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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译文·品-卷一 闺房记乐

作者:张诗群,沈复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推荐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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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生于乾隆二十八年(公元1763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彼时正值太平盛世,我家也算得上是官宦小康人家,且又住在烟柳繁华之地苏州沧浪亭畔。生时境遇,能如此优裕安逸,可见上苍对我的厚爱,可谓福泽至深了。东坡先生曾说:“事如春梦了无痕”,一生际遇,如梦无痕。那么,此生这一场聚散沉浮的窅然一梦,如不付诸笔墨记与后人,怕是辜负了苍天待我之厚,只能徒留遗憾,无端寂灭在时间长流中,让人不甘了。

    想起《诗经》将《关雎》列为开篇之首,为此,《诗序》曾言:“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于是我也将记夫妇的文字列为首卷,其余的次递排列。惭愧的是我少年失学,只粗略识得些文字,不过是对彼时真实情景作些实录罢了,若认真考究我的文法,便是向蒙尘的镜子苛求明澈照人,而过于苛责求全了。

    我年幼时,曾订过一桩娃娃亲,对方是金沙姓于的女孩子,可惜的是她八岁那年,便像未及绽放的花儿一样夭折了。后来,便娶了陈氏为妻。

    妻的名字叫陈芸,字淑珍,是我舅舅心余先生的女儿。芸天资聪慧,在她呀呀学语时,别人教她白居易的《琵琶行》,她很快就能全文背诵。芸四岁丧父,与母亲金氏和弟弟克昌相依为命,幼儿寡母,家徒四壁。及至长大,芸已然是一个兰心蕙质的女孩。芸手极巧,擅长女红,一家三口人的生活便都仰仗她纤纤十指来供给,甚至,克昌求学的费用,芸也都能置办周全。

    芸不曾从师识字,然而,她的才情和聪颖却总能带来奇迹。有一次,她从盛书的竹箱中得到一本《琵琶行》,于是按照年幼时背诵的记忆挨个来认,就这样,居然认全了《琵琶行》中的文字,自此便成了一个初识文墨的女子。后来,在做刺绣女红的闲暇,也渐渐尝试吟诗联句,曾妙手偶得“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这样佳韵天成的句子。

    我十三岁那一年,随母亲去外婆家小住,便有机会日日与芸玩在一处,我与芸,也因此有了一段两小无猜的纯真时日。

    初见芸的诗作,甚为惊艳,转念想到这样才思隽秀的女子,日后不知会有怎样的命运?她的身世如此凄苦,上苍待她福泽不深,谁能肯定今后她的命运就能得到额外的补偿?谁又能许她一个现世安稳的今生?念及此,对芸的怜惜和爱意,久久无法释怀。我终于鼓起勇气对母亲说:“若您为儿择妇,儿非淑姐不娶。”幸运的是,母亲当时恰好也喜爱芸的温婉柔和,当即便摘下手上的金戒指,作为订亲信物交与芸的娘亲,为我与芸缔结了姻缘。

    记得斯年彼时,是乾隆乙未年(公元1775年)七月十六日。

    这年冬天,芸的堂姐出嫁,我又随母亲同往。芸与我同岁却大我十个月,自幼便以姐弟相称,因此我仍沿袭幼年的习惯,称她为淑姐。在堂姐家,见满室穿梭往来的亲友都是艳服鲜衣,只有芸,衣着素淡简朴,倒更显得脱俗清逸,脚上却穿了一双小巧别致的新鞋,使她的美独具一格而内敛含蓄。见新鞋的样子着实精致可爱,我忍不住上前问她出自谁手,问过方知,居然是芸亲手绣制。此时才更加了解,芸的慧心才情,远不止在诗词笔墨上。我对她的思慕和怜爱,自此更甚了几分。

    芸是一个容颜清丽的女子,削肩长颈,瘦不露骨,眉若远山,眼如点漆,顾盼之间,神采飞扬。只是两齿微微外露,似乎对她的容貌有一丝小小的破坏,但她周身散发的缠绵柔弱之美,已让人心驰流连,那小小的瑕疵竟也无端可爱起来,只让人的爱慕之情,无法消解。

    我向她索要诗稿来读,有的只有一联,有的也只三四句,大多是未成篇的残稿。问她何不写成完篇,芸笑着说:“这些句子不曾得到老师的指点,因此只能算是随手偶得罢了。但愿有朝一日能得一知己,论才学他又可当我老师的,我们共同来推敲写完,岂不是更有意思?”

    芸的诗句多为神来之笔,非锦心绣口之人所能得。忽然想起唐朝诗人李贺,这位二十七岁便夭亡的才子也曾有许多偶得佳句。所不同的是,李贺是骑着驴,带着小奚奴,身背一只破旧锦囊,每有佳句涌来心间,即刻用笔记下,投入身后的锦囊中。这个典故也成为诗坛的佳话。读芸的诗句,便想起这段典故来,于是兴之所至,提笔在芸的诗稿上题下“锦囊佳句”四个字。然而,彼时我未曾料到,本是四字戏言,却像一句谶语,预示了芸早夭的命运。

    那天夜晚,将亲友送至城外返回时,已是夜深人静。忽然觉得腹中饥肠辘辘,于是寻找食物充饥。女仆送来枣脯,却又甜得腻人。正皱眉郁闷间,芸忽然转至我的身旁,悄悄牵起我的衣袖,暗示我随她同往。芸将我带到她的房间后,微笑着取出早已藏好的热粥和小菜,示意我赶快享用。瞬间,这贴心贴意的温暖,已丝丝缕缕涌入我的心间,化作幸福的情意。

    正当我拿起筷子准备大块朵颐时,芸的堂兄玉衡忽然在窗外大叫:“淑妹快出来!”

    芸吓得急忙关紧房门,向着屋外说:“我很累啦,正准备睡觉了呢!”

    此时玉衡已从门外挤了进来。看见我正要吃粥,坏笑着对芸说:“刚才我向你要粥吃,你说吃完了。原来,你是专门藏起来招待毛脚女婿的呀!”

    芸羞得满面通红,返身躲开了。此时被玉衡喊叫声招来的亲朋们一起哈哈大笑起来,他们善意的嘲讽惹得我非常生气,于是带着老仆先行离开了。

    吃粥被嘲这件事后,每逢我再去,芸总是借故躲避,我知道,作为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她是生怕再让人贻笑大方了。

    时间总是那样漫长,好不容易到了洞房花烛的日子,那是乾隆庚子年(公元1780年)正月二十二日。终于捱到人散尽,烛影红。洞房内,只有我和我的新娘芸。此时才能在烛光下凝神看她,虽然已隔数年,见她仍是瘦弱羞怯一如往昔。揭了红盖巾,四目相对,彼此嫣然含笑,那一刻的幸福,值得我们记取一辈子。

    饮了合卺酒,又开始并肩吃夜宵,我悄悄在桌下握住她的手腕,只觉得她细腻的肌肤如丝绸般润滑,握在手中,似有薰风拂面,暖潮涌动,胸中怦怦作跳,无法自已。我将夜宵让给她吃,芸推让说,这些日子恰是她的吃斋期,如此已有数年之久了。得知芸刚吃斋的日子正是我出水痘的时候,原来她吃斋是为了替我祈福。心底不禁热流滚过,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于是笑着对芸说:“你看现在的我,浑身光洁,不用再担心水痘的问题了。你从此可以开戒了吧?”芸含笑看着我,温顺地点了点头。

