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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傍晚,秦宝珠收了馒头摊子,绕道去医馆抓了药才回去。前几日请大夫来给殷氏复诊,大夫直摇头,说是不知能否熬过这个冬天,开了新的药,比以往更贵,真真是愁死她了。抬头看看天空,乌云沉沉,眼看就是一场大雪,秦宝珠赶紧加快脚步推着小推车往家里赶。到羊角巷子口时,远远的就看到皮日兰在她自个家门口张望。
“宝姐儿,今日怎的回来迟了?”皮日兰待她走近,快步迎上前,塞给她一个肉香四溢的小油纸包,“我家今天宰了一只鸡,这是给你的。”
皮家偶尔加菜时,总会让皮日兰送点来,秦宝珠也不推辞,连忙道谢,把那油纸包放在小推车上。皮日兰又拿出几十文钱,说是卖络子所得。两人说了一会子闲话,见雪飘起来了,便互相道别,各回家去。
秦宝珠带着一身寒气进厨房,厨房还烧着火。现在天气冷,她喜欢待在暖和的厨房。常喜儿正在炒菜呢,那是前几日冻下的白菘。她一看到秦宝珠便说:“宝姐姐赶紧去洗洗手,马上就能吃饭了。”
秦宝珠应了声,洗完手后拿出皮日兰给的油纸包,打开来一看,却是个大鸡腿,她笑道:“今个儿可有肉吃了,皮婶子家给的。”常喜儿看了也是很高兴,炒起菜来也更加欢快。
秦宝珠寻出砧板,一边把那鸡腿斩成小小的几块,一边问:“外祖母吃过饭了吗?”
“刚才我喂她吃好了的。”
殷氏躺在病体虚弱,只能吃些烂稀粥,是以她的饭食都是另外做的。
秦宝珠闻言,把斩开的鸡腿分成两份,一份去了骨头剁得碎碎的,放进一个碗里,然后用碟子盖好,搁在橱柜。另一份则用另一个碗盛了放到灶头上捂热。
“改明儿用那柜子里的鸡肉煮粥给外祖母,她身子虚,要补补。”她跟常喜儿说道。常喜儿点点头,炒菜出锅,秦宝珠便去准备碗筷。这厨房里暖和,她们冬天都是窝在这儿吃的。
“哎,怎么有一碗面?”秦宝珠看着桌上常喜儿刚从锅里端出来的一小碗面,甚为惊讶。那碗面泡得有点糊了,上居然还撒着一点鸡蛋丁,一看就是晚饭前从外头买回来的。她们早已将近揭不开锅,哪有闲钱去买面吃。
常喜儿有些不好意思看向她说:“今天不是宝姐姐的生辰么,听兰姐姐说要吃长寿面的。之前做络子你给我的钱我又攒了些,刚好够买一碗鸡蛋面。”
秦宝珠很是动容地看着常喜儿,她的生辰她自己都忘了,没想到常喜儿还替她记着,甚至还花光了身上的积蓄去给她买了一碗面来庆贺。这么小的娃儿,居然这么可人疼。她拉起常喜儿的手道:“谢谢你,喜姐儿,你真有心。”
常喜儿露出一个羞涩地笑容:“宝姐姐对我好,我自然要对宝姐姐好了。”
“来,坐下,咱们吃饭吧。”秦宝珠转过头偷偷地擦擦湿润的眼眶。她把那碗面摊了一半进常喜儿碗里,说道:“其实是姐姐我疏忽了,前几日是你的生辰我却不记得,那咱们今个儿一起过吧。”
常喜儿黯然地点头:“不碍事的,反正我生辰是爹爹的忌日……”
“舅舅的死与你无关,只是恰好……你别想太多。”秦宝珠又把鸡肉夹了大半给她,常喜儿慌得连声说:“宝姐姐,别,别给我这么多。”
秦宝珠故作嗔怪道:“这怎么了,咱们俩今天就快活一下,把这碗鸡肉都吃完。只是我觉得鸡肉腥,不爱吃,你替我多吃点。”常喜儿这才乖乖地随她去。其实秦宝珠哪里是嫌鸡肉腥,她已许久不沾荤腥,即使一块大鸡油放在面前也能一口吞下,她不过是怜惜常喜儿瘦小到与实际年龄不符而已。这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天天喝米汤吃菜糠饼又怎能长个子。她倒是忘了自个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外头的雪越下越大了,天气也愈加寒冷,而在这常家的小小厨房里,却是一片暖融融。
