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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九月十八,潭主嫁女,幽莲绽放,百妖齐聚。
嫁的这个女儿不是别人,正是当日淮城摘星楼上,春妖挥笔画下的那缕墨魂,商雨姑娘。
她附在画轴中,叫陌池日日揣在胸口,总算再度苏醒,彻底化身为人,携小陌捕头回百灵潭办喜事。
在孔澜等人的大肆宣扬下,“潭主嫁女”的噱头很快传遍了四方,不少妖魔百鬼都赶回来帮忙操办,一时间百灵潭热闹非凡。
春妖向来不喜张扬,但此番能将大家都聚齐,他便也是淡淡一笑,由着众人去了。
这一天清晨,风掠长空,帘幔飞扬,春妖长睫微颤,睁开眼时,整个人凝滞了片刻
他怀中不知何时抱了一个人,那人蓝裳墨发,眼眸狭长,浑身清寒之气,不是别人,赫然正是他自己!
百灵潭的上空响起一声厉喝,潭面都震了震,“尔是何方妖怪,竟敢假冒于我?”
众人赶来时,只看到两个“春妖”站在水中央对峙着,脚下都踩着幽莲,都没有影子,都戴着额环,都生得风华绝代,都有着清冷不可方物的气质,一举手一蹙眉都像照着对方模子印出来一样,找不到任何区别。
一时间,风掠潭面,衣袂飞扬,两个春妖冷立天地间,所有人都傻了眼。
商雨挤了出来,目瞪口呆:“怎么,怎么有两个爹?”
两个春妖同时一拂袖,冷声指向对方:“他是假的!”
居然连声音都一样!
这下百灵潭沸腾了,一向脑子转得快的齐灵都有些反应不过来,上前左看看,右看看,根本分不出孰真孰假。
“老妖,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百灵潭从未出过这样的千古奇闻,一夜之间居然冒出了两个潭主,还是在大婚前一天,准新郎陌池苦恼了,对着脚踩莲花的两道幽蓝身影,摸摸脑袋:
“明日成婚,难道我要给两个岳父大人都敬茶吗?”
他话一出,众妖们便齐齐回头,目光古怪,商雨赶紧将他一拉,往他手背上拧了一下:“呸,我就一个爹,你这呆子少乱开口!”
陌池吃疼,委屈控诉:“你自己方才也说有两个爹来着……”
商雨急了,赶紧踮起脚一把捂住他的嘴,将他往外头拖。
那边小两口自去闹腾,这边的百鬼群妖们却棘手不已,多荒唐,放眼整个百灵潭上下,居然没有一个人能够分辨出潭主的真假。
连坐地听八百,卧耳听三千的谛听都不能。
他上前比较了一圈后,只回身摇摇头,眼神定定地看向齐灵:“我的耳朵告诉我,这两个都是春妖,或者说,两个都是真的,没有不同。”
这下百灵潭又是一片哗然,居然连地藏王座下的谛听尊者都不能分辨出来,那还有什么办法呢?
此起彼伏的议论中,一身翩然雪衣排众而出,清声开口:“我有一计。”
正是眉目端华,周身水雾缭绕,如笼薄纱的薛连。
她昂首目视两位春妖,唇角微扬,不紧不慢道:“潭主曾赠薛连一段好姻缘,送过薛连八字真言,这信笺我早已烧化成灰,世间除却我与外子以外,无人知晓,还请潭主再度写下,两相比对,一看便能知究竟。”
说着,她信手一拂,半空飞出两片雪莲花瓣,分别落在两位春妖手中,荧光一阵,化作两张雪白信笺。
满潭众妖眼睛一亮,纷纷附和:“对,还是薛姑娘心细,就按这个法子来!”
“不错,写下便可分清真假。”两个春妖竟异口同声道,他们冷冷瞥了对方一眼,不再多言,指尖微凉,径直写了起来。
就在一片伸长脖子的张望中,千夜不知何时走到薛连身旁,拉了拉她雪白的衣袖,难得有些扭捏:“你刚刚称呼我什么,外子?这是什么意思啊?”
他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无非想讨薛连几句“夫君”之类的好话听听,薛连岂会不知,淡淡回应了声:“哦,崴子啊,你最近不是腿脚崴到了吗?我就叫你崴子啊,有什么问题吗?”
