行。当徐秀峰独自出现在花艇上时,喜儿的希望也随之破灭,她总算明白,这个男人与她,终究是一场露水情缘,他们之间再无任何瓜葛。因此,她对沈复的日思夜想和深情,至此已是没有出路的深渊。她彻底崩溃,绝望中企图自杀,未遂。
这段陈述在《浮生六记》中似乎已被人忽略,沈复对自己“打水围”的经历倒是记录得极为细致,描写也堪称生动,但最后写到喜儿欲寻短见的悲伤,似乎是局外人的惊讶语气,显得淡然而疏离。可是我每读这一节,心底总会悲叹。想那身为青楼女子的喜儿,却有那样痴情的心性,便无端地让人怜惜,让人无措。
她不是那些在欢场中阅人无数饱经沧桑的女子,还没有看透买欢男人的虚伪无情,也不曾学会包藏好自己的本心,无法做到自由穿行于游蜂浪蝶中,游刃有余地游戏风月。她的青春尚且明艳,虽然身陷泥沼,却是一只初出山林的小鹿,睁着一双惶恐纯净的眼睛,袒露着没有防备的纯粹初心,当一个男人的关怀击中了她,她便无法抵抗地对这个男人动了感情,毫无保留地付出了真心,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回旋余地。
我极度讨厌沈复回忆这段经历时玩世不恭的语气:“余四月在彼处,共费百余金,得尝荔枝鲜果,亦生平快事。”沈复后半生与芸娘穷困潦倒,可是居然在广东嫖妓花费了百余两银子;又将喜儿比作荔枝鲜果,还沾沾自喜地总结为生平快事。更有甚者,当徐秀峰告诉他喜儿几乎为他自杀,他写:“噫!‘半年一觉扬帮梦,赢得花船薄幸名’矣。”这一句,即便是感慨,也难免矫情和炫耀之嫌。
杜牧才名卓著,更是风流浪子。在扬州入牛僧孺幕府期间,足迹遍及烟花柳巷,那首《遣怀》诗中“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诗句,甚至成为他游荡青楼的真实写照。可是在得知喜儿欲自杀的前提下,化用杜牧的这句诗,沈复啊,是不是说得太轻飘也太无情了?纵然是男人的一场情色游戏,那女孩儿的一番痴情,痛苦到欲结束生命的绝望和悲伤,难道,不是你种下的孽情,不是你欠下的情债?因此,这置身事外的淡然态度,实属不该。
若不是沈复有坦诚的勇气和率真的性情,若不是那个年代封建主流思想的局限,或者若没有这段情节以外的文字对他的品性进行立体印证,我简直要怀疑他的格调了。
若把他与芸娘伉俪情深的一生,当作一场对饮,那么这意外的经历,似乎更像他瞬间的分心走神。在短暂的走神期间,他给自己放了一次假,去寻了一回欢,做了一些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不足为奇的事情。他不以为然,芸娘也不会怪罪,男人三妻四妾都寻常,偶尔走走神寻寻欢,她又何必计较?