转眼便是过年,年前狄六爷又打发人过来催债,据来人所言,罗氏又从他们那儿借了银子,再加上旧债利滚利,一共欠了一百两银子。这让秦宝珠恨得牙痒痒,这边厢她与常喜儿拼命去赚钱,那边厢她罗氏倒好,拼命去借钱,而且还不还!可生气归生气,她还得对来人双手奉上百十个大钱,这狄六爷她可惹不起,而且这大璋朝又不是她上一世所在的社会,狄六爷找她们催债天经地义,否则就等着常喜儿被他拉去卖掉。
殷氏的病眼见着日益沉重,罗氏也不知跑哪儿去了,偌大个常家,竟只有秦宝珠与常喜儿。左邻右舍有怜惜她们处境的,都送些年货过来,其中以皮婶子家的礼最为重,是十个鸡蛋和半只鸡。秦宝珠她们一穷二白,也无甚可用来回礼,无非是用这家的年礼转送到那家而已,独独皮婶子家还多送了她们自己做的五六个白菘莱菔馅儿小包子,以投桃报李之意。这个年过得冷冷清清,没滋没味,秦宝珠越发想念常顺娘了。她相信常顺娘说了要接她去京城就不会食言,如今她仍抱着这希望,可这么许久京城一点消息都没有,她担心常顺娘出了事。京城那个秦家后宅,怕也不是个清静之地吧……想到这些,让她很焦虑,可又无法,她这么小,京城又如此遥远,而且她也并不知道秦家在京城的地址,所以不可能去到常顺娘身边。如今她能做的,只有耐心等待而已。
年后开春,殷氏越来越不行了,几乎是整日整日地昏迷。请了大夫来看,说是熬日子而已,让准备后事。秦宝珠与常喜儿都很伤心,可什么也改变不了。这让秦宝珠头一次痛恨自己的无能,要是能多赚点钱,殷氏的病也不至于如此一发不可收拾。
殷氏病重,秦宝珠仍不得不日日早出晚归去卖馒头,若是她不去,家里就揭不开锅。即使卖馒头所得只是杯水车薪,也总聊胜于无。傍晚她收了摊子回到家时,恰好看到常喜儿眼睛红红的,端着烂米粥从殷氏屋里出来。秦宝珠皱眉问:“怎么,外祖母醒了,所以不肯吃?”
“是的呢,一直说什么大限已到……”
秦宝珠咬咬嘴唇,心里发苦,殷氏要是执拗起来,真的谁的话都不听。这时听得常喜儿又道:“宝姐姐,祖母说了,你要是回来就去见见她。”
秦宝珠应了声,忙去洗了手,才端着烂米粥进殷氏的屋子。殷氏久病不起,吃食又不好,整个人瘦得只剩一层皮包着骨,皮肤蜡黄蜡黄,泛着将死的气息。她脸色灰败地闭着眼睛,不仔细看则看不出还有呼吸。秦宝珠见她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搭在被子外边,便放下手中的碗,轻手轻脚上前去帮她把手放进被子里头,再掖紧了。显然殷氏只是闭目养神,秦宝珠一番动作,已然惊动她。她吃力地睁开浑浊的双眼,眼里是一片茫然,过了一会儿才逐渐清明。
“宝姐儿……”殷氏吃力地突出这三个字,然后气喘吁吁,似乎接不上气来。
秦宝珠努力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握住殷氏干瘦的手掌,柔声说道:“我在这儿呢,外祖母。您饿了吗,吃点东西吧。”她正欲放开殷氏的手去拿装着烂菜粥的碗,殷氏却轻轻反握了一下她的手。
“拆……拆开……我的枕头……”殷氏一口气提不上来,又是好一阵喘。
秦宝珠有点糊涂了,不太明白殷氏这是什么意思,好端端的拆什么枕头?可殷氏一直瞪着她,好像在催促她快一些,秦宝珠只好轻轻抬起殷氏的头,另一只手把她头下的枕头抽出来。这是一个异常老旧的方枕,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常年枕着头部的位置更是黑得不成样子,甚至磨得起了毛,临近破烂的边缘。秦宝珠找到一把剪子,狐疑地挑开接缝处,只见里头是一团团发黄的旧棉絮,一张纸片似乎夹在其中。她抽出纸片一看,却是一张当票,日期是去年春的,所当之物乃是一件旧棉袄,活当,当期十年。