千夜一怔,好半天后哼了一声,扭过头,嘴巴微微鼓起,薛连余光瞥到,暗觉好笑,面上却分毫不露,只是在心底捧起脸来,感慨自家夫君真是太可爱了。
那边八字真言已很快写完,两张信笺同时落到了薛连手中,她低头一看,神色微变
赤子之心,归顺为卿。
两张信笺上的内容一模一样,连字迹都不差分毫,这下薛连也没辙了,百灵潭又陷入一片苦恼之中。
就在众妖唉声叹气间,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拔开人群,清清嗓子:“我也有个法子,不知潭主愿否一试?”
开口的正是从头到脚,从衣裳到配饰,从妆容到香料,连一根头发丝都打理得分外妖娆的狼族少主,桑柯。
孔澜一见他就没好脸色:“骚包,有话就说,有屁就赶紧放。”
“急什么,粗鲁。”桑柯也不恼,只挑眉一笑,徐徐扫过众人:“先说好,这可不是我的私心。”
二)
桑柯的法子说出来委实有点……丧尽天良。
百灵潭的众妖在听到的一瞬间,统统倒吸口冷气,强忍住那股上去打他的冲动。
“美人在骨不在皮,这任何乔装幻化,就算面皮上装得再像,骨架子也不可能严丝密合,一点破绽都没有,而这点细微差别,就得靠我这双红妆圣手来分辨了……”
桑柯曾经在百灵潭开课设堂,孔澜瞧不过去,带了春妖去“砸摊子”,却被桑柯三言两语化解过去,但就在那次,桑柯不经意触到了春妖的手,记住了他手骨的轮廓走向,此后一直奉为圣品,念念不忘,深印在脑海中。
“简单来说,就是现在两位潭主都伸出手来,让我仔细摸一摸,静静感受一下其间的骨骼纹理,辨出差异真假。”
这话一完,孔澜已经忍不住啐了一口:“太不要脸了,狼崽子,你真不是觊觎潭主已久,想趁机占点便宜吗?”
一众将潭主奉若神明的女妖们纷纷点头附和,桑柯但笑不语,只看向半空中的两道幽蓝身影,“还请潭主示意。”
两位春妖静默片刻后,同时伸出了骨节分明的手,面容苍白:“无妨,姑且一试。”
众目睽睽之下,桑柯堂而皇之地摸上了春妖的手,一根一根指头摩挲着,那摸得叫一个细致陶醉,所有人都露出了不忍直视的神情。
连被摸的春妖都有些不自在,微微皱眉:“好了吗?”
桑柯陡然惊醒,忙不迭点头:“好了好了,接下来轮到另一位了。”
那另一位“春妖”眉心微蹙,些许犹豫起来,却最终还是伸出了手,只是多嘱咐了一句:“不要摸太久,探明即可。”
交代是这么交代,但真摸起来,桑柯还一点都没客气,当着众妖的面,又兀自陶醉感受了一番,直到孔澜在下面愤声喊道:“喂,狼崽子,还不撒手,你不要趁机浑水摸鱼!”
他才堪堪松开手,咳嗽两声,转过身来,面向众人,一本正经地开口。
“很遗憾地告诉大家,在我尽心尽责的探寻中,两位潭主的手骨生得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区别,由此判断,他们都是货真价实的。”
百灵潭一瞬间静寂下来,有长风拂过,一片树叶幽幽落下。
紧接着,潭中像炸开了锅一般,群情激奋,个个捏紧拳头高声喊着
“滚下来!”
“下来受死!”
“把这厮乱棍打死!”
……
一片闹哄哄中,桑柯被其中一位春妖皱眉一拂袖,震飞在地,众人立刻围了上去,挥拳踢腿,泄恨纷纷,尘土飞扬间,只传来桑柯弱弱的哀唤:“别……打……脸……”
孔澜以羽扇遮住鼻子,高高抬起腿,一脚踩在那张涂脂抹粉的脸上,“就你还有脸?!”
“各位,各位冷静一下,让我来试一试吧!”
沅梦骑在白虎斑修身上,奋力招手,却没一个人注意到他,大家都逮着桑柯在喊打喊杀着,就在这时,一道金色身影飞上半空,喝声传遍全场。
“统统安静下来,听夭夭说话!”