事实上,芸娘不仅没有计较,还一心一意谋划着为沈复纳妾。那个与其说是沈复中意、不如说是芸娘看中的女子,便是憨园。
论姿质,憨园胜于喜儿,这是以芸娘的审美标准来推测的。芸娘不曾见过喜儿,但见过徐秀峰从广东买回的那个妓女,徐秀峰曾向芸娘艳称新人之美,想必这新人在他与沈复“打水围”的妓船上,也算得姿色上乘,起码不亚于喜儿。但与芸娘眼中的憨园相比,显然憨园才称得上“美而韵”。
沈复虽一直婉拒芸娘为他纳妾的好意,并说“况我两人伉俪正笃,何必外求?”但私心里,除去“穷措大”的自卑和唯恐“非金屋不能贮”的窘迫,对这般“美而韵”的妙人儿,又有芸娘全力撮合,他并非没有据为己有的欲望。
被闲憨拉到浙妓温冷香家,发现这位沸传一时的名妓已徐娘半老,但她的女儿憨园却正值青春妙龄。初见憨园,沈复便写:“有女名憨园,瓜期未破,亭亭玉立,真‘一泓秋水照人寒’者也。款接间,颇知文墨。”
言辞间对憨园的倾慕和赞美,沈复自然流露,不加伪饰。何况,这女子“颇知文墨”,对于沈复这样的男人来说,这一点尤其重要,比之前与喜儿的接触,憨园显然更符合他理想中女性的标准。
最难能可贵的,是芸娘的支持,芸娘甚至信心满满地承诺:我自爱之,子姑待之。
但憨园终究不是喜儿。她虽然也年轻,人生的阅历尚不丰富,但若将她和喜儿比作两张白纸,喜儿这张白纸远比她透明,也远比她单纯。
芸娘心心念念地对她好,拉拢甚至讨好她,千方百计取得她的信任和好感,并焚香结盟,以姐妹相称,最后憨园还半推半就戴上了默许为妾的信物——翡翠臂钏,夫妇俩为此暗自庆贺,似乎佳人已得,一切只待东风为便了。
但最终,这位美而韵的女子,却成了他人金屋中的阿娇。
这样的结局让聪慧如斯的芸娘也措手不及,并引发咯血症的旧疾,病中屡念“憨何负我!”可见憨园的背弃对她是何等沉重的打击。
有人分析,说芸娘对憨园的执着,是因为她是一个女同性恋者,借为夫君纳妾这个掩体,实为行不可告人的恋情之实。这样的妄测显然很无聊,几百年后脱离沈复的文本,以猎奇的眼光重新看待芸娘,对她的性别取向产生主观上的猜测和疑问,这简直有哗众取宠和恶意炒作之嫌,让作古数百年的沈复和芸娘,情何以堪?
憨园的离去,沈复说是被有力者夺去,我倒觉得这只是一个借口罢了。憨园与沈复夫妇的交往,其实一直都处在半推半就的情绪之下。显然,她对芸娘的好感远胜于对沈复,甚至,她与沈复始终隔着远远的距离,并无真正的交接,只芸娘在其间穿针引线,殷切奔忙。她不像喜儿那样,对沈复有了割舍不下的真挚感情。她只是应付着芸娘的热情,最多,在得知芸娘为夫纳妾的意图后,见到沈复,面有羞色。可是,这也并不能说明,她对沈复就有了爱意和好感。
温冷香,憨园的母亲,一个不曾在文字中正面出现的浙妓,会作诗,懂风情,也善于同男人周旋,她的江湖阅历和对世俗人情的体验,即便称不上老辣,也已修炼得圆融通透、绵里藏针般世故无形。说憨园被有力者夺去,不如说是憨园的母亲不同意女儿嫁给一介寒士为妾,而是另择了有势力者,作为生活的依靠。
这显然并没有错。若憨园果真对沈复有意,当另作别论,但有母亲温冷香作人生指导,她比孤苦无依、缺乏温暖的喜儿,便要矜持得多,从容得多,也世故得多!因此,纵然大雨中赴了芸娘的约,也只浅尝辄止地在与芸娘结盟后便立即告辞离开。游石湖不过是托辞,她若对沈复有情,如此温馨时刻,还有心思游什么石湖?她只是不给沈复和芸娘留下半点机会旁论其他,更没有丝毫留恋的意思。因此这个美而韵的女子,她有着明确而清醒的内心,真性情的芸娘根本无法看透。
沈复的一生中,喜儿和憨园,是两朵不同的野蔷薇,更稚嫩的那一朵,坦露在阳光下,一不小心就被冷雨摧折,悲凉得让人怜惜;更娇艳的那一朵,始终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却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他的生活。她们,也许是他命中的劫数。他负了前一个;后一个,便来负了他的整个生活——芸娘为之起病,这病继而夺走了他身边最为珍贵的女人。
包括芸娘在内,这三个女人,没有一个,能够陪他白头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