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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丧子的打击实在太大,殷氏也同罗氏一般,跟往日秦宝珠所见大不相同了。她整个人也瘦了一大圈,连腰杆子都有些微佝偻,只是比儿媳妇罗氏精神些。
“自己生了个赔钱货克死我儿、克死我孙子,你还有理了是不是?”殷氏把担子一扔,大步流星走进来,往罗氏面前一杵。
罗氏也有些惧怕,嗫嗫嚅嚅辩解说:“小姑也确实管得太宽了点……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呸!”殷氏往地上狠狠吐口浓痰,一手叉腰一手指着罗氏骂道:“没规没矩,我大哥儿不在了你还学会跟婆婆顶嘴了!”说着,捋起袖子就要去扯罗氏。
罗氏也不是省油的灯,被殷氏逼得急了,一屁股坐在地下,眼泪鼻涕一下子就齐齐冒出来,她捶胸顿足哭着嚷嚷:“我不活了!当家的你怎么就这么去了,你睁开眼睛瞧瞧,婆婆三天两头打人,这没法活了!你打死我算了!打死我算了!”她哭得双眼赤红,一跃而起撞向殷氏,殷氏哪里肯让,一把抓住她头发,两人也不顾旁人在场,一边叫骂一边扭打起来。常顺娘被她们闹得头疼欲裂,可也只得和翠姑上前劝架。秦宝珠怕殃及池鱼,偷偷把常喜儿拉到一边。常喜儿刚才还在哭的,这会子也哭停了,只抽抽噎噎的,双眼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和祖母干架。
也不管常喜儿是否能听懂,秦宝珠附在她耳边低声道:“别怕,她们打架的时候你就躲在一边,不让她们看见就好。这样她们就忘记拿你出气了。”靠近了常喜儿,秦宝珠才发现她脖子下露出的地方青一块紫一块。秦宝珠心底一沉,捋起她袖子,手臂上的景象更触目惊心,那简直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不是大块的青肿就是细细碎碎的凝了暗紫色血痕的伤疤!禽兽不如,对这么小的一个幼儿居然能下得了这样的狠手!秦宝珠心中气极,怒瞪向那小丑般的一对婆媳。
就在此时,殷氏和罗氏终于被拉开了,两人都喘着粗气,像斗红了眼睛的牛一样互相瞪着。常顺娘给殷氏顺顺气,劝说道:“娘,为这么点小事呕什么气?还是身子要紧哪!”
殷氏朝罗氏呸了一口,才跟常顺娘说:“我才不为那贱蹄子呕气!得了,你先带宝姐儿回去,娘会看着办的了。”
常顺娘担忧地看看仍如斗兽的婆媳俩,深深叹口气,只得抱秦宝珠回去。现在殷氏言下之意也是让她别管常家的事,她也不好再在这里待下去。自常木匠去了后,这两婆媳互相怨恨,她们三天两头都找借口闹,只盼这回不要闹得太凶。
常顺娘抱着秦宝珠踏出常家大门之前,秦宝珠回头看了看缩在屋檐下一角的常喜儿,更是觉得她可怜。秦宝珠记得,常喜儿刚出生不久被抱来秦家时,长得粉粉嫩嫩的,不睡觉的时候,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咕噜噜地直转。而且她特别爱笑,一看到秦宝珠和皮日兰就露出可爱的笑容。可是如今,那个一脸怯生生的瘦小娃娃,双眼里盛了太多的惊惧。她以后还会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吗?秦宝珠沉重地想。后来听闻,殷氏及罗氏扭打了一阵,又找常喜儿出了一会子气才消停下来。
决不能让常喜儿再待在那个所谓的家中!秦宝珠去央求常顺娘,让她把常喜儿接来秦宅长住。对于女儿的要求,常顺娘总是不会拒绝,更何况,她也怜惜常喜儿小小年纪便遭虐待,也曾试着去找殷氏要过几次,可总被回绝。殷氏回绝的因由,也无非是认为常喜儿乃扫把星,她怕会给常顺娘带去厄运。可常顺娘说得多了,心中未免有些松动。至于罗氏,巴不得看不见常喜儿才舒心,既然常顺娘愿意把人领走,她也乐得清静,所以她也在旁帮帮嘴。
一来二去,殷氏终于应承下来。秦宝珠闻言,兴奋地立刻跑去常家找常喜儿,唬得翠姑在后头追着直喊:“姐儿慢点,小心摔着了!”