正是大鹏展翅,俊美非凡,满脸肃然的金不弃。
在他的高喝下,场面才算控制下来,众妖齐齐看向白虎身上的沅梦,沅梦得了金不弃的相助,却并不领他的情,反而扭头冲天上哼了哼:“谁是你的夭夭,有你什么事儿,就会出风头!”
金不弃嘴角一抽,望向一身男装,依旧显露着俊秀少年模样的沅梦,不由露出苦笑:“夭夭,我……”
沅梦一挥手,对着众人道:“好了,我的法子可比什么占便宜的动手动脚靠谱多了,我是没听说过什么美人在骨不在皮,但我知道,一个人外表再怎样伪装也好,有一样东西却是骗不了人的,那就是,梦境。”
“梦由心生,这外面的假象可以伪造,但直映内心的梦境却掺不了假,若诸位和潭主都无意见,可让我入梦一探究竟,辨出真假,如何?”
三)
作为一只噬梦精,沅梦见过太多光怪陆离的梦境,无论在梦里遭遇什么,她都能安之若素了,但当她进入春妖的梦境后,还是为眼前的一幕惊到了——
太寂静太空荡,只有一片广阔无垠的夜空,星辰闪着清幽的光芒,身子像羽毛一样飘浮着,仿佛置身于宇宙洪荒之间,沧海桑田,岁月轮转,一切都融于这片星空中,无声裹挟,寂寂怀念,浩大而渺小,自星辰闪烁处生出一股温柔的悲凉感。
从春妖的梦里出来后,沅梦大口呼吸着,久久无法言语,她又进入另一位春妖的梦里,结果同样如此。
那是种难以言喻的悲伤,整片天地好像剩他孑然一人,心空空如也,无边无际,无穷无尽,无所求,无所念,无所欲。
“说真的,我都怀疑我走错地方了,我生平真的从未见过这种梦境……”
面对着百灵潭的众妖,沅梦拍着胸口,不住感慨着,孔澜拿着羽毛扇一指她:“快说重点。”
沅梦深吸口气,渐渐平复下来,叹道:“重点就是,我从没见过这么空荡荡的梦,啥都没有,就是一片广阔无垠的星空,安静到我都觉得自己快失聪了……”
听到“星空”两个字时,春妖眉宇间明显闪过一丝黯然,齐灵心知肚明,余光瞥去,两个春妖竟都是这般,他不由看向沅梦,“是否两个梦境也都相同一致?”
沅梦点点头:“是的,一模一样,不差分毫。”
百灵潭瞬间又沉寂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幽莲上的春妖才一拂袖,望向对面。
“你竟连梦境都能与我造得一般无二,你究竟是谁?”
另一位春妖也眸含愠色,周身清寒之气陡然升起,“这话该我来问你才对吧,你为何要冒充我?”
“我便是我,无需冒充,倒是你,目的何在?”
“还想倒打一耙,你居心叵测,混迹于百灵潭想作甚?”
两个春妖在半空中针锋相对,众人左望望,右望望,脑袋都转不过来了,这感觉实在微妙,都不知道要帮哪一个才好。
就在这时,两个大铜锤拔开一条道路,一张秀气白净的小脸蛋冒了出来,虎虎生威,豪气干云。
“别再争了,这样吧,跟我打一架,真潭主就打得赢我,假潭主我一锤子就锤死了!”
说话的正是百灵潭的战神,小山姑娘,她这话着实与她那张秀气的小脸不配,平地里生出一股绿林莽汉的气势,惹得一些小妖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人群里的孔七以手成拳,放在唇边轻咳一声:“注意仪态。”
小山背影一颤,赶紧正了正形,抬起头,冲半空中两道身影细声细气道:“孔氏小山不才,还请两位潭主赐教。”
风掠四野,蓝裳飘飘,天地霎时清寒如冰。
这场特殊的切磋比想象中结束得还要快,两位春妖身法相似,仙术同源,小山的两个大铜锤被他们一手捏住一个,动弹不得,只能对着半空中干瞪眼,好不滑稽。
孔七担心小山受伤,赶紧上前:“看来这法子不太奏效,冒犯潭主了,就到这里吧,还请潭主快些松手吧。”
蓝光一闪,小山被陡然放开牵制,拎着两个铜锤颤了颤,踉跄后退一步,孔七连忙手疾眼快地将她接住,在她耳边轻声道:“没事吧?”