    正月二十四日原是我姐姐的嫁期,按习俗女方要提前一日宴请亲朋,偏二十三日是国忌日,禁止民间操办喜庆活动,于是只能提前两日,在二十二日夜,也就是我娶芸的同一天,为我姐举办出嫁喜宴。因是两桩喜事连办,那一夜大家都很尽兴,芸去外间敬酒陪宴,我则在洞房与伴娘猜拳对酌,结果,我屡猜屡输,喝得大醉而卧。醒来已是清晨,屋外晓光破窗,芸正端坐在镜前,显然,晨妆还未理毕。

    回想昨夜今晨,因醉得厉害,竟已全然忘却。只记得当天,亲朋好友络绎不绝,是一直到上灯后才开始宴饮作乐的。我与芸的新婚夜,竟是这样轻描淡写地度过了。

    正月二十四日子夜时分,我作为新舅要送姐出嫁,诸事完毕回到家时已是下半夜。彼时,万户俱寂,灯残人静。我悄悄进门,见伴娘正在床下打盹,芸虽已卸妆,却尚未睡下,彼时她坐在高高的银烛下,低垂粉颈,手里捧着一本书正看得聚精会神,浑然不觉我已在她身后。我抚着她的双肩问道:“你连日这般辛苦,为什么还这样孜孜不倦呢?”

    她被我惊动,连忙起身说:“刚才正要睡呢,开橱看到这本书,不知不觉竟读得忘记了疲惫。《西厢记》这本书,早就听说过了,今天才第一次读到,作者真不愧才子之名啊,只是有些文词形容似乎尖刻轻薄了些。”

    我笑着说:“正因是才子,笔墨才能尖薄,这恰是其中的亮点了。”

    忽想起伴娘还在一旁打盹,于是将她叫醒,让她关门离去了。至此,方是新婚夫妇的二人世界,我们放松自如地笑闹起来,那境地,似是密友重逢般快乐随意。我伸手戏探芸的胸怀,见她的胸口也和我一样怦怦直跳,便故意笑着俯在她耳边悄声问:“为什么你心跳得这样快?”芸只微笑回眸,含情不语。此时此刻,只觉得情丝摇曳,魂魄似乎也抽离了身体,于是将她拥入芙蓉帐内,一夕温存,软玉满怀,不觉天已渐明。

    芸初为新妇,言语不多,贤淑得体。与她说话,也只是微笑聆听而已。对长辈恭敬有礼,对晚辈和下人也是一团和气,言谈举止井然有序,未曾有过差池和闪失。每天清晨,朝阳刚刚映上窗帘,她便赶忙披衣起床,好象有人在那里催喊着她似的。我有时取笑她:“现在又不比以前吃粥的时候了,难道还会怕人嘲笑不成?”

    芸却说:“以前,我藏粥招待郎君你,才被人传为笑柄的。现在呢,我才不是怕人嘲笑呢,是怕公婆说新媳妇懒惰呀!”

    我虽然贪恋她能陪我多睡一时半刻,却又感佩她的品行端正,便也随着她早早起床。也许正因节制收敛,我们之间反倒更加耳鬓厮磨,须臾也不愿分开,彼此的爱恋之情也更缠绵深厚,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欢娱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转眼已是新婚满月。此时我的父亲稼夫公正在浙江会稽府作幕僚,知我新婚满月,专程来接我,送我至杭州赵省斋先生门下继续学业。赵先生是位循循善诱、耐心博学之人,我今天能够执笔写字作文章,全赖先生当年的着意栽培。我当初从先生处归家完婚时,父亲与先生已定好归馆的日期,此番父亲来接我,已是非去不可。

    然而,我与芸正值新婚燕尔,分秒也是不愿分开的,得知这个消息后,可想而知是怎样的惆怅难舍,同时又担心芸,怕她在人前伤心落泪。没想到芸倒是比我更坚强,仍然强颜欢笑,温柔体贴地安抚我,细致地替我打点行装。直到晚间,分别的时刻越来越近,也只觉得她的神色稍有差异罢了。临行时,她向我小声呢喃:“一人在外,没有人照看服侍,自己一定要多加保重!”此时,万般不舍涌上心头,却碍于父亲近在身侧,只能强咽万语千言,装作轻松地转身离去。

    登上离别的船只,船夫解缆撑篙,此刻,正是无限春光,芳菲明媚。渡头四野,桃花红,李花白,这一幅蓬勃春景是如此的诗意盎然。可是,此刻的我,站立船头,却像一只失群落单的林鸟,孤独落寞地飞在茫茫天宇间,不知该往何处。那一份切切的不舍和依恋,似乎使天地都为之换了颜色!

    将我送到杭州学馆后,父亲便渡江东去了。接下来的三个月中,竟像隔了十年那样漫长,对芸的思念愈发铭心刻骨,让我度日如年。芸虽然也有书信来,必是两问一答,内容也大都是勉励我用功学习之类,其余不过是些套话罢了。芸应该知道,我日思夜想的并不是这些,因此纵然接到她的信,心情也总是怏怏不乐。每当悠风吹过竹院,每当明月朗照,清辉笼上蕉窗,每当此时,明月清风总能激发我对景怀人的绮思。芸的身影便无端浮现于眼前,念着她的好,念着我们朝夕缠绵的桩桩件件,竟无法成眠,梦魂颠倒。

    这样神思恍惚的状态终于被先生看出了端倪,先生于是写信同我父亲商量,给我出十道题,然后放假让我回家,一来可解相思之苦,二来又不致荒疏了学业。征得父亲默许后,我即刻踏上归程。我像是一个久被流放的罪人得了赦免令那样,这突然降临的好消息让我欣喜若狂。

    芸,就要见到你了。人说小别胜新婚,此刻我才知道这句话有多么真实。我又像当初离开芸一样登上了小舟,但这次是要回到她的身旁。现在,归程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恍若隔了无数漫长的时光,是多么急迫难熬啊!

    到家后,我匆匆去母亲那里问了安,便强按激动的心情,来到内房与芸相见。芸见到我,抑制不住欣喜,起身与我执手相对,彼此心中都涌过千言万语,此刻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两人魂魄恍惚间已化烟成雾,酥熏迷离,不知今夕何夕。再多的拥抱和亲近似乎都难以消解这长久的渴念,彼时只觉得耳中忽然一响,已是魂飞天外,不知还有肉身的存在了。

    那时正当六月,炎夏暑盛,室内热得似蒸笼一般。幸好在沧浪亭爱莲居的西侧有一居所:板桥内有一轩亭临水而建,轩名“我取”,出自《孟子?离娄上》:“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清斯濯缨,浊斯濯足,自取之也。”——“我取”,便由此得名。檐前有一株老树,绿叶婆娑,浓阴覆窗,人立小窗前,与绿叶相映,是有画中景般美妙趣味的。展目远望,又可见隔岸游人往来不绝。是一处亭台水榭,闹中取静的绝佳所在,此地是我父亲稼夫公与友人清谈宴饮的居所。因暑热难捱,在禀明我的母亲后,我便携芸搬来此处消夏。

    搬来新居后,因天热手易出汗,刺绣是做不成了,于是芸终日伴我读书课业,谈论些古往今来的逸事要闻,或与我赏月观花,联诗成对,日子过得如闲云野鹤般,很是逍遥自在。有时兴起,芸做几样小菜,与我对坐小酌。芸不善饮,勉强三杯而已,我便教她玩射覆酒令的游戏,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每逢此刻,我们总是微醺相对,畅快异常。自以为人间乐事,再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了。

    有一天,芸忽然问我:“历代古文,夫君以为应尊崇取法哪些方面?”