秦宝珠哪里听得进去,她一口气跑到常家门口,差点迎面撞到刚要出门的罗氏。
“哎哟,你个不长眼的小兔崽子,跑这么快赶着投胎吗!”罗氏叉起腰来戳秦宝珠的额头。秦宝珠轻巧闪开,靠着人小灵活,一下子从她腋下钻进了院子,得意地回头朝她做了个鬼脸。罗氏悻悻骂两句,双腿一抬,跨出门去了。秦宝珠好奇地看着她的背影,直觉罗氏今天好像有点不对。至于哪里不对,忽然之间又想不出来。管她呢!秦宝珠蹦蹦跳跳去找殷氏。殷氏就在厨房,此时正骂骂咧咧的。
“回个娘家还涂脂抹粉的,你一个寡妇还真是不知羞!”
秦宝珠这才发现,她之所以觉得罗氏有点不对,皆因罗氏今日一改往日的邋遢,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衣裳也收拾得整齐干净,看上去顺眼多了。话说回来,罗氏打扮打扮回娘家,也没什么出格的吧,殷氏怎的这般不高兴?
“宝姐儿来啦,翠姑呢?喜姐儿在屋里呢,东西都收拾好了,我带你去找她。”殷氏看见秦宝珠站在厨房门口,忙过来抱她。常顺娘早跟殷氏说好,今日让翠姑来接常喜儿的。
秦宝珠冲她笑笑,点点头。殷氏自言自语说:“宝姐儿怎的不爱说话呢?”秦宝珠心中直喊冤,她不是不爱说话,而是怕说多了露馅,让人觉得她不似一个三岁多的娃娃,那可糟糕。
翠姑这时也跟了过来,见殷氏抱着秦宝珠,忙说道:“老夫人,宝姐儿这么大了,您抱着多累,还是给我吧。”
“不碍事!我身子骨还硬朗着呢。”殷氏抱着秦宝珠径直走到罗氏的屋子。屋里头气味有些冲,家具上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只有常用的桌面及凳子处有明显光亮的痕迹,看来罗氏已经很久没有打扫屋子了。常喜儿正坐在最里头的床上,身旁放着一个小小的包袱。她一看到殷氏等人进来,就不由自主往床里头缩,低着头不敢看人。
秦宝珠从殷氏怀里挣扎下地,站在床边抓住常喜儿的手,轻轻叫了声:“喜儿。”常喜儿抬头看她,又低下头,没有说话,只是不再拼命缩成一团了。
殷氏不耐烦地说:“得了,喜姐儿,赶紧跟宝姐儿家去!”
常喜儿身子轻抖了一下,秦宝珠柔声对她说道:“咱们走吧,我家有好多好吃的呢。”见她没有反应,秦宝珠也不以为杵,对翠姑说:“翠姑姐姐,你抱抱喜儿回咱们家可好?”
翠姑笑道:“喜姐儿怕是有些怕生呢。”她抱起常喜儿,常喜儿身子轻轻颤抖着,似乎在极力忍着惧怕,翠姑轻轻拍她的后背安抚了好一会儿,她才渐渐放松了些。秦宝珠拿起常喜儿那个轻飘飘的小包袱,跟殷氏道了别,就跟着翠姑回去了。
回到家,打开常喜儿的包袱一看,里面就两件脏兮兮的破衣裳,还是大人的样式大小,看样子是常木匠的旧衣裳。
“我不是送去好多阿雪的衣裳么,大嫂都扔哪儿去了?”常顺娘让翠姑把那包袱扔了,拉着常喜儿去洗澡。当她除去常喜儿身上的衣裳,虽已有心理准备,还是忍不住双眼泪垂。常喜儿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没有一处使完好的,往往旧伤未好又添新伤,也不知受了多少虐打。待常喜儿洗完澡换上秦宝珠一套半新的衣裤,虽看着还十分瘦弱,可整个人已经焕然一新。过几日,常顺娘又给常喜儿缝了两件新衣裳,再加上秦宝珠不合穿的旧衣服,常喜儿就经有不少可换洗的衣裳了。
常喜儿在秦家住了几日,初时还十分惊恐,整日睁大着惊恐的眼睛躲在角落里。秦宝珠常常给她拿吃的玩的,跟她说话儿,日日与她同寝同食,再加上常顺娘和翠姑悉心照料,这个两岁多的幼儿渐渐显露出她这个年龄应有的童真。