小山扭了扭肩膀,靠在孔七怀里,仰头望他,老老实实回答道:“没事,就是有点累,其实我还没使全力呢,你知道我一向马虎,我怕一个不小心把真潭主砸死了……”
孔七又轻咳一声,小山这才止住话头,想了想,有些迷惑道:“不过阿七我跟你说啊,这两位潭主还真是奇了,居然连力道都是一模一样的,我根本分不出谁是真的,谁是假的,我觉得两个都是真的。”
小山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这“傻气”的话自然落入了所有人耳中,在场众人皆是神色一变。
若能以假乱真到这般地步,简直太骇人了。
就在一片惶惶间,一道纤秀身影款款走出,手里还牵了个孩子,目光温柔如水。
“茧儿承蒙百灵潭照拂,小女碧央更是在各位眼底看着长大,她虽生来顽劣俏皮,但有一门特异之术,或许能为潭主分忧一二。”
四)
茧儿口中的“特异之处”,其实是碧央作为茧人一族的血脉,与生俱来的一项天赋。
茧人浑身都是宝,妙用各不相同,碧央也得了一双能辨真身的“水眼碧珠”,只是她年纪小,灵力不够,平日轻易未加使用,又兼之茧儿性子温柔内敛,也没有刻意夸耀过女儿的本领,故百灵潭众人都不曾知晓。
此番真假潭主难以辨认,茧儿虽无把握,但还是愿携女儿碧央出来一试。
“央儿乖,告诉娘亲,你都看到了些什么?”
茧儿蹲在碧央身旁,一只白皙纤秀的手抚在她脖颈处,为她绵长地灌注着灵力,助她打开一双碧眼,定定望向半空中的两道身影。
百灵潭众人无不屏气凝神,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幕,碧丞也不知何时,站到一旁,充满爱意地看着娇妻幼女。
半空中两位春妖垂手而立,静静地让碧央凝视分辨,脸上神情都一模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碧央才收回一双水眼碧珠,揉了揉长长的睫毛,所有人立时都围了过来,齐灵一把蹲下:“好干女,怎么样,都看见了些什么?”
碧央歪着头,小小的手指比划着,稚声稚气地道:“一个潭主叔叔,两个潭主叔叔,天上有喷泉,莹莹发光,围着他们转圈圈,好看极了。”
春妖的真身是天地间一汪灵秀春水,碧央看到的“喷泉”,当是他的至灵水魄,如此说来,天上竟是有两个喷泉,两股至灵水魄,依旧未有区别,未分真假。
这当真匪夷所思至极,所有人倒吸口冷气,齐齐看向半空,震愕难言。
碧丞在一旁眉心微皱,若有所思,忽然间,他眼眸一亮,似乎想到了什么。
“诸位兄弟姐妹,请听碧丞一言。”
他快步上前,站在长空之下,所有人望向他,不知他要做什么。
只见他面向两位春妖,一拱手,歉声道:“一直以来,碧丞都深受潭主照拂,百灵潭庇护,此番小女未能辨出真假,为潭主效力,碧丞羞愧难当……”
他这话来得有些莫名,众人正二丈摸不着头脑时,只听得他话锋一转,语气陡厉:“惟愿当着潭主的面,代女受过,自毁双眼!”
说着他竟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以迅雷之势向自己双眼刺去,所有人大惊失色
“不要!”
离他最近的正是半空中两位潭主,说时迟那时快,两袭蓝裳同时出手,荧光一阵,匕首坠落在地,碧丞几步踉跄后退,安然无恙。
茧儿赶紧带着碧央上前,吓得脸色惨白,泪盈于睫:“夫君,你这是做什么?”
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好在有惊无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其中乌裳瞪大眼看向碧丞,忍不住自己的烈性子,直言不讳道:“碧丞你脑子摔坏了吗?怎么一点预兆都没有,说发疯就发疯,真要吓死个人了!”
碧丞摇摇头,在众人的各色目光下,一声叹息:“兵行险招,出其不意,竟不想还是失败了。”
孔七机敏,一听就明白过来:“碧叔,你这是在试探真假不成?”