    我说:“先秦时期,《战国策》和《南华经》,应取它们的灵动轻快;在西汉呢,学者一派的匡衡和刘向的文章,以高雅稳健为上,而史学家司马迁和班固的著作,自然是渊博宏大为其特色;唐朝的文学家中,韩愈的古文浑厚沉雄,柳宗元的,超脱峭拔;到了宋代,欧阳修的,跌宕不拘,苏洵、苏轼、苏辙这三苏的古文,则以辩理明晰为胜;其他的,像汉代贾谊和董仲舒的对策文;南北朝时期庾信和徐陵的骈体文;唐代陆贽的政论文……可以宗法的经典古文不胜枚举,关键在于是否有慧心领悟了。”

    芸说:“我以为古文的长处,全在识见高超、气势雄壮,让女子来学,恐怕难以达到一定的水准。倒是诗歌这一门,妾还算稍有领悟,能解其中之妙。”

    我说:“唐朝科考是以诗来选拔人才的,若论诗家之宗,必然要推李白和杜甫,说说看,这两位你喜欢谁?”

    芸评论说:“要说杜诗嘛,锤字炼句极为精纯工整,李诗呢,则潇洒自然,落拓不羁。与其学杜诗的森严沉郁,倒不如学李诗的活泼洒脱。”

    这番言论引起了我的兴趣,我好奇地问她:“杜工部的诗那可是集诗家之大成,学诗的人大多以他的诗作为宗法的范本,你为何独对李白的诗感兴趣呢?”

    芸说:“虽说格律严谨、词旨老道是杜甫诗擅长的特点,但李白诗却像传说中的姑射仙子,冰雪绰约,飘逸有致,更有一种落花流水的意趣,读了让人心生喜爱。这倒不是说杜诗比不上李诗,只是我个人爱李诗更甚于爱杜诗罢了。”

    听她说得很有见地,我笑道:“当初还真没看出来,陈淑珍竟然是青莲居士的知己啊。”

    芸被我逗乐了,也笑着说:“你到现在才知道啊。妾还有启蒙老师白乐天白居易先生呢,让妾时常感怀不已,无法放下。”

    我问:“为什么呢?”

    芸假装嗔怪地说:“这都想不起来?他可不就是《琵琶行》的作者么?”

    我恍然大悟,笑道:“这可奇怪了!李白是你的知己,白居易是你的启蒙师,我呢,字“三白”,又是你的夫君,你怎么与“白”字这么有缘哪?”

    芸笑着说:“与‘白’字有缘,恐怕将来要白字连篇了呢(吴地方言,将“别字”称为“白字”)。”说完,我们相视大笑不已。

    我又问:“你既然知道诗,那也应当知道赋的高下之别吧?”

    芸说:“我只知道《楚辞》是赋之祖,妾学识浅陋,觉得内容比较费解。就汉朝和晋朝来说,若论赋的格调高雅、语句精炼,似乎司马相如的赋成就最高。”

    想起司马相如一曲《凤求凰》,情挑卓文君留下千古佳话的典故,于是我接着芸的话,故意拿腔拿调:“昔日文君不惜随相如私奔,也许不在琴而在赋乎?!”于是二人又大笑方休。

    我是一个性格爽直、不拘小节的人,芸却刚好与我相反,像一个迂腐可爱的儒生,总是拘矜多礼,深恐言行不周。比如,偶尔为她披件衣服,整理一下衣袖,她必要连声说“得罪”二字;或者给她递个毛巾扇子之类的,她是肯定要恭恭敬敬起身来接的。

    对芸的这些繁冗礼节,刚开始我有些厌烦,忍不住劝她:“你和我这样多礼,难不成是想以礼来束缚我?你没听人说‘礼多必诈’吗?”

    芸不曾料到我居然因她多礼而责怪她,红着脸窘迫委屈地说:“对你恭谦有礼难道不好么,怎么反倒说我虚伪有诈了?”

    我说:“恭敬是要放在心里记着的,不在于这些迂腐的表面形式。”

    芸反驳道:“至亲莫若父母,如你所言,难道也可以内敬在心,言行上倒可以恣肆狂放、不顾礼节了?”

    见她伶牙俐齿说得这样认真,又确实很有道理,心下忽然觉得自己理亏起来,于是我软声说:“我前面的话皆是戏言,你可别当真。”

    芸正色道:“世间很多反目成仇的事,皆因戏言而起。今后不许你再这样冤枉妾了,简直让人郁闷死了!”

    我轻轻揽她入怀,好言温存抚慰,她才心情好转微笑如常。自此以后,“岂敢”、“得罪”这些多礼之言不但没有消失,反倒成了我们言谈间的常用助词了。

    回想与芸在一起的日子,做了二十三年的夫妻,可谓举案齐眉,相敬如宾。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的感情也越来越紧密,越来越深浓。无论是在家庭之中,还是暗室相逢、窄道相遇,必定会执手相问:“到哪里去?”因相爱太过密切,私下总有些忐忑不安,生怕被别人撞见,继而说我们的风凉闲话。

    其实在最初,我们即便是同行或并肩坐在一起,也是要小心地避开人的,时间久了,渐渐成了习惯,也就不以为然了。到后来,芸有时和别人坐在一处闲谈,见我来了,必定会站起来挪开身子,好让我挨着她坐下,彼此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于是,我们之间的亲密举止,从开始的羞惭,渐而到后来的不以为意,这也是人之常伦极自然的事情。这让我想起有些老年夫妇,一辈子总如仇人般相互折磨,不知道为何?有人说:“若不如此,怎能白头偕老?”难道非得争吵不休才能白头偕老?这句话到底是不是真的呢?

    记得当年七夕,芸在轩亭内设了香案烛台,摆上瓜果,焚香燃烛,和我同拜织女星。彼时,在我们心底,那份但愿人长久的虔诚,只有我们夫妇二人才能懂得。我又刻了两枚图章,图章上,我一刀一刀用心地雕上“愿生生世世为夫妇”的字样,我自己留下那枚朱文阳字的,芸拿的是白文阴字图章,以备日后在往来书信中使用。

    那一夜,月光流银,是个多么美好的静夜啊。俯视河水,波光如练,身侧,更有我的爱妻芸,轻罗小扇,软语呢喃。我们相依着坐在临水的窗台边,仰头痴痴地见清朗的夜空中,云朵飞掠,变幻万千。只在心底感叹,时光如能就此长驻,与芸就这样生生世世相偎到老,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芸忽然幽幽轻语:“宇宙如此浩瀚无垠,而人间只同此一轮明月。不知道此时此刻,是否还有人如我二人这般,有此相偎赏月的心情?”

    听她话语,我的心似乎在这月色中融化了。我侧过头,轻声说:“纳凉赏月,到处都有啊。若说欣赏品论天上的云霞,大概总是在女子的闺房中,也是能够用心体悟的。若说夫妇二人共同欣赏云霞,他们品论的大概也不会是云霞而是其他了。所以,天下如我二人这般,又能有几人呢!”