“是这个吗?”秦宝珠把纸片拿到殷氏眼前。
殷氏长出一口气,低声说:“是。日后……日后一定要……赎回来。”然后又用祈盼的目光看着秦宝珠。秦宝珠虽然觉得奇怪,还是点头答应了。可殷氏似乎仍不放心,非要她立誓。她心里觉得古怪,只好又依言发下重誓,日后一定赎回那件旧棉袄。
殷氏这才放下心来,秦宝珠端过那碗粥,劝殷氏好歹吃些,殷氏却摇摇头,闭上眼睛作势要休息,秦宝珠无奈,只得拿了粥去厨房先热着。临出门时,似乎模糊听到殷氏自言自语,说甚么诸如“如此大概安全了……可惜半文钱都被刮走……”之类的话语,秦宝珠越听越糊涂,想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干脆将那些古怪的话丢到一边。
晚上轮到秦宝珠守夜了。自从殷氏卧病不起后,秦宝珠便和常喜儿二人轮番在她屋里守夜,就拿个铺盖睡在床下。一开始无非是夜半喂喂水,或者有需要时拿夜壶给她之类的,倒也不十分折腾。可近两三个月,随着殷氏愈加并重,她总喊这儿疼那儿疼的,就得整夜整夜帮她按摩,饶是如此,对她的病痛帮助并不大。
帮殷氏盖好被子后,秦宝珠在铺盖上躺下,照例冷得难以入睡。她们早就烧不起炭来取暖了,再冷也只能忍着。躺了一会儿,她实在受不住,便坐起身来,拿那单薄的被子紧紧裹着身子,靠在床腿边假寐。秦宝珠等了许久,都不见殷氏喊疼,最后她也迷迷糊糊睡去了。
秦宝珠是被冻醒的,她活动活动冻僵的手脚,扶着床腿站起身,又活动了一阵,才感觉血液又重在手脚循环起来。黑暗中,她看了看床上的殷氏,虽看不清脸面,却觉得她睡得十分安详,睡前掖好的被子似乎都没动过。于是秦宝珠蹑手蹑脚推门走出屋外,厨房那儿透出淡淡的火光,定是常喜儿在煮早饭,由此看来已经是寅时末。
她快步走过去,一推开厨房门,便是一股温暖的气息扑来,常喜儿瘦小的身影在灶台前忙碌着。锅里的米汤咕噜噜地响,蒸馒头的蒸笼冒着白白的雾气,一切看起来那么温馨。
“宝姐姐,可以吃早饭了。”常喜儿头也不回,从蒸笼里夹出一个馒头和两个菜糠饼放到小桌子上,又去盛米汤。
“看来今天是我偷懒了。”秦宝珠笑着挽起袖子,从锅里舀了热水出来,迅速洗漱完,便坐到桌旁。
“昨儿晚上是宝姐姐守夜,我自然要多做些。做这些不累,守夜才辛苦呢。”常喜儿把刚才那个馒头掰成两半,递一半给秦宝珠。两人西里呼噜吃完饭,常喜儿又去把蒸笼里的馒头夹出来放到篮子里,待把装满馒头的篮子放到小推车,秦宝珠有些放心不下殷氏,想去看她一眼才走。
秦宝珠进得殷氏的屋子,见她仍维持着先前那个睡觉的姿势,被子平平整整的没有动过的痕迹。她上前去又掖紧些被子,手不小心碰到了殷氏的脸,却是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心里划过一丝不妙,秦宝珠掀开被子的一角去抓殷氏的手,触手之处居然还是冰冷异常!莫不是……秦宝珠的手不由哆嗦了一下,颤颤巍巍伸一根食指在殷氏鼻下,她居然没有感觉到任何呼吸!她一惊,眼泪立时流下来了。殷氏,她这一世的外祖母,在饱受病痛与贫困的折磨之后,居然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去了。
秦宝珠趴在殷氏的床前流了一会儿子泪,忽然听到门被推开,回头一看,原来是常喜儿。常喜儿见她在屋里许久不出来,便寻她来了。
“喜姐儿,外祖母她……她去了……”秦宝珠哽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