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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舅奶奶的身子已经十分沉重,可离生产还有些日子。夫人别担心,这雪下不了多久了,舅老爷能赶得回来的。”翠姑安慰说道。
秦宝珠望向她,见她抿了抿线头,举起一根绣花针,眯着眼穿线,在晕黄的灯光映照之下,竟比平日多了些秀美。话说回来,她觉得翠姑不但忠心,家务上更是一把手。若不是有她平日里软语安慰,兼之事事张罗妥当,恐怕常顺娘更要镇日愁眉不展了。
常顺娘叹着气回到床上坐下,拿起针线复又绣起来,可不知为何心乱如麻,手中一方绣给罗氏腹中孩儿的瓜瓞绵绵小肚兜竟绣错了,只得拿起剪刀拆掉,孰料一剪子下去,连方才绣好之处都剪得乱七八糟,整幅绣品全废了。她皱皱眉,喃喃自语:“我这是怎么了?”
桌上的蜡烛噼啪爆了个灯花,秦宝珠打个呵欠,眼皮渐渐沉重。许是方才做坏了肚兜,常顺娘默然不做声,只呆呆的不知想些什么。翠姑也不出声,径直埋头做着活计。隐隐约约传来二更的梆子,因着天寒地冻,镇上的人早早都歇下了,四下里一片寂静,似乎连窗外雪花落地之音都能听闻。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在这万籁俱静之时显得特别刺耳。秦宝珠一惊,猛然睁开眼睛,下意识地看向常顺娘。只见她已经站了起来,一手紧紧抓着新裁做肚兜的大红绸布,有些慌乱地对翠姑说:“莫不是嫂子要提前生了吧?你快去开门!”
翠姑早已拿了件褙子披在身上,应了声急急忙忙提个灯笼冒着风雪出去了。常顺娘在屋里踱来踱去,愁眉紧锁的,口里不住念叨:“这可怎么办?大哥还没回来呢,这大半夜的,家里没个男人,稳婆也要去叫,娘一个人忙不过来,我要准备什么……”她丝毫没有发觉,手中的才绣了个开头的小孩肚兜早已被她抓得皱成一团。
秦宝珠翻身坐起来,想劝常顺娘先别急,还不一定是罗氏生产呢。她张张嘴,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下去了,还没满一周岁的小娃说这么多话,不惊世骇俗才怪。她别无他法,只得咿咿呀呀对着常顺娘叫,常顺娘果然立刻走过来,扔开手中的小肚兜,一把搂住她,又拿小被子把她围得严严实实,说道:“我的阿雪被吵醒了吗?唉!这个时候可别来添乱。”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响起翠姑那抑制不住的欣喜声:“夫人,老爷回来了!”
“什么!”常顺娘霍的一声站起身,连秦宝珠都忘了。只听得外间的门被拉开,一个颀长的身影映在内室的隔窗上。紧接着内室门被大力推开,一个高大的男子带着满身寒气踏进来。
常顺娘往前一步,却又站着不动了,不知是否太过激动,秀美的双眸已经蓄满了泪水。秦持重快步上前,大手握住常顺娘的小手,说道:“顺娘,你瘦了!”
常顺娘连连点头,又连连摇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秦宝珠暗想,这个父亲倒是挺会哄人的,无怪乎如常顺娘般有点清高的女子会应允嫁与他为妾。对于秦持重这个父亲,秦宝珠无甚印象,只出生的那一个月听过声音而已,早已不记得了,现如今才有机会看清他的模样。在秦宝珠看来,秦持重十分年轻,约二十上下,他面皮白净,单看五官并不十分出色,可凑在一起却颇有书生儒雅的气质。因赶路赶得急,下颌冒出不少胡渣,更给他添了几分北方大汉的味道。
秦持重接下披风,随手递给翠姑,这才在桌旁坐下来,显是注意到了秦宝珠打量的目光,含笑说道:“宝姐儿已经这么大了!年初走时,她才像个小猫一般大小,眼睛都睁不开。”
“可不是,现在都会喊爹娘了。”常顺娘擦擦眼角的泪水,抱秦宝珠到秦持重跟前,晃晃她的小手说:“快喊爹爹。”
“爹。”秦宝珠乖巧地对着秦持重喊了一声,嘴眼弯弯的。
秦持重听她吐字清晰,丝毫不似别家同龄稚儿般含糊不清,喜得把她抱在怀里连声说好,还用嘴巴去蹭她的嫩脸,痒得秦宝珠呵呵直笑。
说句实话,对于这个没见过的父亲,秦宝珠无甚感觉,只是她觉得现在秦持重就如同是她的老板,她和常顺娘的一切嚼用都得靠他,更何况常顺娘也盼着要进秦家的门,因此讨好一下这个老板是很有必要的,而且这对她来说无非举手之劳而已,何乐而不为?