    良夜总是过得飞快。很快,烛火燃尽,月影西沉,虽然留恋这一刻的默契时光,我们也只能撤去香烛果盘,回房休憩了。

    七月十五,俗称“鬼节”。这天,芸备了几样酒菜,准备与我邀月畅饮。到了晚上,忽然阴云密布,黑暗笼盖四野,我和芸赏月的兴致转瞬全无。芸看着夜空,神色颇有些忧虑,她忽然严肃起来,祝祷似的说:“妾如能与夫君白头偕老,明月啊,就请你快点出来吧。”此刻,一抹冷寂索然的情绪也涌上了我的心头,我们夫妇的今生情缘,当真要与今夜的月亮联系在一起吗?

    此时,但见对岸点点流萤,千万只萤火虫儿在穿梭飞舞,在柳堤水蓼和汀洲沙渚间,织成了一片闪烁奇妙的风景。为缓解芸的忧虑,我便提议作联句逗她开心。联了两韵之后,结果是越联越离谱,甚至是牛头不对马嘴,匪夷所思地随口乱道。芸已笑得涕泪交流,最后竟笑倒在我怀里,无法成声了。

    拥她入怀,忽觉得一阵清香袭来,原来是她鬓边夹着的那一朵茉莉散发的香气。我轻轻抚拍她的背,想起古人关于茉莉的词句,便说:“古人觉得茉莉花的形色如珍珠般洁白润泽,所以女子常将它别在发间,装扮自己的容颜。但另有妙处她们可能不知,一旦夹在鬓边,这花就沾染了女子的脂粉头油之气,香味也就更加馥郁惹人喜爱,所以连香味浓郁的佛手柑都要退避三舍了。”

    芸止住笑说:“佛手是香中君子,只在有意无意间。茉莉是香中小人,必借人势才能挥发,所以茉莉香气便如小人献媚一般,是在耸肩谄笑呢。”

    她的比喻实在是新妙,我借势问她:“如此说来,你为何远君子而近小人呢?”

    芸说:“我呀,是笑君子爱小人呢。”

    这倒好,我成了佛手君子,她成了茉莉小人,我爱她,倒成了她取笑的借口了!好个伶牙俐齿、聪慧敏睿的芸呀!

    说话间,不知不觉已更漏三声。忽见风扫云开,一轮明月自云端涌出,顷刻银辉洒地,万物朦胧。我和芸的心结也顿然而解,于是欢喜地将酒杯斟满,倚窗对酌。

    酒未三杯,忽听桥下“哄”地一声响,像有人突然自桥上堕入水中发出的声音一样。我起身倚在窗口向外细细察看,却见水上波平如镜,并不曾有什么落下,又听得河滩上有只鸭子“呱呱”叫着向远处逃窜而去。我知道沧浪亭畔历来有许多溺死鬼的传闻,怕芸胆怯,也不敢说与她听。芸惊诧地说:“咦,这声音从哪里来的呢?”说完不禁毛骨悚然,打起了寒战。我急忙关闭窗户,将酒菜收拢回到卧室。

    室内烛光微弱,罗帐低垂,一时间竟是杯弓蛇影,惊魂未定。我与芸赶快挑灯入帐,刚一卧下,芸便忽冷忽热,发起了高烧。随后,我也高烧不止,一直病了二十来天。这真是所谓“乐极生灾”啊,大概也是我们不能白头偕老的先兆吧。

    八月中秋,我的病也大致痊愈了。想到芸自嫁入我们沈家已有半年,却从未去过沧浪亭,于是中秋这天,我让老仆与守门人约好,暂时先不放闲人进去,等我携芸去沧浪亭赏月游玩。

    暮色四合之际,我带上芸和我的小妹,分别由女仆和丫环扶携着,一行人向沧浪亭走去。老仆在前做向导,过石桥,进园门向东转,穿过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便进入亭园之中。沿途叠石成山,林木苍翠,一派蓊郁葱茏。沧浪亭在一座土山之顶,沿着山路石阶登至亭心,极目远眺,方圆数里之内皆可尽收眼底。只见炊烟袅袅升起,晚霞灿若铺锦,真是让人心旷神怡的晚秋暮景!隔岸便是“近山林”,是当地官宦聚会宴饮之地,彼时正谊书院尚未创建。我们在亭中铺上随身携带的毯子,大家席地围坐,吩咐守门人为我们煮茶续水。

    不多久,一轮明月升上林梢,夜风徐徐而来,只觉袖底生风,惬意之极。沧浪亭内,月映波心,一片宁谧清和,似乎一切凡尘中的忧愁俗念,在这明月清风之夜,都已如烟散尽。

    芸说:“今日之游,真的好开心。若能在这明月下驾一叶扁舟,在亭下水中随波往来,把酒赏月,岂不是更加快乐!”

    此时已是上灯时分,想起七月十五夜那一场惊吓,于是不敢久留,相互搀扶着下亭归去。吴地有这样的风俗:中秋之夜,家家户户的妇女都会走出家门,结队而游,俗名“走月亮”。但此夜沧浪亭却是幽雅清旷,也不知是否太过清寂的缘故,反倒没有一个人到此“走月亮”。

    我的父亲稼夫公喜欢认义子,因此我的异姓兄弟足有二十六人之多。我的母亲也有义女九人,这九人中,王二姑和俞六姑与芸的关系最为亲近。王二姑痴憨善饮,俞六姑则豪爽健谈。每次她们相聚,总将我赶到外面去住,她们三个女子同榻而眠,这都是俞六姑的主意。

    有一回又要将我赶出去住宿,我便又好笑又好气地对她说:“等妹妹你回去以后,我便邀妹夫过来,一住就是十天,看你怎么办!”

    俞六姑说:“那好啊,我也随他一起过来,与嫂子同榻而眠,岂不是更好?”

    我被她激得一时语塞,芸和王二姑却相视微笑不语。

    不久,我弟弟启堂结婚娶亲,我们只好腾出房子给他,搬迁至饮马桥仓米巷中居住。新居虽然很宽敞,但再也没有沧浪亭畔的幽静雅致了。

    母亲诞辰那天,家里请了戏剧班来演戏。芸开始以为一定非常好看,所以对演戏非常期待。父亲向来没有什么忌讳,便点了《惨别》等一类悲伤的剧目,优伶将剧中人物刻画得非常逼真,在场观众无不动容。

    隔着布帘,我见芸忽然起身离去,进了房间好久都没有出来,我便跟了过去,俞六姑和王二姑也尾随而至。进了房间,见芸以手托腮独自一人坐在镜匣旁边,神情甚为落寞。

    我问:“怎么了,为什么不开心?”

    芸说:“看戏原是为了怡情,但今天这戏看得着实让人断肠。”

    芸竟是如此多愁善感。俞六姑和王二姑便嘻嘻哈哈地嘲笑她。我对她们说:“这也正常,她就是一个容易动情的人。”知妻莫若夫,还是我最了解她。

    俞六姑问:“嫂子难道要一直坐在这里了吗?”