碧丞点头苦笑,索性环视众人摊开了说:“我曾经在人间之时,听过一桩奇案,两位母亲争一位孩子,都说自己才是孩子的生母,县令用尽诸多办法都难以辨认后,忽生一计,让两位母亲当堂抢夺,谁力气大,能抢得过,孩子就归谁,于是两位母亲便一人拽一只胳膊,开始当堂拉扯起来,在这过程中孩子疼痛难忍,号啕大哭,其中一位母亲便立刻松了手,而另一位毫不顾惜,还在奋力拉扯着,答案在这时便不言而喻了。”
“只有亲生母亲才会疼惜自己的孩子,不会眼睁睁看着孩子受苦,就像只有真正的潭主,才不会眼睁睁看着我自毁双眼,一定会出手相救,但我没有想到,两位潭主竟然会同时出手……”
碧丞是整个百灵潭里最通“人性”的,因为他曾经就是一介凡夫俗子,乱世中摸爬滚打长大的,后带着茧儿游历诸国,虽身无仙术,但却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人,八面玲珑周旋其间,深谙人性,临机应变能力一等一,各番试探信手拈来,论起“狡诈”,百灵潭大概鲜有人出其左右。
话说到这,所有人恍然大悟,齐齐看向半空中,啧啧感叹,茧儿抓住碧丞的手却一紧,泪光如水:“夫君,茧儿求你日后不要再拿自己儿戏了,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也不行。”
碧丞心头一软,将茧儿与幼女一同揽入怀中,扬起唇角,仿佛又变回那个曾经混迹市井的无赖少年。
“好了好了,以后不吓你们就是了,不过是作戏罢了,我还能真伤到自己不成?毕竟,我现在不是无牵无挂,孤零零一个人了。”
五)
连碧丞这种防不胜防的“损招”都没能试出真假,百灵潭的大家伙真是气馁了。
谛听看到齐灵一副愁眉不展样子,不由悄悄走上前,勾住他手指,轻声道:“不然,我再去听一听?”
齐灵像被烫到一般,甩开他的手,“说话就说话,靠这么近做什么,还勾手指,三岁小儿么?”
他清清嗓子,径直走到两朵幽莲下,仰头道:“喂,老妖,我看还是得本大仙出马了,你那破棋艺没忘吧?”
齐灵的对策很简单,就是分别与两个春妖下棋,在春妖还是忘川仙人时,他们就在九重天上对弈过不少局,他的棋路如何,他心里是再清楚不过,绝不会认错。
两盘棋说摆就摆,中间一道帘子拉开,齐灵与这边的春妖下完一子后,便起身又在那边的棋盘上落下一招,如此一来,视线隔绝,同时进行,结果最好比较,定能看出些蹊跷来。
带着这样美好的愿景,齐灵一刻也不敢耽误地下起“双人棋”来,指尖白子飞转,同时与两个春妖对弈周旋。
百灵潭个个伸长脖子围观着,小山拎着铜锤,窃声问孔七:“阿七,你看得懂吗?”
孔七眼观六路,将两方棋局尽收眼底,淡淡道:“看不懂。”
小山高兴了,立马欢腾道:“我也是我也是,总算我不是一个人了,咱俩还真有默契。”
孔七盯着棋局,继续面不改色:“是,这叫夫妻缘。”
哐当一声,小山霍然扔了铜锤,捂住脸,羞赧不已,“阿七,讨厌,你最近怎么……这么会说话啊!”
一旁默默观局的谛听牙齿都要被酸掉了,不由默默远离这对小夫妻,刚往旁边挪了挪,却又听到薛连拉着千夜的手,连哄带劝着:
“好了,我之前是逗你玩的,你不是崴子,是外子,是我的丈夫,是顶天立地的一家之主,行了吧?”
千夜好半天才扭过头,俊美的一张脸带着些许孩子气,哼了哼:“那你回去帮我揉腿?我都站了一天了,腿都酸死了。”
薛连好气又好笑:“行行行,你是大老爷们,我给你端茶送水,捶腿捏肩,好不好?”
这一刻,她简直“茧儿”附身,弄得谛听一阵胸闷,一口气梗着想吐都吐不出来,只能怪自己耳力太好。
两盘棋很快下完,帘子一扯,齐灵不计形象地往草地上一躺,呜呼哀哉:“老妖,你实话实说,这根本就是你在耍我们吧?你是用了分身术,其实两个都是你对不对?”