这日,秦宝珠正和常喜儿在院子里玩,门外忽然传来货郎的拨浪鼓声。秦宝珠拉着常喜儿跑出门去,已经有许多小孩儿小姑娘围着货郎了,一个个买小玩意的、买小活计的、买吃食的……挤来挤去十分热闹。秦宝珠拉着常喜儿,好不容易挤到前面,从随身的小荷包里倒出一文钱,这是前儿常顺娘给她零花的。
“要四块饴糖,挑大块点的。”
货郎调侃秦宝珠说道:“你这小不点,居然还晓得要大块的。”说着,他麻利包好四块糖饼递过去。
秦宝珠拿在手里,又拉着常喜儿挤出去。两人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秦宝珠挑了块最大的递给常喜儿。常喜儿拿在手上看了又看,却不知道这是吃的。秦宝珠抓住她的手帮她把饴糖往嘴里送,常喜儿这才尝到滋味,喜滋滋舔了起来。她很快就吃完了一个,有眼馋地盯着秦宝珠手上剩下的三个糖饼。秦宝珠笑说:“这么好吃吗?吃多了对牙齿不好。”话虽如此,她又给了常喜儿一块,还放了一块进常喜儿随身挂着的荷包里,“你吃完手里头的那个就好啦,这个荷包里的明儿再吃,好不好?”
常喜儿应了声,专心致志吃起手中的饴糖来。秦宝珠也啃了一口最后剩下的那块,觉得甜味淡淡的,比不得前世那些糖果。不过,这饴糖是她在这儿见过最甜的糖了。这种成块的糖饼味道稍淡,但是价钱也不太贵,很多小孩子都喜欢。另外还有一种软的,跟麦芽糖差不多,甜味浓一些,却是比较贵,一般人家也很少买。除此之外,秦宝珠在这一世还没见过上辈子随处可见的白糖和冰糖,想来,这个大璋朝不是没有这东西,便是昂贵到平民百姓消费不起。
两人吃完了糖,才手牵着手进门去。常顺娘正在房里做针线活,一看到她们俩,就放下手里的活计,朝她们招手问道:“你们吃了什么,弄得嘴巴脏兮兮的。”
“方才去货郎那买了饴糖。”秦宝珠在常顺娘身边找了个舒服的位子,拉着常喜儿坐下。
“馋嘴猫!”常顺娘拿手绢替她们擦了擦嘴,又唤翠姑打水来给她俩洗手。
“我们家宝姐儿真是藏不住钱哪,那一文钱全花掉了吧?”常顺娘帮她们洗干净双手,顺便还擦了擦脸,才对秦宝珠嗔道。
秦宝珠吐吐舌头,无话可说,她确实是把钱都花光了。倒是翠姑为她说话道:“夫人,依我看,宝姐儿是个善心的呢。刚才我都看见了,宝姐儿买了四块糖饼,给了表姑娘三块,只留一块给自个呢。”
“真的吗?”常顺娘摸摸秦宝珠的头,说,“好孩子,姊妹之间就是要相亲相爱。我们宝姐儿做得对。”常顺娘从身上的荷包里取出两文钱,一枚给秦宝珠,一枚给常喜儿,又说道:“可是,你们以后花钱可不能一下子都花掉,还要存一些以备不时之需,明白了吗?”
秦宝珠自然是懂的,难得的是常喜儿居然也点了点头。
不觉之间常喜儿在秦家住了大半年,养得白白胖胖的。她开朗了许多,看到人不再害怕得直躲,有时甚至还主动跟人说话,跟刚来秦家时已经判若两人。常喜儿最爱的就是跟在秦宝珠后头跑,就跟小尾巴似的。秦宝珠吃饭,她也吃饭;秦宝珠玩耍,她也玩耍;秦宝珠看书,她也看书;秦宝珠睡觉,她也睡觉。这让秦宝珠觉得十分好笑,有一回,她故意躲起来让常喜儿找不着,常喜儿急得都哭了,秦宝珠只得立刻出来好生哄她。从那以后,常喜儿就黏得她更紧了。
常喜儿住在秦家的这大半年里,殷氏与罗氏均没有提过让常喜儿回家之事,尽管她们就住在隔壁,可这些日子以来都没到秦家来看一眼,一副不闻不问的模样。秦宝珠觉得如此倒好,省得她们又把常喜儿弄回去虐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