    芸说:“等到有其他轻松一点的戏,我再出去看吧。”

    王二姑听完,立刻出去请我母亲点了《刺梁》、《后索》等戏,又回转来劝芸去欣赏,芸这才渐渐展颜微笑,遂又开心起来。

    我的堂伯父素存公去世得早,因他没有后代,父亲便将我过继给他。堂伯父的墓在西跨塘福寿山,即我们沈家祖坟地的西侧。每年春天,我必会带着芸去祭扫。这一年又到了祭扫日,王二姑听说墓地附近的戈园景色宜人,便请求与我们同去。沿途,芸见地下很多碎小的乱石上有苔藓的痕迹,纵横斑驳,非常美观,便指给我看,若有所思地说:“如果用这些石头堆叠假山盆景,肯定比宣州白石更为古雅别致。”

    我仔细端详,那些小石确实极有特色,但要叠成盆景,恐怕不是一两块就能堆成的。于是我说:“想法确实不错,只怕像这样有型的太少了些。”

    一旁的王二姑接过话说:“嫂子果真喜欢,我替你来拾。”

    于是她向守墓人借了一只麻袋,一步一步地迈向前方,仔细地捡拾起来。每寻得一块,我说“可以”,她便收进袋中;若我说“不行”,她便随手扔掉。不一会儿,王二姑便累得粉汗盈盈,提着袋子回到我们身边,娇喘吁吁地说:“再要拾的话、一点力气、可都没有了。”

    芸一边挑捡,一边淡然自若地说:“我听说收获山果,是一定要借助猴子来帮忙的,现在看来,果然如此哈。”王二姑虽然痴憨,也听出芸在戏弄她,于是撮着十指作哈痒状,作势向芸扑来。我连忙横在中间阻挡,一边责备芸说:“人家劳累你安逸,却说出这样的话来取笑妹妹,难怪她要生气了。”

    为满足王二姑的心愿,回家途中便去了戈园游玩。正值春深,只见满园嫩绿娇红,百花竞艳,煞是好看。王二姑素来有些痴憨不敏,见花红草绿,姹紫嫣红,无法遏制自己的喜欢,于是逢花必折,恨不得将满园春色皆装入囊中带回家去。

    见她如此不惜春,芸喝斥道:“你既没有那么多花瓶来养,又不能全部插在头上,你折那么多干什么?”

    王二姑说:“花又不知道痛痒,有什么要紧?”

    我笑着说:“将来要把你嫁给一个满脸麻子胡须的丑男人,为这些花泄愤出气才好。”

    王二姑生气地看着我,将花掷在地上,又抬起她的金莲小脚,将花一一拨进池中,仍然余怒未消地说:“你们为什么这样欺负我!”

    我们被她娇憨可爱的样子逗乐了。见她真的生了气,芸笑着又去哄她,片刻又欢笑如常。

    芸和我在一起,最初总是缄默不语,只喜欢静静地听我一个人说。我便像用细草逗弄蟋蟀一样逗她说话,慢慢的,她也能发表观点议论了。

    芸每次吃饭总喜欢用茶水来泡,佐食小菜喜欢芥卤乳腐——吴地俗称臭乳腐的,又喜欢吃虾卤瓜。因这两样菜是我平生最讨厌的,于是故意笑着对她说:“狗没有胃,因此喜欢吃屎,因为它不知道屎是又臭又脏的;屎壳郎喜欢钻粪团,因而变成蝉,是因为它要向高处飞。你说你是狗?还是蝉?”

    芸一点也不生气,振振有词地说:“我吃乳腐是因为价格便宜,又能佐粥佐饭,小时候我就吃惯了的,现在到了夫君家,已经像屎壳郎团粪化蝉了,之所以还是那么喜欢,是因为我没有忘本;至于卤瓜嘛,我是到了夫君家以后才开始尝的哦。”

    这不是转着弯子在骂我嘛?我问:“照你这样说,我家难道是狗洞不成?”

    芸有些窘,却仍然辩解着说:“粪便这东西,是家家都有,关键在吃与不吃的区别。你喜欢吃大蒜,我不也二话不说,强咽下去了?乳腐我不敢强求你吃,但这卤瓜你可捏着鼻子尝一尝,吃过的人都知道它味道鲜美无比。这就好比无盐女钟离春,看着虽然容貌丑陋,贤良美德却是千载流传啊!”

    我被她逗乐了,笑着说:“你是存心要让我当狗啊?”

    芸说:“妾当狗已经很长时间啦!现在委屈夫君试着尝尝看。”说完,她夹起一块卤瓜,强行塞进了我的口中。

    我捂住鼻子慢慢咀嚼,似乎还比较爽口味美,松开鼻子再细细咀嚼,竟觉得美味异常。从此以后,这乳腐卤瓜,便也成了我的最爱了。芸做这两样菜时,用麻油加少许白糖,与乳腐相拌,便成了一道美味;将卤瓜捣烂拌乳腐,美其名曰“双鲜酱”,更是风味独绝。我对自己胃口的转变感到很莫名,对芸说:“我开始很讨厌这两样菜,现在居然这么喜欢,真是难以理解。”芸以妙语回答:“情之所钟,虽丑不嫌啊!”

    我的弟媳是王虚舟先生的孙女。按照传统婚俗,女子出嫁那天需男方一而再地催促,新娘才开始梳妆启程,以示对娘家的眷恋。那天等到她梳妆时,偏偏缺少头上的珠花。为了救急,芸取出当初出嫁时聘礼中的珍珠花,交给我的母亲,让我母亲拿去给新娘子梳妆。丫环奴婢们在旁边替芸可惜,芸却说:“凡是妇人,已属纯阴体质。而珍珠恰是纯阴之中的精华,用作首饰,妇人的那一点阳气岂不全被克尽了,又有什么可珍贵的?”

    但是,芸对破书残画却是出奇的珍惜。一些残缺不全的旧书,她总要分门别类地装订成册,并称之为“断简残编”;有破损的字画,她便找来一些旧纸,将它们一一粘补齐全,有缺漏的地方,也专门请人修补完整,然后卷起来收藏,称之为“弃余集赏”。整日便在操持女红饮食等家务的间隙,不厌其烦地做这些琐碎之事。偶尔从破筐烂纸中得到一片可读的纸张,便如获至宝,百般珍惜。因此,我们的旧邻、一个姓冯的老太婆便经常收些破书烂纸卖给她。

    芸的这些癖好倒是与我相同,并且,她还能察辨别人的眼神,甚至只看眉头的轻动便能了解对方在想什么,一举一动,只要是以表情神色展露出来的,她便能说个头头是道。

    我曾对她说:“可惜你是个女子,只能委屈了你的才华。你若能化身为男,我们一起访名山,搜胜迹,遨游天下,纵横四海,这人生该是多么的快意舒畅啊!”

    芸不以为然地说:“这又是什么难事?等到妾两鬓斑白,虽不能同你远游三山五岳,像近处的虎丘、灵岩,南至杭州西湖,北至扬州平山,妾皆可伴君游赏啊!”

    我说:“恐怕真的等到你两鬓斑白的时候,我们已经老得走不动路了。”

    芸说:“今生不能,那只能期待来世约定了。”

    我说:“若真有来世,你应投胎做个男子,我便做个女子与你相伴。”

    芸说:“到那时,须不忘记我俩今世的姻缘,那才有情趣。”

    我笑着说:“连儿时一碗粥的事情到现在都说个没完没了,若是来世不忘今生,等到那时洞房花烛夜,饮了合卺酒,你我再细细谈论前生之事,那更是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了。”

    芸忽然转念又说:“世人都说月下老人专管人间姻缘,今生你我结成夫妇,已受他的牵合之恩,待到来世,妾与夫君的姻缘也得依靠他的神力才是。我们何不绘一张画像来祭祀他呢?”