不多时,翠姑上了酒菜,秦宝珠看那小夫妻俩含情脉脉的样子,知道接下来必有故事,可她已无法继续八卦下去,因为翠姑已经把她抱走,留下那两人独处一室。这惹得秦宝珠无限遗憾,但她不是不知趣之人,自然不会闹着要留下来做电灯泡。
翠姑虽偶有在常顺娘居住之处的外间守夜,却也是有自己的房间的,就在常顺娘居室侧边的耳房。翠姑把秦宝珠放在自己的床上,也不管她能否听懂,叮嘱她别乱动,才转身去点灯并拨旺火盆。
秦宝珠觉得冷,赶紧把身上包着的小被子裹紧。翠姑看见,柔声问道:“可是太冷?”
秦宝珠正想答话,忽又觉得如她这般年岁的婴孩应该不懂才是,便不做声,只拿眼看着翠姑。翠姑哂笑自嘲道:“也是了,宝姐儿平日虽然聪明乖巧,可到底还是个婴儿,如何能懂我的话?”
这时,门外传来笃笃的叩门声。翠姑忙拉了自己的棉被盖住秦宝珠,开门一看,原来是瑞儿,便笑了:“你来得正好,我这屋里才刚烧起火盆,宝姐儿受不住,你帮我去厨房打点热水来给她喝,暖暖身子。”
“你可惯会使唤我。”瑞儿咕哝着,却还是转身往厨房去。
翠姑在他身后笑骂道:“我使唤你又怎的?”
秦宝珠看在眼里,心中暗自咦了一声,她不知道,原来翠姑和瑞儿竟如此亲密,瞧刚才那打情骂俏的。
不消多时,瑞儿果然提着个烧水铁壶过来,注满桌上的茶壶,随手就把铁壶搁在墙角的小炭炉上煨着。
火盆此时已经旺了,秦宝珠喝过热水,感觉身上暖烘烘的,忍不住打个呵欠。翠姑忙服侍她躺下。瑞儿凑近来看了看,见秦宝珠闭着眼一动不动,便问:“姐儿这么快睡着了?可真是乖巧,不哭不闹的。”
“可不是,咱们姐儿跟旁的孩童都不同,文文静静,乖巧伶俐,最是好带。”说到这个,翠姑不禁脸带笑意,一边说着,一边对着自己的双手呵气。
她平日没少做粗活,年纪轻轻的,双手有些粗糙,可此时不知怎的,在昏黄的灯光下,那双手居然显得莹白如玉。瑞儿看得心猿意马,不由自主伸手想去握住,可被翠姑一巴掌拍开:“去,别教坏了姐儿!”
“姐儿不是睡了么?”瑞儿这么说着,却不敢再造次,去倒了两杯热水,递一杯给翠姑,自个喝一杯。翠姑接过来,喝了一口,捂在手里暖着,双眼觑向瑞儿,正色道:“你且坐下,我可有事儿问你。”
瑞儿笑嘻嘻坐下,说道:“可是老爷纳妾的事?”