众人围上前来,这才发现,两盘棋风格走向,高低胜负皆一模一样,就像出自同一人之手般。
孔七低头锁眉:“匪夷所思,匪夷所思,我从头观至尾,一丝破绽也未能瞧出,若说不是同一人的分身,当真别无解释。”
小山奇道:“阿七你不是看不懂吗?”
孔七越过她,径直朝两位春妖走去,白衣抬袖,施施然开口:“是否潭中大喜,潭主也与我等同乐,以分身游戏一场?”
两位春妖正在互相比较对方的棋局,闻言抬头,一位冷若冰霜道:“我没有用分身术,他不知从何冒出,与我绝非一人。”
另一位也不甘示弱,拂袖冷冷道:“今日一早睁开眼就看见这厮,谁知道从哪里冒出,又是何居心?”
两人眼见着又要“杠”上,躺在草地上的齐灵却忽地灵光一闪,把正要去拉他的谛听都吓了一跳,他一骨碌跃起,拔开人群,兴奋不已。
“老妖老妖,瞧我都给忘了,你不是有面昆仑镜吗?快拿出来照一照,瞧了不就知道今早究竟发生了何事吗?”
此言一出,满潭顿时醍醐灌顶,被一语点醒,两位春妖却摸向怀中,脸色同时一变:“昆仑镜不见了!”
他们目光几个变幻,霍然明白什么,同时指向对方,如梦初醒:“原来你是昆仑镜所化?难怪!”
百灵潭静了一瞬,如炸开了锅一般,彻底沸腾。
六)
事情到了这一地步,再不用多说,诸多怪异也统统霍然而解,众人哭笑不得。
这昆仑镜乃上古神器,能知过去未来,映天地万物,化象聚形,以假乱真。
他一直被春妖揣在怀中,随岁月沉浮,历经百灵潭大大小小无数事情,所以什么都不会将他考倒,凡是春妖知道的,他也必定了然于心。
而他模仿的能力又是一绝,真春妖的一言一行,他都能吸收融汇,如镜映影,天上地下无人能破,只怕在齐灵提到“昆仑镜”三字时,他就跟着真春妖迅速做出一样的举动。
所以当时一个是发自心底的愕然,一个却是在“装模作样”,众人纷纷后知后觉,啧啧明白过来。
“昆仑镜,不要再玩了,你真是天性不改,见潭中大喜,便起捉弄之心,来凑这一番热闹是吗?”知道真相后,春妖一拂袖,皱眉开口。
另一位春妖却也摇头道:“你知道自己天性顽劣就好,还不快快变回原形,安守本分,勿要扰了这桩大婚。”
“你快快变回才对,上古至今,真真老顽童一个。”
“老顽童不敢当,称你一声老祖才对,昆仑镜仙老祖,玩够否?”
……
两位春妖你一言我一语中,百灵潭众人又晕乎了,刚刚得知源头的喜悦荡然无存,因为他们发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
即便知道了是昆仑镜仙捣的鬼,也分不出谁才是镜子,谁才是真潭主啊!
一时间,百灵潭中议论纷纷,个个绞尽脑汁,搜肠刮肚,想尽破解之法。
“怎样才能识出谁是昆仑镜呢?”
“这镜子能有什么破绽呢?”
“昆仑镜仙的年纪只怕比我们所有人加起来还要大吧,什么招数没见过?”
此起彼伏的讨论中,小山拎着铜锤,看着两位蓝裳飘飘的潭主,傻乎乎地嘀咕道:“镜子还能做什么呢?不就是拿来照人的吗?这怎么分辨啊,人做什么动作镜子就会做什么啊,一举一动都跟着来模仿,哪会有区别……”
小山无意的几句话,落在身旁孔七的耳中,却像一道雷划过般,叫他霍然一震,电光火石间抓住些什么!
“我知道了!”
孔七双眸骤亮,把小山吓了一跳,还没弄清怎么回事时,就被孔七一把抱起,“白菜啊白菜,你真是太聪明了,不愧是我养的!”
七)
在孔七布好两方阵法后,谁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上面笼着两团白雾,高足一人,看起来神秘非凡,暗藏玄机。
众妖交头接耳,揣测纷纷,小山拎着铜锤满面红光:“我家阿七想的主意,肯定能成,阿七最厉害了!”