    彼时,苕溪有个叫戚柳堤的,名遵,善作人物画。我们便请他画了一张月老像,画中的月老一手挽红绳,一手拄宝杖,宝杖上悬挂着姻缘薄,童颜鹤发,在烟雾缥缈的仙境中飞走奔驰,似乎正赶着要将红绳系在另一对人间男女的足上,以为他们缔结一世姻缘。

    这幅画自此成了戚君的得意之作。我的好友石琢堂特意在画首题了赞词,我便将画悬挂在室内。每逢初一十五,我和芸必然要在画像前焚香而拜,祝祷来世姻缘。可叹的是,后来家中多有变故,几经周折,这幅画竟丢失,不知遗落谁家了。李商隐诗中曾写:“他生未卜此生休”,可怜我们夫妇的一片痴情,现在想来,让人悲凉。情深若此,果真要请神灵来鉴别吗?

    迁居仓米巷后,我将卧楼题名为“宾香阁”,得名一是取自芸的名字,因“芸”本是一种又称“芸香”的香草;二来,道德经中有“待如宾,长相依”的句子,因此,取名“宾香阁”,暗合了我们夫妇美好的愿望。

    新居庭院窄小,院墙偏又极高,几乎一无是处。院后有厢楼通藏书处,开窗,正对着陆氏废园,已是满园荒凉,杂草萋萋。此处与沧浪亭已是天壤之别,因此,芸时常想念沧浪亭的烟柳画廊,想念彼时的闲适时光。

    在金母桥东、梗巷以北,有一间简陋的房屋,住着一对老夫妇。房屋四周是老夫妇开垦的菜圃,用竹篱笆编了园门,门外有一口一亩见方的池塘,篱墙边花树参差,春来更是姹紫嫣红,倒映在篱外的池塘中,像一方五彩绣帕铺展在水面上。这块地本是元末义军领袖张士诚的王府废基,现在已成了这对老夫妇的栖身之所了。

    紧邻房屋西侧几步远之地,是一座由碎石瓦砾堆积成的小土山,登上山顶,可极目远眺,只见沃野千里,地广人稀,可谓野趣盎然。老妇人每每与芸说起此地种种妙处,芸总是神往良久,一念在心,无法搁置。

    于是芸有一日对我说:“自从搬离沧浪亭后,我总是魂牵梦萦,难以忘怀,却是回不去了。既然如此,我也只能想着这个地方。那确实是老妇人的家吗?”

    见她如此神往,我说:“现在虽已渐渐入秋,连日来却是秋暑灼人,我也正想着能有一个清凉的地方,也好避避暑气。你若愿去,我先去察看一下她家是否有房居住,如果有地方住下,咱们就带上被褥行李,去住上一个月,如何?”

    芸却有些忧虑地说:“只怕父母大人不允许啊。”

    我说:“这好办,我去请示一下母亲,应该没什么问题。”

    过了一天,我到老妇人家了解了一下情况。屋子只有两大间,前后一隔,成了四小间。房内纸窗竹榻,清凉有古意,十分幽静雅致。老妇人知道我的来意后,欣然将她的卧室租给我们,在四壁糊上白纸,顿觉焕然一新。

    在禀告母亲得到同意后,我和芸便搬过去了。我们的邻居只有老夫妇二人,他们以种菜为生。得知我们特意来此避暑,于是殷勤地同我们交谈,又钓池塘中的鱼、摘园中蔬果送给我们。我按价付钱,老夫妇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后来芸做了新鞋回赠他们,他们这才连声称谢地收下了。

    此时正值阴历七月,居所四周绿树婆娑,浓阴匝地,清风徐来,池水泛起微澜清波,真个是凉爽宜人。更有蝉鸣蛙鼓,恍若天籁,一派田野之趣。邻居家的老翁又为我制作了一根鱼竿,我便时常与芸在池边的浓阴处并肩垂钓;待到日落时分,我们则登上土山,观“余霞散成绮”的晚霞夕照,这美景又勾起我与芸吟诗联句的兴致,记得有一联是“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的诗句。

    过不多久,一轮明月升上天空,此时,月映池中,虫声四起。我们便将竹榻搬至篱墙下,继续赏月乘凉。直到老妇人招呼说酒已温,饭菜已熟,我们便就着月光对酌小饮,酒至微醺时方才吃饭。晚餐后冲过凉,则脚穿凉鞋,手执芭蕉凉扇,在竹榻上或坐或卧,听老翁说因果报应的故事。直到更漏响了三声才回房休息,此时已是全身清凉,惬意慵倦,几乎已忘记身在城市中了。

    我又请老翁替我买了些菊苗,遍植于篱墙边,期待秋来赏菊。至九月菊花盛开,我与芸又在此多住了十日。我母亲听说后,也极有兴致地前来观看。当日,我们坐在篱墙下,对着灿然盛开的菊花,吃着螃蟹宴,把盏小酌,怡然自乐,畅快游玩了一整天。

    芸显然极迷恋这样的栖居生活,无限向往地说道:“夫君,今后我们在此选一块地,筑屋居住,然后买上绕屋菜园十来亩,聘几位仆人老妇,就以种植瓜果蔬菜的所得供给他们薪水。夫君作画,我做女红,这两项收入就用作买酒的费用。如此一来,虽然布衣荆钗,粗茶淡饭,你我二人却可终身享受这田园之趣,不必远游在外、聚少离多地为生计奔忙,你说,这该有多好?”

    芸的一番畅想,也深合我意。然而,时过境迁,今日,即便得到芸当年期待的绕屋菜园、布衣之乐,却是知己沦亡,眷侣离散。回忆芸当年的这些话,实在让人感慨万端,不胜涕零哀叹!

    离我家半里之远的醋库巷,有一座洞庭君祠堂,俗称水仙亩,其中供奉的,是传说中为洞庭龙女传书的柳毅。相传龙女得救后嫁给了柳毅,书生柳毅便由此得道成仙。祠堂四周有一座小小的园子,亭台楼阁,曲径回廊。每逢十月初六神诞日,周围的老百姓便各自找一处角落,密挂同一款式的玻璃灯,中间位置设宝座,旁边排列着花瓶几案,几案上插花陈设,每一处角落皆是如此,大家互相比试着插花手艺的高下。白天只是演戏,到了夜间,则参差高下地插了烛火于瓶花间,名为“花照”。每逢此时,花团锦簇,灯影错落,宝鼎香浮,恍惚龙宫夜宴般缥缈朦胧,华美异常。主办者或吹奏笙箫,或放声歌唱,或烹茶煮茗,对坐清谈。前来观看的人多如群蚁,为防人多拥挤出事,廊檐下只好设置了栏杆为限。我应友人的邀请,去帮助他们插花布置,因而得以见识了这热闹场面。

    回家后,我向芸说起此番盛况,芸自然十分羡慕,继而失落地说:“唉,可惜的是妾非男子,无法与夫君一同去观赏。”

    我也替芸可惜,忽然灵机一动,我对芸说:“你要是戴我的帽子,穿我的衣服,不也可以化女为男了?!”

    此念一出,都觉得是个绝妙主意。于是立刻替芸装扮了起来。我让她将发髻改为长辫,画浓双眉,戴上我的帽子,只微微露出两边鬓角,这样一来,脸部以上便可以掩饰过去了。又让她穿上我的衣服,倒也还合体,只是长了一寸半,于是将多余部分折叠在腰部用针线缝合,外面再罩上一件马褂,基本也能蒙混过关了。

    芸说:“可是我的小脚怎么办呢?”