秦宝珠正闭眼假寐,忽然听到这句,什么瞌睡虫都跑掉了,赶紧竖起耳朵仔细听起墙角来。
翠姑点点头,嗯了一声,道:“这是一桩,还有一桩是老爷怎么突然来了?先前可一点风声都不漏,你怎么也不先通知一声,好让我们夫人先准备准备。”
“这不是临时起意吗。老爷秋闱发解,想要在来年春闱中有所作为,特意出京拜访一个姓乐的大儒。昨天老爷便要赶回京城过年了,我看那乐大儒的住处离这不远,费尽唇舌,说动了老爷快马加鞭赶过来见一见夫人。只要我们回京城时加紧赶路,老爷能腾出两天的时间陪夫人呢。”
翠姑叹气说:“那可多谢你了,要不是你,老爷怕是早把我们夫人忘了。”
“我是从旁使了劲,可也得老爷有心。我跟了老爷这么久了,能看得出来,老爷还是对夫人上心的,只是老夫人那边一直不肯松口罢了。”
一说到秦老夫人,翠姑就冷笑了声,显然是对她十分厌恶。秦宝珠也是如翠姑一般,对那素未谋面,却让常顺娘忧心如焚的秦老夫人无甚好感。她早在心中有意无意描绘过秦老夫人的形象了,总之就是刻板狠心的封建家庭老太太形象。
“那个妾是怎么回事?你在信中也不详说。”这时,秦宝珠听到翠姑咬牙切齿问。
“信中自是不方便说,我怕信会被人截下,到时候我可吃不了兜着走。”瑞儿说道。
“这我晓得,你可得详细给我说说。”
“你也知道,大夫人一直躺在床上病怏怏的,可总仗着出身高压老夫人一头,不许老爷纳妾。老爷也不是个好女色的,所以以前也只有夫人一个良妾而已。上回老爷游历回京,老夫人心疼得要命,立刻就把自个可心的一个大丫头给了老爷做通房。那丫头也争气,不到一个月就怀上了,老夫人大喜之下,就把那丫头抬为妾室。如今郝姨娘,就是那个大丫头,她快要临盆了。”
秦宝珠听到这儿,心中冷哼,这秦老夫人,一边嫌弃常顺娘出身低,一边塞给自己儿子一个出身更低的丫头。常顺娘都生了也不肯接回家,而那丫头不过刚怀上就立刻抬为妾,这是什么道理!还有那秦持重,一个可心的丫头他就败了,还被认为是不好女色!古代的男人果然不是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秦宝珠正暗自腹诽着,耳边又传来瑞儿的声音,她连忙抖擞了精神细听。
“大夫人许是见势头不好,忽然就松了口,做主让老爷纳了自己房里的一个陪嫁丫头。那丫头也是好命,不多久也怀上了。”
翠姑沉吟道:“那两个姨娘到底生男生女,最迟年后便见分晓,到时你可别忘了给我们传个信。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只望她们莫要生下儿子才好。”
“这我晓得。”瑞儿说得口干舌燥,低头把杯子里的水喝完。他还没站起身,翠姑就持个水壶给他重又添满杯子,瑞儿不禁心口一热。
秦宝珠仍闭着眼睛,心中快速把方才瑞儿那番话转了转,却想不出让常顺娘能立刻进京的好法子。最后她泄气想道:还是慢慢想吧,京城里两个姨娘都怀上了,宅斗正酣,那些能阻挡常顺娘进京之愿的暂时还腾不出手来理会这边。
显然翠姑也如同她所想,对瑞儿说道:“这些个事现在对我们夫人来说用处不太大,不过我先记下了。只是她知道了,又得伤心好一阵子。老夫人那边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口吗?”
瑞儿长吁一口气,说:“夫人的出身是一方面,还有一点是,老夫人对老爷什么都不说突然弄出个妾不太高兴。我觉得,你们夫人加把劲,再生个孙子,进京的事就能成了。”
秦宝珠听了暗自冷哼,像秦老夫人那种人,指不定到时候把孙子抱走,不要生母。电视剧里那不是常有的事?
翠姑这时说道:“只能盼是如此了。”说着,她从床头处的小柜子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个小匣子,递给瑞儿,又道:“你帮我们夫人多注意点,她可不会亏待你呢。”
“我帮夫人进京,还不是帮我么?你瞧你,也不要这么见外。”瑞儿推辞一番,最后还是把那小匣子收进怀里。秦宝珠恰好此时睁开双眼,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中啧啧称奇,看来常顺娘瞒着秦持重对瑞儿使银钱,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翠姑见他收了匣子,不放心地叮嘱道:“现下咱们夫人进京是头等大事,你再常给老爷旁敲侧击一下,可那两个小妾的事儿也别忘盯着。”
“你放心,我再怎么着,也得把你弄进京里去。夫人去不了,我也只能干瞪眼不是?”瑞儿听了翠姑那番话,信誓旦旦的。
翠姑啐了他一口,佯怒说道:“你嘴巴倒是蜜里调油,可都这么久了,怎么不见你把夫人和我弄进京去?该不会是京里有了相好,在这拿话蒙我吧?”
“天地良心!我秦瑞哪有什么京城的相好。”瑞儿指天发誓,再三赌咒。翠姑却是别过脸去不理。瑞儿无法,从怀里掏出一朵珠花,小心翼翼举到翠姑眼前,说:“你瞧,我在京里想你的时候,在京里最大的珠宝斋买了这珠花,就等着送你呢。”
秦宝珠觉得肉麻得有些好笑,知道他们不会再说什么令她感兴趣的事儿,便乖乖闭上眼非礼勿听,不一会儿就熟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