面对不知玄妙的阵法,两位春妖却都很坦然,一者是因为真金不怕火炼,一者却是自恃任何东西都奈何不了自己,只是不知孰是前一者,孰是后一者。
当两位春妖同时踏入阵法后,白雾散去,众人这才看清眼前场景,不由齐齐咂舌
原来这竟是一个由无数面镜子组成的镜阵!
两位春妖一踏入阵法中,镜子便立刻飞转起来,将他们团团包围,每一面镜上都被灌注灵力,呈现出春妖过往的各色形态,一举手,一投足,一淡笑,一蹙眉,应有尽有,几乎让人眼花缭乱。
孔澜到底与孔七同为父子,一见便彻底明白过来,抚掌大笑:“阿七小子不错嘛,居然能想出这样的招数,以毒攻毒啊这是!”
他说得没错,正是“以毒攻毒”!
昆仑镜仙不是最擅模仿吗?那就让他模仿个够,当无数个神态各异的春妖出现在他面前,他究竟要模仿哪一个呢?即使他有心克制自己,他的天性本能也会驱使他去不停模仿,这样一来,势必带来一场混乱,一场他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的混乱。
果然,只见镜阵之中,一位春妖缓缓扫过镜像,面不改色,一位却开始身子颤抖,不停扭身,想避开那些镜像,但无论他扭到哪一个方向,都会看到如影随形的各款“春妖”。
这异样之处自然逃不过众人的眼睛,孔七心神一振,连忙施法,加大对这一方镜阵的灵力灌注,转瞬之间,镜子飞转更快,影像更为缭乱了。
困在其中的“春妖”像再也忍不住般,脚尖一点,就想冲破镜阵,逃出束缚,小山眼皮一跳,连忙一手顶在孔七身后,助他一臂之力。
其余众人见之,也纷纷加入,不一会儿,镜阵前就排起了一队长龙,灵力一个传一个,最终全部汇聚在孔七身上,让他灌入镜阵之中,与“春妖”抗衡,不让他挣脱。
白光大作间,“春妖”冲出无果,被震回原地,身子剧颤不已,面对层层包围的镜像,手脚似再难以自抑,开始不由自主地模仿起来。
只见“春妖”时而冷冷拂袖,时而蹙眉沉思,时而唇角微扬,时而拈子下棋……一片乱糟糟中,如唱一出千面戏,喜怒哀乐瞬间转换,深沉威严刹那演绎,整个人各种错乱分裂,好不滑稽,看得长龙队中有人都忍不住发笑。
就在白光越闪越激烈间,镜阵中的“春妖”终于扛不住,轰然一声,镜阵破碎,一个须发尽白的小娃娃从半空中落下,猛咳不已。
昆仑镜仙终于被逼出原形了!
所有人大喜,收手上前,另一方镜阵中的春妖也被放出,一齐围了上去,目光锁住地上那个“罪魁祸首”。
只见那须发尽白的小娃娃,朱唇粉面,生得玲珑可爱,仰头见众人都盯向他,他嘴巴一瘪,竟委屈大哭起来,甩胳膊蹬腿儿,无赖至极:“欺负人欺负人,一帮子坏家伙都来欺负我一个老人家,不公平,不公平!”
所有人傻了眼,唯独春妖负手而立,淡淡道:“先发制人这招是没用的,我数三声,再不起来,就拔光你的白胡子,再把你扔到一座新的镜阵里去。”
八)
九月十八,潭主嫁女,幽莲绽放,百妖齐聚。
烟花在夜空闪耀,陌池牵着商雨的手,在两列目光的注视下,一路走到了首座的春妖面前。
接过敬来的两杯酒,春妖刚要饮下时,胸口的昆仑镜却又隐隐发烫,他神色微微一变:“还来?”
当着众人的面,春妖取出昆仑镜,却发现镜中银光一闪,竟映出了他的面容,确切地说,是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他
镜中的“春妖”扭着身子,扯着嗓子唱道:“我是春妖老爹爹,女儿嫁了人,孙子也不远,我的媳妇却在哪儿,在哪儿在哪儿,你看我孤家寡人一个,可怜不可怜……”
烟花当空绽放,春妖看得哑然失笑,许久,才摇摇头,望向潭中一张张面孔,“老顽童,你这回说错了。”
他轻晃着酒杯,微微扬起唇角,仰头一饮而尽,“我怎会是孤家寡人一个?”
至少今夜,他们都在,而星曜长空,他知,她也在。