    我说:“这也好办。外面小商贩的店铺里有蝴蝶鞋卖,有大有小,很容易就能买到。而且平时也能当拖鞋穿,不是两全其美吗?”芸欣然同意。

    晚餐后,芸装扮整齐,学着男人的样子,又是拱手又是阔步的,在室内来来回回练习了好久,忽然又变卦说:“妾还是不去了,被人认出我是个女子,一来不方便,二来堂上母亲大人知道了,也是要责怪的。”

    我知道她心里正在做激烈斗争,于是怂恿道:“庙中管事的谁不认识我呢,即便被他们认出来,也不过付之一笑罢了。况且,母亲已经去了九妹夫家里。我们悄悄地去再悄悄地回,她不会知道的。”

    芸见我如此说,也不再纠结,只是拿起面前的镜子,前后左右地照,一边照,一边狂笑不已。见她还在慢慢磨蹭,我连拉带挽地将她拽出,两人遂悄悄出门而去。

    到了祠堂,我们夫妇二人游遍水仙庙,也无人看出芸是个女子。也有人问起芸是何人,我便说是我表弟,于是芸便装着男人的样子与对方行拱手礼。每逢此时,我与芸都偷着在心底直乐。

    最后来到一处,在宝座后坐着一些少妇少女,她们是一位姓杨的管事人的家属。芸好不容易见到了女子,此时也浑然忘却自己是一副男人装扮,于是由着天性,径自跑到那几位女子面前,与她们亲昵地打招呼。忽然脚下站立不稳,身子一侧,不经意间一只手按在了一位少妇肩上。这下可惹了大麻烦。只见旁边几位丫环奴婢立刻站了起来,怒不可遏地对芸喝道:“哪里来的混账狂徒,这么不懂礼法规矩!”我连忙上前找借口为芸开脱,可是对方仍然不依不饶。

    芸见情势不妙,索性脱下帽子,又翘起一双三寸金莲的小脚让她们看,口里忙不迭地解释道:“你们看,我也是女子啊!”那些女子哪料得如此情形,一个个张口结舌愕然相对,继而面面相觑忍俊不禁,顷刻之间便转怒为欢了,于是热情地邀我们同坐,请我们共进茶点,最后还请了一乘小轿将我们送回家。

    吴江人钱师竹病故,父亲来信让我前往吊唁。芸私下对我说:“去吴江必定要经过太湖,妾好想同夫君一道去看看太湖,开阔一下眼界。”

    我说:“我正郁闷一个人去孤单没趣呢,你能与我作伴,那简直太好了。但你此时出门没有借口啊。”

    芸说:“就说我回娘家嘛。然后你先上船等我,我随后就去。”

    我的兴致被芸点燃了,我憧憬地说:“如果能这样,回来的途中我们就将船停泊在万年桥下,我与你待月乘凉,重温当年在沧浪亭的闲逸时光。”芸的兴致也愈发浓了。

    定下的日子是六月十八日。这天清晨,天气凉爽宜人。我带一位仆人先到了胥江渡口,按照我们的约定登上小船等待。不一会儿,果然见芸坐一乘小轿正向这边赶来。

    开船后出了虎啸桥,江面渐渐开阔,只见风帆高悬,沙鸟翔集,水天一色。芸感慨万端地说道:“这就是太湖吗?今日总算见识了天地之宽,也不枉此生了!想想有多少闺中女子,一辈子也见不到这样的景色啊!”

    说话间,只见对岸风拂绿柳,江城,已经到了。

    船靠岸刚一停稳,我便匆匆上岸去钱家拜祭,办完正事后又急急赶到江边,却见船上空无一人,急得我赶忙向船夫询问。船夫向不远处手一指说:“你没见前方长桥的柳阴下,正在那里观看鱼鹰捕鱼的人么?”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去看,果然是芸。原来,芸和船家女早已弃舟上岸了。

    我悄悄来到芸的身后,芸彼时已是粉汗盈盈,正倚着船家女看得聚精会神,浑然不觉我已来此。我拍拍她的肩说:“衣服都汗透啦!”

    芸顿然回首,没想到我回来得这么快,于是说:“我怕钱家有人要到船上来,所以暂且避开了。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笑道:“我还不是想早点回来追捕你这个逃犯的么?”于是又相挽着回到船上,船夫遂调转船头,奔万年桥而去。

    船至万年桥时,夕阳还未落山。彼时,船上的舷窗已悉数拉合落下,傍晚的清风携带着水面清凉的气息阵阵袭来。芸轻摇纨扇,罗衫飘逸,我则剖瓜解暑,真是逸兴逍遥、清爽宜人之至!顷刻间,已是霞映桥红,烟笼柳岸,明月升空,渔火满江了。

    等船泊稳,我让仆人去船梢与船夫饮酒。船家女名叫素云,与我相识,曾在一起喝过酒,与我也算是有杯酒之缘,人倒也还清雅不俗,于是将她邀来与芸同坐。

    船头没有张灯,却是月辉如银,更添情致。我们坐在船内,在月下畅快对酌,并猜起了射覆酒令。素云双目炯炯,在旁边听了良久,困惑地说:“这酒桌上的规矩,我还是挺熟悉的,却从未听过这样的酒令,你们教教我吧。”

    芸于是举了些例子详细解释给她听,芸还是不明所以。

    我笑着对芸道:“女先生啊,你还是别再解释了,我有一个比喻,浅显易懂,她准一听就明白了。”

    芸问:“夫君要拿什么作比呀?”

    我说:“仙鹤善舞,却不能耕地,水牛呢,会耕地却不会舞蹈,是天性决定的。你非要违反自然天性去教导她,这不是白费力气么?”

    素云知道我拐着弯子在取笑她,于是又嗔又笑地捶我的肩,连声说道:“你骂我!你骂我!”

    芸赶忙说:“只许动口,不许动手,违者罚满满一大杯酒!”

    素云颇有酒量,听芸这样说,也不在乎,满满斟上一杯,仰脖一饮而尽。

    我接过芸的话说:“动手只准摸摸索索,不准捶人。”

    芸笑着挽过素云,推到我怀中说:“请君摸索,以畅心怀。”

    我大笑着回道:“你这就不对了。摸索的乐趣在有意无意间,拥进怀中狂探一气,那是鄙俗农夫的行为了。”

    此时,素云鬓发间所簪的茉莉花,经酒气和脂粉头油的香味熏染,散发出芳香馥郁的气息,钻入鼻端,沁人肺腑。我故意指着茉莉花逗她说:“小人的臭味充满船头,真是叫人讨厌啊。”素云气得捏起拳头连连捶我,一边捶一边说:“谁让你狂嗅来着?谁让你狂嗅来着?”

    芸立即大声喊:“违令,罚两大杯!”

    素云不服气地说:“他又以小人来骂我,我不应该捶他吗?”

    芸说:“他说小人,是有缘故的。你干了这两杯酒,我再告诉你。”

    素云于是连干两大杯,芸便将我们在沧浪亭居住乘凉时,关于茉莉君子小人的典故说了一遍。素云听完爽快地说:“若是这样,我真错怪他了,应当再罚一杯。”于是又干了一大杯。

    嬉闹了一番之后,芸说:“久闻素云歌声婉转动听,可否清歌一曲,让我们聆听妙音?”素云便用象牙筷子敲起面前的小碟,和着清脆碟声唱起来。月夜船头,歌声清越,真真是个意境优雅的良夜啊!芸欣然畅饮,不知不觉已酩酊大醉,于是叫了一乘小轿送她先回。我又与素云饮了一会茶,聊了些闲话后,便乘着月色,意兴阑珊地徒步走回家。

    当时我寄居在友人鲁半舫家的萧爽楼上。过了几天,鲁夫人大约在外面误听了一些传闻,悄悄地告诉芸说:“前日听说你夫君携了两个妓女,在万年桥下的船上饮酒作乐,你知道吗?”

    芸半真半假地对鲁夫人说:“有这回事啊,其中一个就是我呢!”于是将我们泊舟万年船的经过详细告诉她,鲁夫人大笑不已,疑团顿解,放心地离去了。

    乾隆甲寅年(1794年)七月,我从广东归来。一同回家的同伴中,有位叫徐秀峰的,是我的表妹婿,他带回了一个小妾,向芸吹嘘小妾如何如何美丽,又邀芸去看了那个女子。芸后来见到秀峰便说:“美倒是挺美的,可惜少了些风韵气质。”

    徐秀峰显然不太高兴,说:“如此说来,你夫君如果纳妾,必得是个美丽又有风韵的了?”

    芸回道:“那是当然。”

    从此后,芸便痴心着意地为我物色美而韵的女子,却总是钱物不济,无法如愿。

    也是凑巧,有位叫温冷香的浙江名妓,此时正寓居在吴地,她作了四首题为《咏柳絮》的律诗,在吴地传得沸沸扬扬,好事者争相作诗与之唱和。我的好友、吴江人张闲憨素来非常欣赏温冷香,有一天带着温冷香的柳絮诗来向我索要和诗。芸因温冷香是妓女,很有些瞧不起,于是将诗稿闲置在一边不予理会。我看过诗稿后,一时手痒激起了诗兴,便依韵写了一首,其中有“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缠绵”的诗句,芸看罢,忍不住连声称好。

    第二年(1795年)秋天,记得是八月五日,我母亲准备带芸去虎丘游玩,张闲憨忽然来到我家说:“我也正要去游虎丘,今天特意邀请你当个‘探花使者’”。于是请我母亲和芸先行一步,约好在虎丘的半塘与我们相会,之后,闲憨将我拉到了温冷香的寓所。

    见到温冷香,方知她已是半老徐娘。但她有个女儿名叫憨园,尚不满十六岁,面容清秀,亭亭玉立,她的意态神韵,恰如“一泓秋水照人寒”的意境。与她寒暄交谈,见她知书达理,颇通文墨。她还有个妹妹叫文园,年纪尚小,是个充满稚气的小女孩儿。

    我起初并没有什么痴心妄想,反倒觉得这样闲坐着与年青女子饮茶叙话,并不是我这个贫寒的读书人所能承受的,后来渐渐与她叙谈得深了,内心倒有些忐忑不宁起来,勉强地应答着她的问话。

    后来,我终于瞅了个空儿,悄悄对张闲憨说:“我不过是一介贫士,你却找了这么个尤物来,成心耍我是不是?”

    闲憨笑着说:“这是哪里的话。今天有位友人邀了憨园来与我相叙,偏偏这宴会的主人又被另一位尊贵的客人拉走了,我便代他邀请其他客人,于是邀请了你来。你就放宽心吧,别再为此烦恼多虑啦!”我这才安下心来。

    到了半塘,两船相遇,我让憨园到母亲那只船上拜见我的母亲。芸与憨园相见,彼此竟是十分喜欢,欢欣愉悦的情绪恍似旧友重逢。她们携手登山,兴味盎然地欣赏名胜古迹。芸最喜欢在山巅之上欣赏触目空旷、白云悠然的风景,于是坐在山顶观赏了良久。

    返回野芳滨后,将两只船停泊在一处,一行人又聚在一起欣然畅饮,气氛十分融洽。直到开船分别,芸对我说:“你去另一只船上陪张闲憨,把憨园留下来陪我可以么?”我答应了。于是拨转船头,与芸和憨园分别,在都亭桥登上了张闲憨的船。

    到家时,更鼓已响三声。说到这一天的见闻,芸说:“今天总算见到美丽又有韵味的女子了!我已约了她明日来玩。我会想办法为你图谋,纳她为妾。”

    我一下子被她吓着了,惊慌地说:“咱家可不是金屋,还能藏娇不成?我这穷书生岂敢生这样的痴心妄想?况且,你我夫妇二人此时正是伉俪情深,何必要找个外人掺和进来?”

    芸却不管不顾地笑着说:“我就是喜欢她,你只管等着好了。”

    第二天中午,憨园果然来了。芸待她极为殷勤,筵席上,我们三人以猜枚游戏作为行酒令,赢了吟诗,输了则罚酒,一时间,竟是其乐融融。直到席散,也没有听到芸说出一句为我纳妾的话。

    憨园走后,芸说:“刚才我又与她悄悄约好,到十八日那天,她会再来,与我结为姊妹,你要多准备一些丰盛的酒菜。”又指了指手臂上的翡翠钏,颇有几分自得地笑着说:“彼时,若见这翡翠钏戴在憨园的臂上,说明事已办妥,大功告成。刚才我已经向她透露了这个意思,只是还未深入了解她的心思罢了。”事已至此,我也只好姑且照办了。

    十八日那天,下起了倾盆大雨,憨园竟然冒雨赴约。芸将她带入内室,两人私聊了好久,方才挽着手走出房间。憨园见到我,脸上露出羞涩的神情,而芸的那只翡翠钏,已然戴在了憨园的手臂上。

    芸拉着憨园焚香结盟,举行了结拜仪式。仪式过后,原准备三人安坐下来,继续饮酒对酌,无奈憨园之前已有计划,将去石湖游玩,因此向我们辞别后先行离去了。

    憨园走后,芸欣喜地对我说:“佳人已得,夫君,你该怎样谢我这个媒人呢?”

    我询问事情经过,芸说:“之前我悄悄打探她的心思,只怕她的心另有所属,方才我试探了她,知道她并没有其他中意的人。我问她:‘妹妹知道我今日的心思吗?’憨园说:‘蒙夫人抬举,这真是蓬蒿倚玉树,是我高攀了。但我母亲对我期待很高,这件事我恐怕自己做不了主的,希望彼此都能慢慢进行,争取我母亲同意,这才有成功的希望。’然后,我脱下翡翠钏给她戴上,我说:‘玉取其坚,并且又有团圆不断的意思,将这钏送给妹妹,妹妹戴上它要时时珍惜,以期待最终能团圆美满。’憨园当时回答我说:‘团聚合好,这权力是在夫人您的手上了。’这样看来,憨园的心是已经得到了,即使有阻碍,也一定是她的母亲温冷香。再想办法攻克这个难关吧。”

    看着芸认真的样子,我忽然想到李渔的戏剧《怜香伴》,说的是石坚的妻子认识了一位名叫曹语花的女子,便一心想将这女子说合给自己的丈夫,历经几番周折和劝说后,曹语花最终嫁给了石坚。我笑着问:“夫人这是在效仿李渔《怜香伴》的故事?”芸踌躇满志道:“那是当然。”

    自此之后,芸和我是无日不谈憨园了。但世事难料,最后芸被有势力的人夺去,芸为我纳妾的计划就此成了泡影。而芸,竟为此抑郁成疾,最后香消玉殒,带着幽怨和遗憾离开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